浩然剑

第14章


话音未落,身子忽然一沉,却是谢苏带着他落在了一处楼阁的屋顶处。谢苏呼吸已有些不稳,道:“我内力不足,再走一段,只怕要摔你下来了。”
介兰亭听而不闻,只一脸崇拜的看着谢苏。谢苏被他看的莫名其妙,道:“坐下吧,站着做甚么。”
介兰亭便随着他坐下。
这处楼阁乃是罗天堡高处所在,名唤天一阁,阁如其名,抬首望天,手指几可触到星辰。谢苏抱膝坐在屋顶上,双目微合。介兰亭坐在他身边,仰头看了一会星空,忽然有点诡秘地笑了笑,“老师,有样好东西你要不要?”
谢苏略有诧异,抬头看去,介兰亭手里拿个碧绿瓶子晃晃,“竹叶青哦,父亲几年前从江南梅镇带回来的。”
谢苏怔了一下,“梅镇的竹叶青?”伸手接了过来。
介兰亭续道,“这酒是我从父亲那里拿过来的,真奇怪,老师你那里怎么没酒呢……”
他还要说些甚么,却见谢苏一手拔开水晶塞,已然喝了一口。
半年未曾沾酒,竹叶青入口本是温和醇厚,然而谢苏这一口酒喝下去,却觉一股热流逆行而上,直冲到脑子里,竟有头目森森之感。他却没有犹疑,只几口,半瓶酒已然喝了下去,这才放下瓶子,淡淡笑了一笑,“果然是好酒。”
介兰亭也笑起来,只觉心满意足之极。
夜空星河浩瀚,二人坐在屋顶上,介兰亭身子后仰,双手支着瓦片,然后他说:“老师,我忽然发现,这么静静坐着,也很有意思啊。”
谢苏没有回答,把手里的酒瓶放在一边,靠在屋顶一处突起的装饰处,大抵是有些疲惫了,双目半合,散发披散遮住了双眼。
“喂,老师……”
介兰亭不知怎么办才好,把老师叫醒是最简单的办法,他不愿;自己先跳下房也可以,他也不愿;想了想,向谢苏身边靠了靠,也慢慢阖上了眼睛。
“老师明天早晨醒过来,不会说我甚么吧……”
这是介兰亭在睡着之前,脑子里闪现出的最后一句话。
多年以后,有人问罗天堡的年轻堡主:“介堡主,您二十二岁即接任堡主之位,后来又做下几件大事,这一生中,您甚么时候最为称心如意?”
“这个啊,”年轻的罗天堡堡主未加思索,“应该是有一次和一个人一起去屋顶上吧。”
“啊?”
问的人瞠目结舌,介兰亭却只是笑,不再说甚么了。
烟淡如华,人淡如菊。
他年旧事,唯我忆取。
习习凉风吹过,谢苏睡了不知多少时间,被这凉风一袭,又醒了过来。此刻夜色澄明如水,头上一轮明月光彩烁烁,身边雕栏玉砌恍若琉璃仙境一般,他深吸一口气,眉宇微展,心胸舒畅。
判断一下时辰,此时当已将近四更。他又觉膝上沉重,低头一看,却是介兰亭伏在上面睡得正香。谢苏摇摇头,正想着怎么下去,无意间一眼瞥见下面情形,却怔住了。
天一阁下处处灯火通彻,从内到外层层分明,亮如白昼;一个个护卫手执松明火把,神情沉肃恭谨,却不知已站了多少时辰。
方才的一时兴致快意恍若梦境,只一眼间,已然回到了现实。
谢苏忽然手上加劲,“啪”的一声,介兰亭带来的酒瓶被他握的粉碎,里面余下的小半瓶碧绿酒水飞扬空中,更有大半沾湿了他身上青衫。
几滴酒水落到介兰亭脸上,他从梦中醒来,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抬眼见谢苏一双眸子清清冷冷,一无表情。他刚说了一句“老师……”却听谢苏沉声道:“我们下去。”握着他的手一纵而下。
谢苏出静园时匆忙,并未如平时一般整束衣衫,这一跃,他身后长发合着衣衫束带在风中猎猎飞舞,与他平日气质不同,平添一层落拓不羁,天一阁下众人多有当日参与追捕过谢苏的,此时皆是眼前一亮,仿佛又见那冷冽青衣人当日风采。
一道修长身影排众而出,衣着华贵,腰间青鱼在月下光晕流转,他面上微带笑意,一如往日,“更深露重,谢先生怎不注意身体?”正是介花弧。
月光如酒,浓浓淡淡,月影斑驳了谢苏一身,夜空下只见他面色沉静如水,听了介花弧言语,只是沉默不言。
介花弧又向谢苏身后的介兰亭斥道:“可是你带谢先生出来的?不知先生身体欠安么?”
介兰亭见父亲来了,不敢多说甚么,退至一旁。
谢苏缓缓开口:“与他无关。”
介花弧笑道:“也罢,先生说与他无关便是无关,此时已近四更,先生且回去安歇吧。”他言语关怀,语气中却是不容拒绝之意,一面说,一面除去身上披风,递予谢苏,“夜来风凉,先生内伤未愈,还须注意为是。”
介兰亭此时方知谢苏尚有伤在身,不由便向他看去。
谢苏未曾看他,只淡淡道:“不劳堡主挂怀。”说罢转身向外走去,一众护卫看介花弧眼色,遂为他让开道路。
松明火把掩映之下,一道青色人影萧瑟如竹,挺直如剑,渐行渐远。
介兰亭远远望着谢苏离去背影,一时间心里满满的似塞满了东西,却又一句话说不出来。
次日,直近午时谢苏方才起身,昨夜他体力消耗太过,又兼在屋顶上歇了半宿,此时犹觉头脑昏然,这时又听外面脚步声响,只道是介兰亭到来,开口道:“兰亭,是你么?”
门外一个声音答道:“谢先生,在下洛子宁。”
谢苏微觉诧异,自他搬入静园后,除介家父子外,并无他人来过此处,遂道:“洛总管请进。”
洛子宁着一袭长衫,恭谨而入。
自谢苏识得他时,便见洛子宁做儒生打扮,同时见他谈吐不俗,心道此人必然亦有来历。
他却不知,当年洛子宁投入罗天堡正是起因于他。
此刻洛子宁向谢苏行了一礼,随后道:“谢先生,堡主请您过去一叙,有要事相商。”
从来都是介花弧到静园中来,这般相邀却也是第一次,谢苏心念转动,暗忖莫非与昨夜之事有关。他面上神情不变,淡淡答了一声“知道”,正欲出门,却见洛子宁站在当地未动,面上神情竟似有几分为难。
谢苏停下脚步,静静等着他开口。
果然不久洛子宁道:“谢先生,我亦知说这话有几分僭越,不过……不过,在下可否向先生求一张墨宝?”
谢苏只当他要说甚么与罗天堡有关的事情,未想却是这样一句话,略觉惊讶。洛子宁见他沉默,只当谢苏不允,苦笑道:“书法一道,在下虽无甚成就,然则一直痴迷至今,先生是当世名家,洛某一直十分景仰,若是先生不便,那便……那便罢了。”
一言未毕,却听谢苏道:“你要我写些甚么?”
洛子宁大喜,道:“堡主正在等候,在下也不好太过劳烦先生,先生寻一张从前写的字,就已很好。”
谢苏想了一想,点点头道,“也好,我的字都在窗下,你自己去检吧。”
这些时日他教导介兰亭书法,其中字帖均为他亲手所书,都放在窗下书桌上。洛子宁走过,一张一张细细审视,见里面多为经史篇章,间或有一两张诗词,字迹各有精妙,大为赞叹。
他毕竟不敢耽搁太长时间,于是检了一首杜甫的《奉寄别马巴州》,道的是:“勋业终归马伏波,功曹非复汉萧何。扁舟系缆沙边久,南国浮云水上多。 独把鱼竿终远去,难随鸟翼一相过。知君未爱春湖色,兴在骊驹白玉珂。”
“沉郁之中另有清扬之意,此诗恰如其分。”洛子宁暗想,他拿了那张纸正要离开,却见在这张字下面另有一张字条,被他一抽,飘飘荡荡直落到地上。
他拾起那张字条,见上面字迹跌拓纵横,并不似谢苏平日字迹工整,更像随手涂写而成。
上面只有一句词,只有一句: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洛子宁拿着那张字纸,一时间却是痴了。
在洛子宁引路下,谢苏被带至一间清净隐蔽书房之中。
介花弧的住处谢苏并不陌生,当日他重伤之时便是在这里休养,只是这一间书房他却从未来过。此刻见室内甚是轩敞,布置简洁,唯东首墙上一字排开挂了六幅工笔画像,介花弧负手站在画像前面,神色感慨,若有所思。听他来了,也未回首,只道:“谢先生,这些画像如何?”
谢苏停顿了一下,随即走过一一审视,他见有些画像纸质已然发黄,显是年代久远之物,画上人物各有不凡气质,连眉梢眼角之处也点染清晰,十分细致,遂道:“画像诸人气宇轩昂,笔法也非凡品。”
介花弧转过身,负手微微一笑,“这里挂的,原是罗天堡建堡以来,前后六位堡主的画像。这些先人,各有不凡功绩。”
罗天堡建立至今几近百年,地处朝廷与戎族之间,位置十分微妙,在双方之间一向中立。这些年来,朝廷戎族之间大小战役不下数十次,罗天堡却能于征战中保持如此超然折冲之位,西域一带从未受战火侵袭,诸位堡主居功非浅。
此刻谢苏听得此言,只道:“介堡主文才武略称雄一时,功绩定然更胜一筹。”
介花弧笑道:“功绩不敢当,我只求日后自身画像挂在此处时,不至愧对先人,也就是了。”
这话隐有深意其中,谢苏心中思索,一时便没有答言。
果然,略停顿一下,介花弧笑道:“近年来谢先生虽处江湖之远,却亦应知朝堂之事,可知朝廷里已定下出兵戎族一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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