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剑

第25章


江边惊涛拍岸,一片乱石如血一般,映衬着青州城畔厚重城墙,凝重中竟有一番凛冽之感。
“这里不是一片天么。”谢朗笑道。
三十多年前,叛城玉京于此地与朝廷勤王军队决战,玉京城一万五千龙骑军尽数葬身于此,一片天原为一片白石滩,经此一役,乱石如血,再不曾改变。
风声烈烈,江水流到了这里,似乎也愈发的峻急起来。
谢朗正要大发一番思古之幽情,忽听身后又一阵喧哗之声,他一回首,却见十几个背着长刀的江湖汉子正向他们这边而来,为首的一个人颈上还缠着白布,正是谢苏在小巷中刀伤的那人。
那人也看见了他们,伸手一指,大骂了一句,身后的人群一片哄然,有人长刀已然出鞘,更有人大喊“抓到他们,好好教训一顿!”“让那两个小子识得金错刀门的厉害!”
“这下麻烦了。”谢朗自语。
这些江湖汉子武功不过二三流水平,谢苏应付他们自是没有问题,但人数太多,又顾忌了一个谢朗,应对他们必会动用到师门武功,此刻青州城中人物繁杂,贸然出手,只怕便会暴露身份。
谢朗似乎也很着急,他东张西望一番,一眼却看到江中,大喜叫道:“有办法了!”
谢苏顺他眼神看去。却见在寒江临近江畔之处,正停着一条渔船。
那群江湖汉子眼见就要追上二人,叫嚷声更大了起来,正得意之时,却见眼前一花,一道青影挟一道灰影空中一闪,面前的那两个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江畔一叶渔舟悠悠,上面原坐着个中年渔夫,打了一铜壶酒正要自斟自饮一番,忽见两道人影从天而降,一时间大惊失色,叫道:“妖怪!”扑通一声便跳到了水里。
谢朗在后面连声叫嚷,那渔夫那还听得进去,几下子便游到了岸边。
二人实未想到这渔夫竟是如此胆小,谢朗忍不住,伏在船舷先大笑起来。
金错刀门那些人却不会游泳,只站在岸上愣愣地看,有两个犹在大骂,声势却已小得多了。
谢苏看了岸边,默默无语。
谢朗不知何时止住了笑声,懒洋洋地站直了身子,道:“为姓楚的可惜甚么,他性子粗疏无文,又固执守旧。这等人创业易,守业却难,当年即便不被月天子做掉,玉京城破后金错刀门也讨不了好去。所差者,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
这人一番话虽然尖刻,却是鞭策入里,看得极其清楚明白。谢苏转回头看着他,江风凛厉,谢朗灰白衣襟翻飞不已,一头长发亦是被风吹得向后散去,颇显憔悴。面容虽仍算是俊秀,却可清晰看出,这人实在也不是一个年轻人了。
此刻他负手身后,伫立船头,面容冷凝,不似平日放任亲和,合着奔流不息的江水看去,隐然间竟有种一手蔽天的狂放快意。
“当今世上,能称得上是个人物的能有几个?石敬成称得上一个,介花弧似也可以算得上一个。楚横江又算得上甚么?”
他看着谢苏,忽然淡淡一笑,眼神却冷:“说到石敬成,他纵横朝野这些年,谋略手段一时无两,你我皆知此时并非出兵戎族最佳时机,他如何不知,只不过,他若不出兵,只怕是自身难保了。”
这话对石敬成十分不敬,难得谢苏竟未反驳,半晌,只静静道:“新皇登基未久,是位励精图治的人物。”
而石太师三朝元老,掌权日久,却正是少年天子最为忌惮之人。
谢朗又笑道:“早知这位皇帝这么早登基,当年不杀小潘相也罢,那时朝中惟有他可与石敬成分庭抗礼,有他在,小皇帝对石敬成的防范之心倒还能少几分。”
“石敬成是人物,反正这一仗早晚要打,早打时机虽不到,却是他拓展实力,保住自身地位的好机会,朝中一半将领是他门下,小皇帝想对他动手也不成。”
“介花弧也是人物,石敬成说甚么假道西域,其实早存了吞并罗天堡的心思。罗天堡远不足与朝廷抗衡,他敢兵行险着跑到江南与石敬成谈判,手中必有足够砝码,这招险,却也够绝。”
他看着谢苏,眼中的神色冷若春冰,“谢苏啊谢苏,你夹在这一局当中,再以你这人个性,小心不得善终。”
“不过,”他又笑了,一时间春回大地,“你是我朋友,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个纵谈河山洞若观火,笑眼看人冷眼看世态的隐世医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你究竟有怎样的过去,你到底是甚么人?”
这样一句话,谢苏并没有问出来,他只是一整衣襟,端正坐在了船舱之上。
谢朗一笑,也坐了下来,口中只道:“不谈了,不谈了。”又恢复了平日的俊秀可亲模样,身子一歪,斜倚在船舷上,他翻手拿过那渔夫留下的酒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而尽,接着,又是一杯。
酒是劣酒,愁非闲愁。
那铜壶不算大,但喝不到三分之一,谢朗已然醉了。
谢苏见过很多酒量差的人,但是他没见过谢朗酒量这么差的人;
谢苏也见过很多酒品差的人,但是他也没见过谢朗酒品这么差的人。
此刻谢朗正靠在船舷边,笑得像个疯子,“你……你信不信,我以前是千杯不醉的量呢……”说着又要倒酒。
谢苏没有阻拦他的动作,“你醉了,别喝了。”
谢朗听若未闻,一抬手,一杯酒倒有大半杯倾到了衣上。
谢苏微一皱眉,他倒也不是恼,只是在想此刻谢朗神志不清,万一他落入水中,怎么捞他上来。
还好谢朗又坐了过来,眼睛直直看着谢苏,“喂,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他言语唐突,谢苏也不在意,谢朗忽然却又清醒,“谢苏……原来是你啊……”他笑起来,“我居然是在你面前喝醉……居然只能在你面前喝醉……”
然后他一把拉住了谢苏,“是你也很好……别走,成不成?”
他手指的力量绵软无力,手掌很冷,冷得像冰一样。
谢苏没有甩开那只轻轻一用力便可甩脱的手,他只是点了点头。
“好,我不走。”
寒江之畔,渔舟之上,有人醉酒高歌,沙鸥忽喇喇地飞了满天。
在介花弧、谢苏等人来到青州之时,何琛与江澄也已赶到了青州。
青州城外有一片极茂密的树林,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外面看去一大团水泼不进的绿,树木藤条扭曲纠缠,地上蜿蜒着灰白色的马陆,远远看去,那团绿似乎已自成一个生命,外人无法驻足。
在这一大片树林外面,却是一块视野开阔的平原,平原也是绿色,淡绿的草地上点缀着鹅黄色的小花,和林内竟似两个天地。
白色的云雾自树林中源源不断地涌出,长年不断,风雨不禁。平原之上云雾缭绕,宛若仙境。
这是青州城中著名的景致,“云深不知处”。当地人嫌这名字太长,多以“云深”称之。
在那平原之上,云雾之中。一个玄衣人影背一把沉甸甸的乌剑,不动若山。
遥遥前方两匹马飞驰而至,到了近前,马上骑士一跃而下,正是何琛与江澄。
玄武缓缓颔首,面上的凝重神情似有缓和,“何兄,江兄,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何琛拱手道,“哪里,此乃份内之事,玄铁卫客气了。”
江澄也点了点头,他心思细致,想到的事情却与何琛不同,玄武与他们二人在京中就相识,但并无深交。此刻招呼他们却不用官职称呼,其中必有缘故。
这三人均非拘于礼节之人,这一声招呼过后,玄武稍顿了片刻,缓缓又开口道:“何兄,江兄,石相所托之事,二位不知着手的怎样了?”
这一句当着二人面前说出,江澄还不觉怎样,何琛看了他一眼,面上倒有些发红。原来二人一路前行了这些时日,其实彼此对身上所负任务亦是有所隐瞒。
他咳嗽了一声,这才沉声道:“玄铁卫,当年陈老将军留下的四象阵我确已带来,然兹事重大,还请玄铁卫现印信一观。”
这四象阵乃是当年教导何琛的陈玉辉老将军依两仪四象之理一手训练出来的阵法,布阵之人武功不必高,却可困住江湖上一流高手。何琛此次带来的却是当年陈玉辉手下的亲兵,并不归军中统辖。
玄武听他言语,点一点头,道:“军中向说何兄慎重,果然如此。”于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暗金色令牌,上面云纹缭绕,何琛接过细看,见果然是石太师的青龙令,于是再度行礼,道:“既是如此,何琛愿听差遣。”
玄武于是又转向江澄,道:“江兄,忘归箭队天下驰名,不知在下可有幸一见?”
江家箭法绝技无人可敌,这忘归箭队则是江澄亲姊,当年曾任禁军统领的江陵一手栽培出来,以“准、远、狠”三字著称,当年曾在玉京破城时立过大功。此刻江澄听了玄武言语,却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年纪远长于我,这一声‘江兄’,实在刺耳。”
玄武也不由愕然,但他阅历何等丰富,便既改口,“江统领,有话请讲。”
“忘归箭队带是带来,不过我有两件事不明,还请玄铁卫赐教。”
白衣的年轻人神情倨傲,这一句话言辞客气,口气上却毫无礼让之意。玄武眉头一皱,心道自己原想江澄世家出身,虽有军功,却未必如何通世务,现在看来,这个江澄竟是个颇为难缠之人。
果然江澄开口,他声音虽是清澄,却略嫌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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