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娘子

第8章


  整整一晚上,梁以柔想了许多问题,可全都没有结论,只是她突然不确定自己对完颜千里的恨意了。
  翌日破晓时分,她终于是躺不住起了身,帐外已经清净了不少,她走出去,拦下了个路过的小兵,犹豫了一会儿才问:「将军,出事了吗?」
  「兄弟们都折腾一晚上了,你居然不知道?」对方不耐的打量着她,但还是如实道:「将军昨天在战场上负伤了,那帮沅国蛮子也不知道通了甚么仙,竟然每次进攻都捏准了我军的排兵弱点,一打一个准儿!还有将军骑的那匹畜生,不知犯了什么病,竟是突地把将军甩到地上去了,再加上马鞍不稳,将军摔得极惨,这时敌人伺机袭击,用淬了毒的箭射中了将军!」
  「那……」梁以柔脸色一白,不知该如何再问。
  「没工夫和你说了,将军才睡下,我领了命要去热饭菜。」小兵推开她,跑了。
  「那……他会不会死?」待到小兵走远后,梁以柔才喃喃的问出声,正在原地踌躇着,又听到将军帐那传来痛苦的哀嚎,她下意识的一抖,想了一会儿终于是泄气的一跺脚,朝将军帐跑了过去。
  「啊……」
  甫一进去,就听得他倏地大吼,梁以柔惊在原地,看几个士兵按住床上死命踹动四肢的完颜千里,只见他脸色发青,半裸着的上身裹有绷带,纠结的肌肉上满是污水、青筋突出,看那用尽力气的挣扎像是在忍受非人的痛苦,饶是身为宰相,见过些许世面的梁以柔也被眼前这场景给吓住了。
  「按住他的手脚,把布条塞到他嘴里!」尚修荣一面大声指挥,一面迅速的搅动手中的汤药,额头上全是汗。
  不断又有人冲到将军帐里,挡在门口的梁以柔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正不知道该站到哪里的时候,却又听到完颜千里喊了一句:「梁、以、柔!」那是他在被塞上布条之前喊的最后一句。
  这咬牙切齿、用尽力气的一喊把梁以柔吓得一哆嗦,她后退了几步,惊愕的看着完颜千里用力得满脸通红,脖子上的筋都绷了出来。
  她的心猛的一跳……难道他知道了?
  
  昏睡的这段时日里,完颜千里的梦魇里全都是梁以柔。
  他意识混沌,浑身又痛又痒,像是有无数只蚂蚁从心里爬出来,钻入四肢啃咬着他的骨肉,痛到极致的时候,倒是没什么感觉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灵魂出窍一般,离开了那具被剧毒折磨的躯体,回到原来的日子中……
  那时他还是太子的伴读,整日在皇宫里无忧无虑,直到有一日遇见了那个瓷娃娃般的小女孩。
  「母妃不哭,小柔乖。」年幼的以柔窝在母亲的怀中,用小手去擦母亲的眼泪,小嘴也委屈的扁了扁。
  在假山后捉蚂蚱的完颜千里正巧看到,偷偷躲起来问身后的少年太子:「她是谁?」
  太子凑过来瞧了瞧,回了一声:「那是柔,父皇的第六个女儿。」
  完颜千里微微咋舌,「是公主?看起来不太像啊。」
  太子点头,「嗯,只是她母妃身分卑贱,她也不太招父皇的喜欢,哎,蚂蚱呢?」
  完颜千里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把蚂蚱放掉了,他有些讷讷的看了看空荡荡的手心,然后再抬头,却发现柔已经被她母妃抱走了。
  后来听太子说,柔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是因为父皇迟迟不赐她封号,于是她母妃就叫她小柔,完颜千里听着就觉得莫名的心酸,好心疼那个小女孩。
  戏许自那一刻起,那个女孩就从自己心里印了烙印,再也抹不去了,所以才会心心念念的想了她十几年,才会冒死去劫法场,才会一再的忍让她,本以为她已被自己感动,可谁想到她竟是铁了心要杀死自己……
  当阮佑山告诉他有内鬼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而在战场上得到证实的那一瞬,真的是心灰到极致,所以没有做任何反应,就这样被不安的马甩下来,被突如其来的毒箭射中。
  恶梦之中,彷若又看到那毒箭袭来!
  箭镞映在眸子中,无限放大,完颜千里瞪大了眼睛,眼前却出现了梁以柔冷笑的脸。
  「梁以柔……」完颜千里怱地坐起来,惊得满屋人哗然。
  尚修荣一步跨到他床边,满脸的欣喜与惊愕,「将军,你终于醒了!」
  完颜千里呼吸不稳,眼神还有些涣散,喘息着望着一处,瞪了半晌的眼,才慢吞吞的转过头来看向尚修荣,他的眼眶赤红,鬓角有汗滑下,脸色虽然苍白,却已经不再青紫,似乎毒素已经散尽,这样直愣愣的呆了一会儿,他「咚」的一声又躺了回去,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将军,将军?」
  「梁……」完颜千里张了张唇,力道远不如被梦惊醒时大,「梁……以柔。」
  「你要找她?」尚修荣一蹙眉,迅即又扬了笑,回身道:「快去把梁姑娘请来。」
  「不……」完颜千里突然道,激动的抬起手来,攥着拳头。
  「不见她……」他艰难的喘了口气,上身微微扬起,梗着脖子用力的说:「再也……不见她,去……去把她……押起来!」费力的呼出口气,又无力的躺回去。
  尚修荣愕然,但还是照他所说的做了。
  自那一日起,梁以柔的特殊待遇彻底消失了,不过或许完颜千里还是不忍心,只是将她囚禁在自己的营帐内,不许她再出来,饭菜也与其余士兵一样,皆是粗茶淡饭,她整日待在营帐里,陪着她的只有聒噪的凤头,整日咿咿呀呀的给这闷闷的营帐添了不少的生气。
  「二十天了。」她摸了摸凤头光洁漂亮的羽毛,喃喃自语:「可我只剩下一只信鸽了。」
  在接到飞鸽传书之后不久,她将信鸽的喙裹住,藏在榻下,就用凤头的粮食喂,前几日沅国那边来信来得勤,然而在那场大战之后,沅国却是与她彻底的失去联系了。
  她夜夜传书过去,可结果都是石沉大海,而今夜这该是最后一次了。
  梁以柔从榻下捉出信鸽,将准备好的纸卷绑到信鸽的腿上,而后将它抱在怀里,来到营帐的角落,掀开以往放走信鸽的一角,将最后一只信鸽送了出去……如果再得不到回信,她又该怎么办呢?经过这次的事后,完颜千里死里逃生,她却再不想下毒了。
  杀人的滋味太可怕,她不想再尝试。
  但她还是抱着一丝的希望,期待沅国或许会派人来将她救走,毕竟她已经成功的协助他们胜了一场,可又是十几天过去,梁以柔夜夜在等,却始终等不到沅国的来信,希望一点点的破灭,她开始变得心灰意冷。
  如今完颜千里对她不闻不问,沅国亦对她不闻不问,仔细想想,自己过得还真是失败透顶,其实在失身的第二天,她就该死才是,而苟且活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梁以柔叹出一口气来,而后低眸去看手心里的瓷瓶……
  那是她当初给完颜千里下的毒,如今,恐怕竟是又要派上用场了。
  
  因为尚修荣医术高明,自己身体底子也好,所以完颜千里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后就安然归来,可这一回从昏迷到清醒,也是前前后后折腾了将近两个月。
  自从醒过来后,完颜千里的身子就无大碍了,接下来只要清干净毒素,再好好休养一段时日,确定没有留下后遗症就算没事了,可老天爷却连一个好好休息的机会都不给他。
  因为梁以柔又自尽了。
  于是刚把完颜千里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尚修荣,又跑去给梁以柔解毒,梁以柔不久前才受了打伤,又悬梁自尽,这次虽然被尚修荣救回来,却是不易恢复,只能好好调养,不过听尚修荣说,梁以柔没什么求生欲望,怕就算是救回来了还会再寻死。
  于是完颜千里彻底气炸了。
  他吊着胳膊来到梁以柔的帐子,脸色阴霾的摒退了左右,时隔数十日,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看着她苍白的脸,完颜千里的心有一瞬的软化和刺痛……这就是要杀死他的女人,恨他入骨到不惜死去的女人。
  他颤抖着吐了口气,眼眸微微眯起,「杀不了我,你就如此灰心吗?」
  梁以柔却只是呆呆的看着帐顶,没有任何反应。
  完颜千里有些恼,大步迈到她床前,「这么久没见,你就没什么和我说的吗?你都不肯对我解释一下吗?」他弓身单手撑住床,虎目紧紧的锁住梁以柔,「马鞍的手脚是你做的,内鬼也是你,对不对?」
  梁以柔还是静静的。
  完颜千里咬着腮帮,一字一句的说:「好,好,既然如此,那我再也不会给你机会了。」他吸了口气,微微发着抖,语气冰冷又阴沉,是梁以柔从未见到过的可怖:「这么想死?我偏不让,我要让你活着,看我怎么赢了这场战争。」
  梁以柔眼眸一颤,缓缓朝他看来。
  完颜千里看着她的眼,硬生生的扯出个冷笑来,「以为我阻止不了你吗?我阻止不了,但有人能,告诉你梁以柔,你要是死了,我立刻就取了你主子的狗头,另外再给你捎十个小孩和十个老人的头颅。」
  梁以柔怱地瞪大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而后缓声说:「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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