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老妖上好药,随手拿起暖炉,哔哔啪啪的调着火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老妖和我对望半晌,终究摇了摇头轻叹,“洛洛,知微见著,在你面前真是露不得一点马脚。”
“少渊,你今时今日才知道?”
老妖敛下眼眸半跪在我身前帮我整了整被压皱了的衣摆,“洛洛,有些事我认为不告诉你更好。”
我承认他的高深莫测惊才艳绝让我迷醉,但同时也让我惶惶不安,难以名状如影随形的不安。我轻蹙着眉偏过头不去看他柔若春水的脸庞,狠下心问道:“你就准备一直瞒着我?”
老妖把手炉放到我的怀里,轻笑道:“等了结就告诉你。”
我怏怏的抱着暖炉,显得漫不经心,老妖太坚守原则,不知从哪里能突破他的防线。老妖半阖了眼慵懒的半靠着,“那洛洛可有事情瞒着我?”
我心不由的一颤,把暖炉的香灰拨了出来,他知道了,还是知道了。
“洛洛……”老妖冰凉的指尖附在我的手背上,我回过神才惊觉自己把暖炉倒翻了,滚烫的香灰撒了出来。
“对不起,我……”我慌了,想拍去老妖手上的香灰,指尖刚要触到,老妖就顷身上来攫住了我的手腕。
温热的气息蔓过我的指尖在狭小的马车空间里缓缓散开,我和老妖就以这样一种暧昧的姿势静静对视。
我懊恼不已,“你的手烫伤了,让我看看。”
“无妨。”老妖淡淡一笑轻抖广袖,香灰倒回了地上半翻着的暖炉里,随即把手缩回了袖中。
“少渊,可是在恼我?”我心虚不敢看老妖。
老妖不做声,原本白皙修长的手上已经烫出了一片水泡,我小心翼翼的触碰,老妖微颤了一下,我轻叹一声,卿仪啊卿仪,能如斯待你的人有几个?何必他伤心呢?
“洛洛,真的无妨。”老妖也轻叹了一声,声音放柔,气势软了下来。
我打开药箱,给老妖上药,“少渊,有些事我确不该瞒你,可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妖挑眉而视,似笑似怒,眉心似蹙似舒。
“不只是你想的那样。我承认我查出了观月公主曾有过身孕,我知道若无法找出真凶,这确是昭国和大齐谈判的重要筹码。但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用这个筹码,这既是筹码也是国耻……而不仅仅是六皇子的家丑。到时昭国有了这个筹码又如何自处?开战还是忍气吞声?”我边上药边说起来。
“恩。”老妖闭目养神漫不经心的应着。
“我之所以决定不对你说,是因为……我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我从看到观月放在枕头里面的小肚兜就已经猜到了□□分,那上面绣着的是一树六瓣红梅,后来宣城和顺儿也证实了我的猜测。
根据顺儿所讲,我给观月讲了自己杜撰的“梁祝”之时,她的孩子已经没了,这些六瓣红梅应该是后来绣上去的。观月的枕头里其实还藏着一样东西,匕首。其实星儿和宇文景平都不必费这样煞费苦心,观月在被迫和亲嫁给六皇子之时,已然有了自尽的念头。
观月没有留遗书,只留了这件肚兜。我想她是不会绣一幅“遗书”给一个看不懂的人,恰恰相反,她是想留下一份只有一个人看的懂的“遗书”。
这个故事刚巧是我信口胡诌来的,听到的人只有观月,宣城和易凌风。易凌风是齐国储君,若是这件事情揭发出来就是惊天动地。齐国敢送一个失贞的公主来和亲,昭国碍于国体不得不追究此事,昭国秦川大灾刚刚平息,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开战。即便是咽不下这口气,也无力宣战,与其两难,不如掩埋。其实皇室对这种丑闻处理的态度一向是极力掩盖。于公于私我都不想两国兵戎相见,当今天下九国分立的格局是触一发而动全身,齐昭若动,天下大乱。
或许这样对观月不公平,但观月已经自己做了选择。若观月要的是公平,便不会选择自杀,她爱易凌风,甚至胜过自己的生命。
老妖嘴角啜着淡淡的笑意抚着我的碎发眼里透着疼惜,“洛洛,在秦川时我就曾说过,不要把天下人的疾苦都放在自己肩上,你扛不住。你知道孩子是易凌风的,这大好的契机弃而不用,宁肯舍近求远,身陷险境。以后不可如此,智者当量力而为。”
我点了点头,问道:“你如何知道那孩子是易凌风的?”这我从未对别人提起过,即便是雪落也只知道顺儿抓过“补身药”。
“洛洛,权术之道上上之策便是纵览全局,知己知彼,谋定而后动,见招拆招已然落了下风。”老妖忽然目光锐利,沉如深潭,透着超越年龄的透彻。
我颔首不语,略微想了想,少渊说的没错,这件事在昭国确实算得上是一绝大的秘密,但在齐国应该算不的什么天大的秘密。我想起老妖他老爹老要我跟老妖学下棋,我只当一句戏言,此刻看来他老爹所言非虚。学棋到了一个境界之后就要看这个人的心智了,老妖的眼界、见解、胸怀、手腕非常人可比。
“少渊既知道,却不点破,便和我存了一样的心思。”
“大相径庭。我从未考虑宇文景央,我不在乎洛洛出于何种原因瞒下了这事儿,只在乎你是不是因为宇文景央才。”老妖用力抖了抖袖子,睫毛侧影颤动似乎真的动了气。
我一怔讷讷的随口说道:“那只是一小部分原因。”
我偷偷的看着老妖,他……他这不是吃醋吧?想到这里心里一丝甜蜜,嘴角的笑容不自觉的漾开来。合着兜了这么大一圈,他是在别扭这个?
“一小部分?”老妖笑的极其明媚、绚烂。而我背后那种阴风阵阵的感觉又来了,您笑的是够诱人了,可您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是怎么回事?
我清了清嗓子,见风使舵,“只是处置过程中的一项副作用,绝不在我当初的考量之中。”
“恩,我想也是。”老妖眼角眉梢张扬妖魅的笑容淡然下来的,嘴角的弧度微薄自然,这舒展清浅的笑意方才让我放下心来,这才是真心的。
我低着头闷声窃笑,肩膀轻颤,老妖见状气结的揽过我,轻轻的拧着我的脸颊,训斥道:“还笑?我让你不必顾虑,玩的尽兴,你倒是真不客气,连去使臣行馆抓人都敢先斩后奏?”
“我不是看少渊重伤在身,想让你安心静养么!”我依偎在老妖怀里柔声娇嗔道。说实话,我确实经常遇到突发状况,可这实非我所愿。
“安心?”老妖挑眉笑叹,紧了紧手臂抚摸着我的头,“现在才安心。”
“少渊,我自幼不在父母身边长大,从五岁开始就读书打发时光,不敢说博古通今,但十几年下来确实也读了不少书。我从小就自立,可以照顾自己,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勾住老妖的脖子目光濯濯,柔声含笑。
老妖看着我眸光灼灼,炽烈如火,猛然顷身上前紧搂着我的腰,气息急促紊,如兰似麝温热如暖风。
“洛洛,不要闹。”老妖蓦然阖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板过我的身子箍在怀里,低沉嘶哑的叹着。
我撇了撇嘴怏怏的放下手,老妖执着起来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老妖神色古怪的看着我纠着眉颓然失笑,“我可真是自讨苦吃。”
“少渊可是后悔了?”
老妖哭笑不得长叹一声:“洛洛……”
我不由的开始陷入思考,老妖到底是抓住了凌疯子什么把柄?凌疯子这样轻易的认输退败?
“洛洛,走神了。”老妖耳语轻唤,我瘪了瘪嘴道:“少渊守口如瓶,卿仪总可自行推断一二吧?”
“洛洛,观月的事儿你防着雪落就是为了防着我,对么?”老妖反手握住我,心如明镜,我微微颔首,无从辩驳。
我选择隐瞒老妖是因为宇文景央毕竟是皇后的儿子,而皇后是害死他母亲的元凶。虽然老妖一贯冷静理智的态度会给人以云淡风轻的错觉,但他越是沉的住气,越是有耐心就说明他越是想一击致命,永绝后患。他不动手只是善于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最大的效果。他就是为站在帝国顶端而生的人,这种人往往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也能残忍人所不能残忍。我不想为难少渊,又想保住宇文景央的声誉。他本来就生不得志,在皇后的宫中寄人篱下,我不希望他声名狼藉,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样的心思我又如何对少渊说起?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开不了口,老妖忽然举手制止了我:“我明白。”
“你知道我会全力保你,却不会理会宇文景央的死活。而我不能告诉你的内情,同出一心。在关键时刻有人会不会为了权力而选择牺牲你,我不确定。些微之漏,终是隐患,不可不察。”老妖目光肃然,捋着我额前的碎发,恍若我是件易碎的珍品。
我看着老妖心怦然而动,他是在保护我。从秦川贪污案开始他就有意让我回避有关太子的一切事情,我隐约能感到山雨欲来。皇权的斗争最残酷,父子兄弟尚且兵戎相见,挫骨扬灰,何况是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少渊,你惊才艳绝无人能及,所想所求必准备万全。是非成败,我只求你安好,仅此一项能应我么?”
老妖的手微微一颤,嘴角啜着清淡如水的笑意,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半倚着老妖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这一觉睡的极安稳,醒来时我们已经到了驿馆,老妖轻轻的叫醒我。我睡眼惺忪的下了马车,一阵冷风吹来清醒了大半,老妖给我披上狐裘。我裹紧狐裘抬头看了看驿站就完全醒透了,诧异的问:“少渊,我们不回洛阳么?”
老妖裹紧大裘笑而不语进了驿站。我紧随其后也没多问,反正老妖现在的身体也不适合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能投栈休息再好不过。
进了驿站,老妖靠在锦被上,面如白瓷,衣衫半敞,胸前的缠着厚厚的纱布渗着一滩血,情况令人担忧,马车颠簸让他的伤口愈合了又裂开,裂开了再愈合,反复了几次,已经血肉狰狞,他执着我的手含笑道:“洛洛,不早了,去歇息吧。”
我帮老妖拉过锦被盖好,吹了灯轻手轻脚的退出了房间,关上房门。看着老妖换下的纱布,被血一次次浸透,由鲜红向暗红层层蔓延,干涸的血渍已经开始发硬了。我暗自打定了主意,老妖这次要是不把伤口养好绝不许他再任意妄为。说到任意妄为我似乎忘了一样东西,于是转身折回,远远的看见老妖房里的灯依然亮着,不由的一笑猝然推门,“少渊,果然。”
老妖只着内衫披着大裘正倚在桌旁翻书,见我突然推门进来,连忙合上书一时却没地方藏,只得半卷在手中讪讪的笑问:“洛洛……怎么又回来了?”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妖款步逼近,他面色微窘干咳了两声。
“突然想起来忘了一样东西。”我指着他手里的书一摊手,老妖把书摊平递到我手上轻声笑道:“刚才突然睡不着,起来翻翻书。”
我托着书一搭眼禁不住失笑道:“少渊到底藏有多少本《策论》?一并交出来吧!”
老妖搓着手抬眼尴尬的笑道:“随身多备了本,只这一本。”
我朝床边使了个眼色,老妖连忙起身过去,我把书放在桌上去给他解开大裘,“少渊,雪落说你伤势严重,需要静养。”
“洛洛,我真的是睡不着起来随便翻翻书。”少渊耷拉着眼皮偷偷的瞄了我一眼。
“看到哪了?”我帮老妖拉好被子拿起桌上的《策论》笑问道。
“洛洛……”老妖苦笑一声。
“少渊把所有的藏书都暂且交由我保管可好?你要看哪本我便给你读哪本,要看哪里我便给你读哪里。”我随手翻着书漫不经心的说道,老妖缩着嘴角,面色微赧。
“洛洛……我明儿叫雪落把书都收拾出来交给你,回去歇息吧,时辰不早了。”老妖拉着我的手合上《策论》柔声说道。
我把书收进袖子里眨了眨眼的笑道:“好生歇息。”
我走出老妖的房间,拿出手里的书随手翻了两页,清浅的月光下隐约看见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注释,墨迹深浅不一,字迹从锐意稚嫩到大气内敛,我重重叹息一声,少渊,你如此如此渴望,这样付出,怎能不累?
我走到回廊转角处听见灵剑的声音,便住了脚步。
“雪落,夜驰要不要紧?”
“我哪里知道?我也不是给马看病的,它现在还倒在马厩里哼唧呢。”雪落冷冷的说道。
灵剑赔笑,“可……夜驰是主子的宝马,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不能有闪失?那就要问你了,你那天跟着主子怎能让他这样胡来,要命不要?要是没有殷先生留下的那颗定魂丹他还有命么?那药是给主子保命的,主子要是蛊毒复发该如何是好?”雪落劈头盖脸的一通骂,灵剑唯唯诺诺的听着。
我顿时涌上心头万箭穿心般绞痛,少渊,你又骗我。你根本不是设计好骗我的,你是在赌命。是你曾告诉我永远不要拿自己的命来赌,输了就翻不了盘了,那你自己呢?若那剑有半分偏差……
我指尖冰凉紧咬着嘴唇,泪涌了出来,我仰头深吸一口气,无声而笑,我真傻,心脏附近哪有无关痛痒的位置?哪个位置不是要害?
灵剑苦笑,“你当我不想拦?主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有一晚主子急匆匆回府,扛起后院那块匾深更半夜翻到公子府上去了,去时还兴匆匆的,回来就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了。我跟了主子十几年从也没见他这么沮丧过,没两天就出事了。”
雪落长声叹息,缄默不语,灵剑懊恼的低咒:“主子自从遇见了公子也不知是怎么了!”
我听着雪落和灵剑的话心里五味陈杂,原来我府上的匾是少渊那日回府后翻墙过来换的,难怪他匆忙回府,难怪王成也没发现那块匾。他想进了园子等我,无意中发现了我的包袱和萧蕴宁的引荐信。
我憋的难受,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是我的劫,原来我才是他的劫。
雪落理不出个头绪气急败坏的冷声喝道:“那也不是公子的不是……可也不是主子的不是。你我都是下属,怎能非议主子们的不是,去给夜驰盖点稻草。”
“可是你先……”灵剑猛然回过神来,讷讷的反驳。
“我说的是你的不是。夜驰要是有点闪失,主子可是要不高兴的。”雪落冷冷的甩下一句转身就走了,留下灵剑一个人愣在原地。
灵剑抱着稻草嘴里嘟囔着:“倒都成了我的不是了?也不是我催着夜驰死命跑的。”
夜凉如水,冷月寒光,我不知在回廊里站了多久,冷风吹着脸颊,人越发清醒,心绪像投石深潭涟漪晕开,久久不能平复。我翻开少渊的《策论》手札,字迹风骨铸成的同时少渊的权谋之道也日臻周密,看着工整严谨的札记,我仿佛看见了少渊枯燥孤独的童年。少渊,你用了人生最美的二十年准备谋划,你对自己苛刻的让我于心不忍。若是那一剑真的要了你的命,岂不是功亏一篑?
我心底里最大的担忧也释然了,我和江山之间,他已经做了选择。
以命赌命,少渊,你赢了,我心甘情愿。
第二天我们启程前往青州,老妖提出去青州游玩,我轻轻的依偎在他怀里爽快的点头,倒是让他颇感意外。
老妖箍着我沉默了半晌,清浅的叹息:“洛洛……”
“嗯?”我扬起头笑如新月的看着他,老妖微蹙了下眉,犹有不安。
“少渊,你说我是不是该自我检讨一番?”
“嗯?”老妖笑容古怪,隐隐的透着警惕。
“你看,所有人防我都像防贼一样,我究竟做了什么?”我莞尔轻笑挽着老妖,他定然以为我又要出幺蛾子潜逃了。
老妖清浅的笑着,低首不语,在细细的琢磨我的话,半晌后猝然一笑:“洛洛,你就像天边的云,即便紧紧的攥着一松开手,却发现……一场空。”
我的心瞬间被软化了,老妖这样强势霸道的人,说出这样颓丧无奈的话?我缓缓的把头靠在老妖身上,“我是被咬了一口的西瓜,想退银子已经来不及了。”
老妖有些意外,眸子发亮,明晰动人,苍白的脸焕发着光彩,嘴角一抹笑,不怀好意,“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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