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盛花

第81章


  
☆、第九十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走到我面前,低头看我,我被完全罩在他的阴影里。几时起李治也这样高大了?我总无端错觉他是个无端别扭的少年。
  
  他瘦了很多,虽着黑色纹龙素袍,可是一身华贵不可方物,带着逼人帝王气。他虽是温和儒雅的人,却透着股阴郁压抑。眉目那样清远的人,雅致好看的脸,对人温厚的性子,为什么偏偏对我就要执拗到死,连条生路都不能给我?
  
  他的声音低沉,眼神有些颤,向我伸手:“明空……”
  
  我一个中正的跪地大礼:“贫尼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治仿佛被烫到,缩回手,眼神转冷,道:“平身。”
  
  我起身,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明明是我有求于他,我该求他放了新兰、姐姐,放过阿泰,和南英……可是到了眼前,终是无法勉强自己的心意,对他温言,对他笑。
  
  沉默了许久,尴尬难言,终于还是李治叹了口气,道:“你对朕还是一点都没变样子,恨不得撇个一干二净。坐吧。”他指着院里的石凳,自己坐在了旁边一个凳子上。
  
  我坐下,听他无可奈何,自己也便换了语气道:“皇上,我终究是回来了,而且我保证我不会再想着离开,我就待在皇上能够看见知道的地方,哪里都不会去。皇上莫要迁怒别人了,好不好?”
  
  李治眼瞳骤缩,一时眼中欢喜、疼痛、恼怒一闪而过,他说:“明空,你一直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朕的心意,你偏要不在乎,如今答应不离开,也并非是为了朕,你的不得已是要让朕更难受是么?”
  
  我低了头,半晌道:“皇上,如今我能做的能给的只有这么多,如果皇上不满意,可以不要。”
  
  李治道:“明空,如果朕肯拿更多来换,有没有一丝可能你能给朕想要的东西?”我被他问话里的恳切和乞求惊得有些无措。想了想我说:“我不知道。”
  
  李治笑了,道:“这已经是朕能想到最好的答案,没关系,朕还有一世的时间可以慢慢等,慢慢换。”我茫然去看他,他竟笑的如雪初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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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每月初一、十五,李治都会微服来感业寺为先皇敬香,长安距均州快马来回要两天两夜,他每月奔波两次。起初他来看我,我们都不怎么说话,可是每逢他来,我都必然在旁。
  
  这是我们达成的默契——我陪伴在旁、不躲不避,新兰和姐姐都被放了。阿泰非但无事,反而受了厚待,加封为顺阳王,朝廷还在均州郧乡县为他修了规模宏大的王府,赐奴仆婢女三百。而南英仍旧统领西北兵权,新兰有信来说他们都安好。我原本忐忑惴惴的心,终于放回肚里。
  
  我很明白不过,先皇大丧未满,我还安居感业寺,若等到来年五月,我还是会被接回皇宫,自由是从此再也不能够。于是格外珍惜起日子来,每日早起,便到后山去散步,采些野菜,就算什么都不做,在林子里呼吸一下那里的自然气息,也能让我平静欢欣许多。
  
  自从永徽元年五月先皇周年忌日,感业寺所在的均宇山被皇家御林军围守,外人道是为了皇族宫眷祭祀、进香安全,可是我知道,即便我妥协了,李治还是觉得如此才能更安枕些。
  
  于我的好处是,如今整个后山,都是我可以活动的范围。夏日采摘野果,溪水中洗禅衣;秋天看满山红枫,坐禅远眺;冬天踏雪赏梅,采集梅上雪水制茶;春天感受万物复苏,看桃花芳菲。于是冬去春来,一年过去,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享受这种平和与自由。
  
  只有在李治来的初一、十五,我才待在寺里,有时只是亲手沏一壶清茶给他,或者抚琴一曲,李治都可以开心半天。他没有更多的要求,只是风雨无阻的来和我相见,带些珍奇的小玩意,或孤本奇书共鉴,让我吃惊的是李治的博览和造诣原来竟和子衿、阿泰相去不远,这颠覆了我对他的印象。他也阴郁渐散,这一年竟是我们两个相识以来最平和友好的一年。
  
  转眼到了永徽二年四月十二,我清晨起了,照例去后山活动,通常我都会待个几个时辰,不到午膳不会回来。因为感业寺所在的均宇山并非什么深山老林,一向没有什么猛兽,我独来独往,也无任何危险不妥。
  
  我铆足劲攀山,一路上绿林掩映,繁花已开了半数,我一面欣赏一面向上攀登,山上是有条路的——显示有人走的多了便成了路,我起初也奇怪此路何来,后来几次曾遇到寺里其他的师太在山里采药,便明白了。等我攀爬到山顶的大石之上,已是香汗淋淋,我对着山谷,看着脚下的一览众山小,如平常一般畅意非常。天气晴好,于是坐下开始我的山顶瑜伽,心越来越沉静。
  
  等差不多一个时辰,天色竟然有些变化,天边涌上几朵乌云,眼见着沉沉的便要下雨。正在此时,我的大腿侧忽然一阵剧痛,我忙回头,头皮瞬间就麻了,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就在我腿边!
  
  这自然界的植物动物,越是色彩斑斓的越是毒。我忙动手去掏怀中的匕首,一刀向小蛇斩去,这一斩之时,恰是它咬我第二口时,竟也叫我借着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得手,生生将小蛇斩成了两截。头的这截咬住我,竟然又过了一刻才松下来。我忙用匕首把衣裙隔开,两个毒蛇牙印赫然显露,此时我伤口的血已经泛了黑色。
  
  我不敢动,却也不敢耽搁,把小蛇往旁边一甩,便用匕首割破伤口,这一阵剧痛,我几乎要晕过去,可仍强撑着用力把血从伤口往外挤。
  
  血越流越多,颜色也渐渐变浅,不再是乌黑色,可我仍是阵阵发晕——伤口也渐渐不再有知觉,整条右腿麻痹起来。挤到血色基本成了鲜红色,我也力气尽失,满身冷汗。
  
  这时终于雷电大作,天下起雨来,我怕雨水把旁边的毒蛇血或挤出的毒血冲到身上,忙移动身体,向旁边挪动去,远离了那地方几步。我一条腿麻痹了,头晕阵阵,如今大雨滂沱,虽然四月天不寒,可是这样淋雨,我很有可能就挂掉,我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想要找个避雨的地方缓一缓,谁知一站起身,才发现不止一条腿,我右半侧的身子已经全麻了,这一挣之间再也站不稳,竟顺着一个陡坡蓦地滑了下去。
  
  直道我的背嘭地撞上一棵树,我才停住,我一声大叫,觉得背快断了。缓了半晌,才试着动弹,虽然筋骨没有损伤,可是到处是擦伤,被雨水一浸更是钻心疼。
  
  这一世虽然心中苦楚万般,可是真正身体上的伤痛次数也并不多,于是格外难以忍受。我观察周围——这是掉到一个上山那条路一侧的山沟里了。以我现在的情况,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的了,而师太们虽然经常上山采药,可是她们前天才刚刚采过药,今天又是雨天,谁会出来上山来?我心里大骂,一条小破蛇害的,难道我今天要死在此处。
  
  眼前阵阵发花,怕是蛇毒发作了,我心想着,寺里的师太们不见着我回去用午膳,会不会来找……便沉沉晕了过去。
  
  等我再睁眼时,天色已经暗沉,雨却还在下——山里原本就天黑得早,又是阴雨天,周围除了雨打在叶子上的声音,寂静一片,我周身一片冰冷,动也不能动。我心下涌出一股绝望,如此躺靠在这儿,就算没有猛兽或者再一条蛇出现,我受了伤中了毒淋了雨,又无食无水,估计也就再过个一天我也就活不成了,我痛苦的闭上眼,好冷,好湿,麻痹劲过了,被擦伤的地方更痛了……
  
  若是这雨再继续下,明天也不会有人上山发现我。只盼着寺里的人发现我不见了能上山来找。
  
  天色渐渐黑透了,我越来越觉得冷,直打颤,我摸摸自己的额头,糟了,滚烫——我发高烧了。
  
  人迷迷糊糊的,时昏时醒,忽地一阵嘈杂声把我从昏睡中拉醒,我迟钝地转头,看到远处上路上有一串串火把,心下大喜,忙出声呼救。谁知能发出的声音嘶哑而轻微,几不可闻。我急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喊:“救命!救命!……”可眼看着火把队走远了。
  
  我疯了一般用力嘶哑着声音大喊,谁知我这忽然一用力,眼前一花,又昏了过去,一阵没顶的绝望,都没有痛觉了,看来这次我真的可以离开了……
  
  死可怕吗?也许吧,可是人这么疲惫地活着时,死还可怕吗?但是,尽管人生这样苦,我仍然想活着,为了那些在意我的人,为了将来未知的可能性,我并不想死……
  
  模糊中,竟然有火光闪动,人声鼎沸,大喊:“在这……”可是那声音远极了。不一刻,一个温暖的怀抱把我包裹住,我才又开始疼,一股酸涩冲上鼻子,一滴泪从眼角落下来,得救了……
  
  我努力睁眼,几乎不能,可是最后我还是看清了,看清李治铁青的脸,破碎的表情,欣喜若狂中的痛楚……
  
  “明空,明空……你坚持住,我带你回去!”那声音中有剧痛。
  
  旁边一个声音道:“陛下,让属下来抱吧,山路崎岖……”
  
  我感觉抱着我的怀抱一僵,低声道:“滚……”然后是抱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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