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盛花

第91章


我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怕看到他因为我不快乐而伤心,我怕看到他身上的冷寂,而且我更怕……
  
  我坐在他的榻前,他虚弱的倚在床头看着我,目光全是温和和不舍——原来,他从来没有怪过我。
  
  大哥声音沙哑暗弱说:“明空,大哥大约不能再看着你守护你了,可是你也长大了,强大了,不需要我来担心了,可是大哥要求你一件事。”
  
  我心口一阵疼痛,忙说:“大哥,你尽管说,我什么都会答应你。”
  
  大哥略带怜爱地看着我说:“明空,我都知道,明则她做过一件很错的事,可是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追究了?”
  
  我大恸,原来他知道,原来大哥知道。那他怎么还能让我不要追究?我委屈道:“大哥,你知道的,我几乎就和南英离开这里能够走掉,可是她拦下了我们,最后她竟然还害死了南英,我怎么能够原谅?你说我怎么能够原谅?”
  
  大哥说:“可是明空,她毕竟是你的姐姐,是你的亲生姐姐,就算你当作是为了大哥好了,明则她也是我的妹妹,我从前从来都没有做好,现在就算我用我对她的兄妹情谊,来求你。”
  
  我不能置信,为什么要如此,冲口而出:“大哥只剩下对姐姐的情谊?那对我呢?难道我们不见面,就不再有情谊了么?大哥对我还有没有情谊?”
  
  大哥眼中刺痛,忽地光芒大盛,流光溢彩,几乎要把我吞噬,他忽地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看着我,说:“明空,我一生都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来压抑对你的感情,到最后,你竟然问我对你还有没有情谊?”
  
  说完大哥自嘲地笑一笑:“有没有情?我多希望从来就没有,那我此生会好过太多。”说完,他忽然看见我耳上戴的“峨眉晚云”的耳坠子,那是我十二岁生辰,大哥费心设计找了很多工匠费了很多玉料特为我制成的礼物,寓意我们第一次走近彼此是在峨眉,一起看晚霞那天。
  
  大哥忽然呼出一口气,松驰了下来,他笑:“原来你也一直记得,也一直知道,只是你装糊涂,你不想让自己看起来知道。我真笨,呵呵,你是大唐的皇后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一直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我的泪马上就要溢出来,可是我仰头,不让它们留下来。他是我的大哥,我一直知道,他是我的大哥。
  
  我半晌都没有说话,大哥平静了嘶哑的声音,对仰着头的我说:“不管怎么样,你不能杀明则,你明白吗?明空,你会毁掉你自己,这样,我死也不能瞑目。”
  
  原来这样。我看向大哥,眨眼,泪从眼角坠下,我说:“好,大哥,我答应你,我不会杀她。”
  
  大哥终于释然,松开我的手,倚回床头,对我说:“你走吧,不要再来看我了。”他只是看着我,仿佛把这些年的时光全部看尽,仿佛把我看回到武府,仿佛他只是看着下棋赢了时手舞足蹈的我,仿佛是他听我说他竟然无端端地笑时落荒而逃。
  
  而这次,却是我,落荒而逃。
  
  我不杀姐姐,不代表我什么都不会做。所以当我从李治的床上,抓起两个全身□的人时,李治只能看到我震惊愤怒的眼神,然后他慌了。
  
  而姐姐,她只是苦笑连连,眼里却是鄙夷怜悯。
  
  是啊,她鄙夷我不敢杀她,却不愿意放过她;她怜悯我利用我的夫君,把她送上我夫君的床榻再借他的手让她不得善终。
  
  韩国夫人,皇后的姐姐,爬上了皇上的龙床,真是一出精彩的宫廷大戏。
  
  姐姐终于悬梁自尽了,我哪有逼她?可是我终究忘不掉她最后见我那一次的眼神,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再也不是小时候那种体贴宠爱。
  
  也许死的真的不是她,而是我。
  
  我的心剩下的残渣,终究是破了一个大洞,风一吹,就空空回响。
  
  李治却发现了我在他的安神香里放的催*情*药和把姐姐邀约到他的寝殿里,他的眼神几乎凶狠得要把我撕碎,他举起手掌,要打我耳光,而我预备让他打了,可是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他颓然的坐下——他终究是舍不得,他哪里可能打我呢?
  
  但是,他却宠信了姐姐的女儿魏国夫人贺兰氏。
  
  后宫的人都知道皇后娘娘的姨甥女如今宠惯后宫,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该完结的都完结了,我也没有什么好争,好留恋的了。
  
  在贺兰小妹得意怨毒的眼神中,我病倒了,重病,从未有过。太医说我多年肺气淤积,肝阴受损,如今心神不凝,恐有大患。
  
  李治倒是怕了,他守在我窗前五天五夜,憔悴得不成样子,可是我不想醒来,我也不想再留在这个人世,我想往来出来,往去处去。
  
  如今真是了无挂碍,我爱的人死了,我恨的人死了,爱我的人也死了,在这世上的,爱我的人我不留念,恨我的我不在乎,权力于我已无用处,情意于我已成浮烟。这世上真没什么是我想守护我想留住的了,我大概真的可以走了。
  
  可是,李治不知怎的,竟然把高德顺请来到我跟前,他已经白发苍苍,原来他已经这样老。他看着我半死不活的样子,眼泪竟然掉下来,他对我说:“娘娘,您一定要保重,若是先皇在天有灵,见你如此,怕是心都要碎了。”
  
  我虚弱地笑:“高德顺,你还说傻话,我们两个怎么样,你最清楚了,他最后恨我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再为我伤心。”
  
  高德顺抹眼泪说:“娘娘,您冤枉陛下了,陛下是情非得已。老奴今天前来,就是想让娘娘知道陛下的心意,虽然陛下吩咐奴才如果娘娘仍然在朝,就不必把这封信给娘娘了。”
  
  我心惊,子衿竟然还留信给我了,我挣扎着要坐起来,高德顺忙来扶我,一边告诉我:“陛下早已经吩咐人把锦客楼买了回来,一直打理着,等着娘娘回去再经营起来。当初要赐死娘娘,不过是给娘娘一个脱身的借口,陛下说无论最后您跟了谁,四殿下或者江夏王,如果您离开了宫廷,就把这封信交给您,如果您最后仍然在朝,跟着四殿下或者九殿下,就不必给了。”
  
  我心里巨震,多年未曾有过的感觉和记忆,渐渐复苏,子衿……他明了一切,原来他明了一切。原来他说他没有做错的决定,是这个。原来是因为他最后觉得我没有爱过他,所以他为我的安排——让我借死远走的安排是正确的,他知道我不喜宫廷,他知道我喜欢外面天地,他知道我一直怀念锦客楼,他甚至知道我和南英,也知道李治对我也……
  
  他唯独不知道的就是我爱过他。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真的让我殉葬,他没有真的动过除掉我的念头,他甚至真的还了一座锦客楼给我。
  
  高德顺把信递给我,默默退出去,我慢慢展开已经泛黄的信:
  
  “明空,相信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游弋于外面的广阔天地。是我私心,将你折断翅膀,带入皇宫,只为了借用你的温暖驱走这里的冰冷。我也没有想到我三十八岁以后还能遇上这一段风光旖旎的感情,一个帝王不该有的,全叫我领略了一回。你父亲的事,是我此生最懊恼的事,如果我当时能知道那是你父亲,决不会有你后来的这些痛楚,和对我的怨恨难解,可是我又想,如果你父亲没有死,你也不会只身来到长安,我们也不会遇见,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比较好。
  
  你这样的女子,世间难寻,聪慧、桀骜、善良、多情,你的智计无双,有时叫身为帝王的我害怕,可是你的慧敏开朗,让我不能自拔。爱上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无力挣扎,怕你不能如我一般深情。我有的时候觉得离你已经很近,可是我伸手却觉得抓不住,这让一向凡事掌握在手的我,觉得不安。后来总算叫我知道,你的那些保留,是为了谁。阿泰比我早来到你身边,他年轻,出色,深情,他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我已经抢走了你,原本打算把天下补偿给他,可是他执念太重,又对你用情至深,我不能自私的把天下交给他来执掌。很抱歉,你一向最讨厌我的身分,我是皇帝。
  
  可是在我看不见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回到他身边,我希望你能真的开怀。或者你选择南英也好,他也很好,而且可以带你走的很远。你恨皇宫,所以不要留在长安,治儿的心思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可是我看出来了,他的心情和我太像,所以无从隐藏。如果你不想再被这样羁绊你的后半生,那就赶快走。
  
  我此生只爱过一个女人,可惜,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更可惜,最恨生在帝王家。我心里最记挂的终究是天下,是百姓,然后才是你,所以终究只能如此。
  
  我用前半生得到天下,用后半生守护天下,为自己心意所做的很少,你就好好过你的后半生,为我一起恣意快乐罢。保护好你的豁达明朗,永不要失去。
  
  相见无期,望别后一切安好。
  
  子衿留。”
  
  淡然的语气,理智的口吻,可字迹、笔触却不知为何多处重墨甚至难以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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