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之后的归程顺风顺水，再未出意外。我和霍南朔相处愈发融洽，众人面前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苛厉的大将军，唯有单独对着我时，眼底处、话语间，会带着一丝浅浅的暖意。我能觉察得出，冰山的一角似乎在悄悄融化。这份认知，让我心底无比雀跃。
    我喜欢缠着他讲杲国的风土人情，霍南朔见识深广，信口捻来，听得我津津有味。而他往往在最关键的时候戛然而止，在我急着催促下，慢条斯理地来一句：“你自己去看看看不就知道了。”
    杲国在我眼中就如一块油腻滑亮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尽呈赤.裸裸的诱惑。
    抵国前最后一晚扎营。每个兵士都因为即将归家而喜颜于色，整个营地笼罩在一派欣悦的气氛中。
    我也因为终于要吃到垂涎已久的那块“红烧肉”而兴奋不已。
    霍南朔破天荒回来得很早，跟我一起吃晚饭，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掰着手指数着要去看去吃去玩的。
    正说得兴高采烈，冷不防一片青笋塞进嘴里，对面的男人慢悠悠地道：“说得太多，吃的太少。”
    “我不爱吃这个。”我皱着眉咽下，刚腾出口抱怨，又一块红萝卜塞了过来，我一个愣神没闪开，侧头要吐，被霍南朔一把捏住下巴：“吐了明天没肉吃。”
    我囫囵吞枣地咽下，又一棵绿油油的小白菜等在眼前。我紧紧捂住嘴，霍南朔也不收回手：“多吃青菜会更漂亮。”
    “反正我已经够丑了。”我满不在乎地撇撇嘴。
    霍南朔剑眉轻扬：“谁说你丑？”
    “师父呗，她很讨厌看到我这张脸。”
    霍南朔微眯眼，长指攀上我的额头，沿着眉峰、鼻梁、唇角摩挲而下。我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不丑。”他像鉴定珠宝般，研究后得出结论。
    我下意识地摸摸脸，反问：“真的？”
    “真的。”
    我往他跟前挪了挪屁股，小心翼翼地问：“那好看么？”
    回答我的是举到眼前筷子上的小白菜：“吃点青菜会更好看。”
    我乖乖地张口接下，表情壮烈，如果可以为他喜欢的样子，就算放在眼前的是五毒散我大抵也会毫不犹豫地服下。
    那时的我却如何知道，世上最毒的药不是什么五毒散、七步倒，有一种药，会在无声无息中侵袭而至，令你不知不觉地沉浸于其中，从新鲜到习惯，从习惯到依赖，再到穿肠刻骨，纠心搅肺，难以自拔，至死方休。
    那种□□，叫爱情。
    “明日你和卓珏早些出发，先送去你岆山，在那边暂住几天。”
    我正一脸痛苦地往嘴里塞小白菜，听了这话立时扔下手里的绿叶：“你不去？”
    “我有些事需得处理，等事了结便去接你。”
    我皱了眉，不说话。
    霍南朔伸手挑起我的下巴：“生气了？”
    我躲开他的手，闷闷地道：“本来不是这样的。”
    霍南朔少有的和颜悦色：“我知道你想去玩，以后有很多机会，不急在一时，听话。”
    我把头撇向一边。
    霍南朔轻叹一口气，尽量放柔声音：“岆山四季常青，花草繁茂，珍禽异兽应有尽有。山顶还有一座琉璃池，传说是洛神下凡沐浴遗下的，内中之水有育肤养颜的功效...”
    “你说过让我跟着你！”
    霍南朔话音不由一顿，眼前的人眉头紧拧，抿着嘴，正不甘地望着自己，稚子般的眼神濯亮而清澈。
    那一瞬间，他听到心中某一处在那汪亮的眸光中塌陷下去，绵绵软软的，仿佛浸了蜜水一般，有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沿着经络血脉向周身蔓延。
    “不会分开太久的，我保证。”不用刻意，语气已是从未在人前展现过的温柔。
    我丧气地垂下头，不情愿地道：“不许骗我。”
    “不骗你。”蓦然逼近的男性气息让我惶惶地抬起头，男人英挺的眉眼近在眼前，我眼睁睁地看着------------------------------------------------------------------------------------------------------------------------------------------------------------------------------------------------------。
    我忘记了呼吸，只觉全身的血液加速奔腾，眼睛依旧大睁着，却只见得一团阴黑。
    明明不过是片刻，在我的意识中却恍惚万年。手掌移开，光亮重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而飘忽：“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承诺。”他看着我的眼睛，刚刚施虐的薄唇开合，一贯低沉清冷的声线，笃定而不容置疑。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便被霍南朔叫起，洗漱更衣，他亲手帮我挽了发，清丽的百合花式的髻子，用的还是那根碧色簪子。
    一切收拾妥当后，俩人一起出了大帐，霍卓珏已等在外面，我注意到他看到霍南朔的刹那，眼神闪了一下，随即错开了目光。
    “去吧。”霍南朔拍了拍我的头。
    我慢吞吞地向前挪去，周准早已撩起了车帘候着。我站在车前，回头，霍南朔站在不远处，晨光打在他比例完美的身形上，勾勒出浅浅薄薄的光晕，衬得人愈发丰神俊逸。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将这一幕牢牢记在脑中，随即转身上车。
    车内的软榻上铺了厚厚的毛垫，即便颠簸也不会有太大感觉。小几被固定在厢壁左侧，茶水、蜜饯等一应俱全。但即便如此，坐了一会，我仍旧感到气闷，便撩开车帘，看到霍卓珏策马走在右前方，单手挽缰，脊背挺拔，姿势优美。
    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霍卓珏侧过头，放慢了马速，渐渐与马车并行。
    “你骑马的姿势真好看。”我由衷地道。
    霍卓珏微微一笑，俊秀的脸庞在阳光下美得耀目，我看呆了，脑中不期然地映出另一副同样的容颜，不知为何，明明是同胞兄弟，如果霍进廷是朝阳，温暖欢快，霍卓珏就是晨星，辉耀而难测。
    “想不想试试？”我恍神间，一只手伸到眼前。我顿时兴奋起来，抓住他的手，借力从车窗中钻出，窜上马背。
    霍卓珏稳稳地扶住我的腰将我摆正，笑道：“怎地跟个猴似的，钻进钻出？”
    我没空理会他的调侃，忙不迭地催促他加速。
    霍卓珏双手环过我的腰，牵住马缰，低喝一声:“坐稳!”双腿一夹，马儿立时撒开蹄子，飞奔起来。
    身后传来几名侍卫的呼喊，转瞬便被风声掩没。这匹马虽不如小红帽英武，却也是匹良驹，速疾而平稳。我抓着霍卓珏的胳膊，享受着风驰电掣的感觉，听到他在身后大声问：“喜欢吗？”
    我用力点点头，想回头说“喜欢”，却在转头的一瞬，面颊擦着他的唇拂掠而过。我没想到他离我那么近，登时一怔，傻傻抬头，正对上一双流光潋滟的凤眸，里面流淌的情绪蚕丝般盘裹上来,攫住我的视线。
    还没等我看懂，马儿一个颠簸，我回过神，背转了身子抓牢。身后，霍卓珏盯着眼前人扬起的发丝下露出的白皙脖颈，眸色渐深。
    秋末的风已有了寒意，呼啸着有愈吹愈烈的趋势。时间一久，衣衫尽透，贴在身上冰凉一片。
    “冷么？”霍卓珏原本扯缰的手空了一只出来，覆住了我的手。
    这次我没敢贸然回头，摇了摇头。
    腰身被轻轻一扯，身子不由自主后倾，靠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披风抖开，将我裹了进去。
    我并不怕冷，却依然眷恋温暖。
    有节奏的颠簸像极了幼时的摇篮，周身温乎乎的暖意让我一瞬间有时光穿梭的恍惚，仿佛我不是什么妖女、蝶九、小贱人，只是族人们疼爱的闻若，长辈们会摸着我的头，怜爱地说：“如此聪慧的丫头，以后谁娶了才是有福呢。”爹会爽朗地抱起我，用有青渣的下巴蹭我的脸：“到时候我们若儿定是最美的新娘。”娘则腼腆地笑着站在一旁，看一大一小嬉闹。阿忆总是跟三宝争执不休，抢着要当我的新郎官......
    我阖上眼，如果这是梦，我愿沉浸其中不醒来。
    被抱下马背的时候，我才睁开眼。
    入眼是男人轮廓优美的下巴，我刚一动，霍卓珏便低下头：“醒了？”
    我点点头，小小地扭动了一下，霍卓珏体贴地放了我下来。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还裹着他的披风，赶紧拿下来：“我不冷了，你穿吧。”
    霍卓珏一言不发，伸手接过披风，我刚要迈步，被他一把拉住，披风抖开，将我笼罩其中，修长的手指将带子在我胸前灵巧地打成一个漂亮的结。
    我想说我其实真的不冷，奈何霍卓珏根本没有听的意思，打好结径直拉了我往前走。
    我这才留意到周围景致，树木葱郁，一座黑白色调为主的庭院隐在层层叠翠中，原来已经到了。
    两排作丫鬟家仆打扮的人分列门口，见了霍卓珏齐齐躬身问安。一个中等身量眉目精明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深施一礼：“见过瑾王。”
    霍卓珏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侧头给我介绍：“这是施漳漳施总管，你在这里有什么事找她就行。”
    被点到名的女人身材微有些发福,右眼上方挂着一道浅浅的肉色疤痕，平庸的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不动声色地打量我。
    我冲她笑笑算是打招呼，霍卓珏已经拉了我往门里走。我跟着他，边走边问：“瑾王是谁？”
    霍卓珏脚步微顿，低头看我，一直没什么表情的俊脸终于浮上一丝笑意，指指鼻子：“我。”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进廷是什么？”
    “沛王。”
    “霍南朔呢？”
    这一次霍卓珏没有回答，眼里的笑意隐去，只道：“你自己问他吧。”
    我没在意他的态度，挠着头自语道：“你们有好多头衔。”
    “那对你来说，我是谁？”身边的男人突然问。
    我想也未想地道：“衣食父母呗。”
    霍卓珏的眸色一沉，我正想藉机告诉他，下山以来他是第一个待我如此好的人，我会留下，一开始只为了顿顿有肉吃，后来却是因为他。我还想跟他说，我希望他平安健康，不要遇到一丁点危险，如果真的遇到，我一定会舍却一切保护他.....
    眼前的男人却已大步往前而去，我站在原地，用了很久才理清的那些心里话，像一颗孤零零被遗忘枝头的硕果，直至腐烂成泥也无人问津。
    我们到达后约一炷香的功夫，周准和其他侍卫才赶到。这期间，在施漳漳的陪同下，霍卓珏已带着我参观了整个庭院，兰亭玉树，古典而雅致，像一个端庄典雅的美女，不需脂粉敷面已是余霞成绮。霍南朔提到的琉璃池设在庭院后方，是以琉璃瓦雕砌的一个巨大的露天浴池，池岸四周设有口吐清泉的八只麒麟兽，池中引的是岆山天然的温泉水，雾气袅袅，映衬着琉璃瓦的流光溢彩，恍若仙境。
    一切安置妥当，霍卓珏便要走，我一怔，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袖子，却嚅嚅地说不出话。事实上从刚才起，霍卓珏便再没有与我说一句话，神情淡漠疏离。
    霍卓珏低头，看着捏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骨节纤细，皮肤是常年在外露晒形成的小麦色。顺着细若可折的手腕望上去，肩膀也是瘦削的，脖颈修长，下巴尖尖，鼻头有点圆，一双葡萄般黑亮的眼睛正巴巴地望着他，像极了被遗弃的小动物。那一瞬他想起了她刚被他捡到时的样子，迷茫而无辜，到了今天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却又明明有什么在悄悄变了。
    他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心里绷的那股劲一下就懈了，语气也柔和下来：“有什么事跟施漳漳说，她会帮你处理的。”
    “你会来看我么？”
    他的心又软了一下，点点头。
    我闷闷地嘀咕：“还以为能去玩呢，结果被扔到这里。你们倒好，丢下我自己玩去了...”
    霍卓珏想笑又忍住，安抚地拍拍我的肩：“我保证，玩的时候一定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哦。”我依旧有点沮丧。
    “退下。”我一怔，正想问他跟谁说话，腰身却已被拢住，拉近，额头顿时触到一抹温热，柔而持久。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急得像一只乱蹦的小兔。
    “若儿...”伴着一声悠长的叹息，修长的手指抚上面颊，轻轻地摩挲。
    我犹如被点穴般，一动也不敢动。
    片刻沉默后，霍卓珏松开我，替我拉紧披风：“这里不比外面，说话须得谨慎些。”
    我似懂非懂，霍卓珏看着我困惑的眼神，又叹了一口气，低低道：“这终是你的选择。”言罢，转身离去。
    周围的侍卫不知何时已消失，空荡荡的院子里，日光将我的影子折弯、拉长，孤零零地遗立。我摸着额头，余温犹存，火热地熨烫着,一点点渗进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