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100 番外 之 静影沉璧


“请娘娘准备一下,皇上三更左右过来。”小太监恭恭敬敬地说完,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倒退着走了。
    一旁的贴身大丫鬟紫宁笑着道:“奴婢这便伺候娘娘沐浴更衣吧。”
    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怀里碧眼猫的长毛,脸上并无笑意。紫宁等了片刻,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她点点头,起身,又忽地停住,转身吩咐:“去叫小厨房备上核桃酪。”
    “是。”紫宁欢快地应了一声,上次皇上来赞了核桃酪好吃,娘娘嘴上不说,心里果然是惦记着。
    她浸在宽大的白玉池里,任由婢女们忙前忙后,白蒙蒙的雾气蒸腾,挡不住婢女们脸上难掩的喜色。主尊奴荣,是这后宫里不变的定律。
    张开双臂,由着左右两边的婢女帮她穿上烟色梅花百水裙,水波般的裙尾逶迤拖地,外面披了一件金丝薄碧纱。她在梳妆台前坐下,任由紫宁灵巧的双手在头上忙活着,高高挽起的坠月鬓上斜插一支芙蓉暖玉步摇,衬着玉颊上淡淡的胭脂朱,愈显妩媚雍容。
    “娘娘可真美,像仙女一样!”年幼尚幼的碧珍惊叹着,“怪不得皇上一个月里大半时候都要来娘娘这儿,就连奴婢看着都觉得动心呢。”
    “乱讲!”她呵斥道,语气里却没甚怒意,“去前面候着吧,让本宫安静会。”
    碧珍吐吐舌头,和紫宁推搡着走了出去。
    她看着铜镜里那张如上好陶瓷般精致绝美的脸庞,慢慢地,勾起嘴角,漾出无限怅然。
    夜深,檀香幽淡,烛火橘色的绒光将殿中映得暖意融融。随着小太监的长声开喝,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她和一众宫婢跪伏于地:“皇上万福金安。”
    明黄色九龙纹袍角在眼前一闪,手臂已被托住,她顺势站起,耳边听得他醇厚的声线:“爱妃不必多礼。”
    他的手握着她的,掌心的粗茧磨得她的肌肤隐隐生疼。身体被他的力道牵引着,绕过乌檀描金屏风,便往里阁走去。
    “都退下吧。”低沉浑厚的男声再一次在耳边回荡。
    “是。”一众宫婢整齐地应了一声,躬身行礼。惟有紫宁犹豫着,福身脆声问了一句:“皇上,娘娘特命厨房备了核桃酪,可要现在端上来”
    她眉心动了动,也不知该怪这个婢女多嘴还是该赞她有心。倒是他微微挑眉,侧头望了她一眼,轻笑道:“既然是爱妃的心意,那就端上来吧。”
    核桃酪端上来了,他象征性地尝了一口,便放在了一旁。殿里终于安静下来,他拉着她坐到桌前,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语气中带着几分难掩的兴奋:“若儿写信来了,你看。”
    她微笑着,接过信笺打开,几张纸上画着七扭八歪的图案,画迹拙劣如三岁稚子。身畔的男人却忽地像换了个人似的,方才那种沉稳威严的帝王气势不再,倒似得到了盼望已经的至宝的大男孩般,不住指指点点:“天气转凉了,若儿被束着不让爬树也不让玩水,你看这张的表情,一定是把这丫头憋坏了,呵呵......”
    她同样笑着,打趣着,心里却是沉寂如死潭,深不见底。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流畅自如地笑着地陪着身边的男人,另一个面无表情地站在远处,望着那幼稚至极的画迹,眸色冰冷。
    他带着她一页页看完信,急切地伸手拿笔:“你帮我想想,怎么画才回得妥当。”
    她微笑着,将长长的广袖随意一挽露出白皙的玉腕,替他研起了墨。
    月影中斜,象牙台上的新烛已燃了大半。她不经意间地一偏头,看到墙壁上的两抹投影,相偎相依,密不可分,唇角间不禁抿起了一丝凄凉的笑。这就是另紫宁欣喜的,被那些嫔妃心心羡慕的所谓“专宠”。没人想得到,他在她这里的大半时间,聊的最多的,是另一个女人。
    她转回头,目光落在了桌案前停笔凝思的男人身上,橘色的烛光将他硬朗的侧脸线条柔和了几分。从小,他就是村里最挺拔俊秀的男孩,那时扮家家酒,她总喜欢当他的新娘子。在那一场噩梦后,她从未奢想过,有一天她竟然会真的成为他的新娘,或者应该说,是众多新娘之一。
    在胥宫遇到他以后,她总觉得恍恍惚惚的,仿佛身在梦里。接连许多时日,她睡觉都不敢睡得太深,生怕一睁眼,一切又回到了当初。
    好在终得老天开眼,她无数次从浅眠中惊恐地醒来,噩梦并未重现,只看到他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温声说:“别怕,我在这里。”
    这样的一句话,令胸中那颗零落漂泊了十几年的心,寻到了归宿。
    她以为他是爱她的。她无依无靠,没有家世背景,甚至连清白的身子都早已不在。可他似乎从未在意过,给了她后宫里最高的妃嫔封号和旁人望尘莫及的宠爱。
    她不是他的唯一,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她很明白,作为一个养子继位,他需要各方势力巩固帝位。婚嫁,是最常用的手段之一。
    他有了一个又一个妃子,而她,始终是特别的。
    他会在从不允妃嫔涉足的御书房召她陪伴,亲笔将她所居住的寝殿赐名未央宫,每个月里侍寝最多的是她,每次宫廷御宴,她总享有伴他左右的特恩。
    他从不掩饰对她的恩宠,她在后宫中的势头无人能敌。
    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该知足的,不是么?
    他总是喜欢跟她谈起闻若,一开始她并未以为然,同族之亲,饶胜血肉。可渐渐地,她察觉他每每提起闻若,语气里难掩的怅然和悔恨,还有那么一丝丝深藏的不甘。
    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攫住了她,明明那个丫头已经远在大皋,且身边有了一众夫君,为何依旧令她身边的男人郁郁难忘?
    她知道他一直都在搜罗珍稀补药,源源不断地送往皋国;她知道他派了暗探在岆山,随时随刻传递关于闻若的每一分消息。他对闻若的关心,在她面前是那般的不加掩饰。她时常苦涩地想,他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愚钝?他难道不知道,女人最善妒。他凭什么以为,她会和他一样喜于听到关于那丫头的消息?!
    闻若醒来以后,每月的飞鸿往来,几乎成为最令他兴奋和期翼的事。
    他会在一天的繁忙政务后,在烛火下熬整夜只为给闻若画一封信。而她需要做的,便是乖觉地陪伴在他身畔,研磨、添香、递茶、打扇,带着一脸同样“欢喜”的笑,心里则蔓延着无边无际的冷漠与荒凉。
    论相貌,那个丫头没有她美;论才气和善解人意,那丫头根本就尚未开化;论辛酸,她过去十几年吃得苦又哪里少了一分?只是为何每个男人的怜惜,都毫不吝啬地用在了那个丫头的身上?凭什么她苦了十一年伤了双手就该得到所有的爱和补偿?而她,却连身边唯一男人的心,都得不住。
    烛火忽地跳了一跳,她执烛剪的手不由一抖。男人觉察,抬起头望向她:“可烫着了?”
    “没有。”她勉强扯扯嘴角,没有成功,只得垂下眼帘。
    “怎地了?”他发觉她的异常,伸臂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侧坐下。
    “可能有点乏了。”她掩饰着,感觉他有力的臂膀揽在了腰身:
    “累了就先去睡吧,我把信写完便过去。”
    她柔顺地点点头,起身走出几步,回头,男人神情专注,时而写写画画,时而停笔沉思,目光凝结在桌上的信笺上,再无所容。
    睡到不知什么时候,感觉身畔的床榻一沉,身子被搂进一个怀抱。她没有睁眼,感觉着肌肤相贴带来的融融暖意。不出片刻,已听到身畔男人沉静均匀的呼吸声。
    她悄悄睁开眼,在夜色中用眸光描绘着他眉目深刻的轮廓。他们在一起的大多数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他喜欢跟她闲聊,或回忆过去,或说说朝上的烦心事。云雨之事,他要的并不多。这个男人,对于世人常具的一切欲望皆有着超乎寻常的控制力,除了关于那个丫头的事。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就这样吧,状如当下,便好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紫宁吞吞吐吐地告诉她:良妃有孕了。
    她正在给一盆绿萼月季修枝,闻言手一抖,剪掉了一支花骨朵,心底的某一处同时碎裂开来,支离破碎的棱片扎得胸口钝钝的疼。
    那些一直以来信仰支撑的,就在那个瞬间,分崩离析。
    宫里人都在传,只要此次一举得儿,后位非良妃莫属。她是宫里头个有孕的,且父兄皆在朝中任职,家世雄厚。每个人都说,皇上这几年迟迟未立后,便是等着谁有福气先诞下皇长子。
    他接连一个星期没有来她处。首次为人父,他想必也是兴奋激动的吧。听紫宁说,这几日他都陪在良妃那里,赏赐的东西足足堆满了整个寝房。
    接连几夜的辗转反侧后,她做了决定。
    她支开了紫宁等贴身奴婢,收拾了一些细软,换了一身紫宁的素色长裙,卸掉所有金钗玉镯,清颜素面,拿着采买宫女的腰牌,踩着黄昏落日残红的余晖,走出宫门。
    她回首,高大沉重的宫门被夕阳残晖中渡上了一层金黄的光圈,脑海中忽地响起一句话:“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哪怕一天也好,只为自己活着。”
    想不到最后的最后,一切还是被那个丫头说中了。
    她嘲讽地一笑,转头离去。
    四日以后,她被暗卫寻到。她知道他应该会找她,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未央宫里一切依旧,那盆绿萼月季摆在原来的位置,叶片上缀着晶莹水滴,欲翠娇羞。
    紫宁等垂手侍立两旁,看她的目光恭敬而疏远,不敢再似以往般多言多语。
    她也不予理睬,径直回了寝房。目光扫过梳妆台,登时怔住了。
    一个巨大的檀木盒中,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明黄色的衣袍。
    她走过去,颤抖着手将那件袍服抖开:片金海龙镶边,百鸟朝凤的手绣图案,天下唯尊的正统明黄......她掩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梳妆台上还摆着另一个檀木盒,里面的层叠放置着几卷纸笺。她拿起展开,发现是几分地契和巨额银票。
    通透如她,立时明白,心里仿佛经历海啸过境,一时间跌宕起伏,难以自抑。
    有轻而稳的脚步声停顿在身后,她没有回头也知来人,略显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扑簌,良久没有动作。
    最后到底是一双大手将她扳了过来,她还穿着普通农妇的粗布衣服,粉黛未施,脸上布满泪痕,不免有些懊恼地不肯抬头。
    温热的手掌执了帕子一点点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耳边传来一声叹息:“都这么大了,还哭得像个孩子...”
    心猛地一颤,像被什么重重击中,无力沦陷。她蓦地放下所有娴雅矜持,泄愤般地在眼前依靠的结实胸口狠狠捶了两下,随即放声大哭。
    她终于顶着无数惊愕、不解、妒恨、羡慕的眼神穿上了那袭凤袍。自由自在的离去和留在他身边,她选择了后者。
    皋国由当朝丞相亲自作御史,送来丰厚贺礼。
    封后之夜,龙凤烛下,红鸾帐暖。他带着她攀上情.欲顶峰,她偎在他肩头,微微喘息,吐气如兰。
    他的手臂随意揽在她的腰上,目光落在帐顶,嘴角似乎抿着一丝笑。
    “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
    “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抓紧生一个...”他一个利落的翻身覆到她身上,“若儿那丫头怀孕了,我们也赶紧生一个,去迷死她家的臭小子!”
    她笑着,皓白玉臂揽住他的脖颈,温柔呢喃:“好。”
    愚也罢,痴也罢,这是她的选择,她的归属,也终将会是她的幸福。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