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总无边

第23章


  “这老头儿可有诡异之处?”阿禄眼见着那老伯走远,不禁好奇问了句。司命神色坦然,道:“没有。”
  “没有?”阿禄本以为他看出了蹊跷,却没料到得了这么一句,便追问道,“那为何不去?莫非——”谁曾想话音未落,却被司命抬手打断。
  方才无人的山道上,此时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远远看去,似是个女人模样,倒比方才两个正常些。只孤身披着雨蓑,背着一个竹筐,似是脚下有些打滑,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小心。
  待到近前,那女人方才抬了头。
  “两位可是外来客?”她伸手,抹了脸上的雨水,瞧着那淋得极为狼狈的二人,道,“若是不嫌弃,未亡人家中尚有闲置柴房可供二位暂住……”
  阿禄见她虽憔悴,却生的极为婉约,不觉心生了几分好感。毕竟是早春,她如今又是彻头彻尾的冰凉,只觉得冷得要了性命般,便笑了笑,道:“多谢阿嫂了。”
  那女子只点了头,笑道:“谢倒不必了,只要两位不嫌寡妇家门晦气便好。”
  被她这一说,阿禄却瞧着她那婉约脸更添了几分凄凉,不觉心抽抽,连连说了几声谢,见她转了身,抬步要跟,却想到司命方才的阻拦,便停了脚步瞧他。
  “还不走?”司命虽也被淋了透湿,竟不显狼狈,只理所当然地看着她,道,“这暴雨山洪,怕是要耽搁上几日才能通路,有个屋子避雨总好过山洞草席。”他自说着,却像是忘了方才的阻拦一般,先迈步走在了阿禄前面。
  阿禄无言,只道他也占了这村子几分诡异,只能匆匆跟着一路走到了村子尽头。
  方才一路来,住家本就稀少,如今走到村路尽头,竟是仅有这么一个落魄独院儿。
  院子四周是低矮篱笆,两间草屋,一大一小。小的门处,紧挨篱笆的还有个鸡窝,不过倒是因为暴雨所致,没有分毫吵闹。
  “两位请先进那小间儿,”寡妇头也不回,只扔了句话,“我这就去拿些干净衣服来。”
  “多谢了。”阿禄对着她背影道谢,司命已伸手推开房门。
  倒真是个柴房,除了柴火和稻草就没有多余的东西。
  她只觉得再没有豆大雨滴砸着,竟是比在当年广寒宫中卧着醉酒塌,吃着杏花酒还要惬意。待四下打量后,还颇为安慰地发现没有分毫漏雨的地方,不觉更是欣喜,道:“若是能拿床锦被来,小女子便知足了——”
  “贱妾家中贫寒,仅有两床旧被。”
  接她话的并非司命,却是方才说去拿衣物的寡妇。她倒也快,转眼已抱着两床被和衣裳跟着进了屋。她边说着,边将旧被放在柴堆上,手脚麻利地用稻草铺好地面,再将棉被覆上,虽是简陋却也像了个能睡的架子。
  “两位,这是衣裳,”她指了指柴堆上的衣裳,道,“公子无需有所忌讳,那男衣是我兄长年前来住留下的。时辰不早了,两位想必早就饿了,我先去生火煮饭,二位请自便。”
  她留了这话,便抱了些木柴和干草走了。
  这屋中,却留了两套干净衣裳和两个湿透的人。
  这柴房中大半儿□柴占了去,本就显得拥挤,如今再铺了床铺,更只剩了三四人站着的空闲地。阿禄与司命就这样相隔着两人的距离,都没了声响。
  司命眸色依旧平平淡淡地,却是瞧着那间屋中生活烧饭的女子,待他若有所思回了神色,才见阿禄早红了脸,只盯着门外落雨,不尴不尬地杵着。
  “阿禄。”司命唤了她一声。
  阿禄本就心神不定,被他这一叫猛地抬头,道:“啊?”她的发尚滴着水,漫天暴雨为景,倒也颇为相衬。司命咳了一声,道:“我在门外等你。”言罢,走到屋外反手将门扣上,徒留阿禄一人站着,对着略显阴暗的柴房。
  柴房的门想是年岁久了,又非是住人所用,自然有些许缝隙,恰能瞧见司命的青白衣衫。
  此时虽一门相隔,却也不过一指距离罢了……
  阿禄盯着那门怔愣了半晌,便昏昏沉沉换了衣裳。
  这五日来二人话少了许多,路却行的快,和先前方踏入人世的悠闲相差甚远。若是平日倒也罢了,她就是身子骨再好也扛不住如此劳累,何况又是失血之后再淋暴雨,累上添了风寒,到晚饭后竟是烧了。
  那寡妇本是想让阿禄住自己房里,却不想司命竟是难得坚持,只和她要了木盆冷水和一块干净的帕子,待阿禄躺倒被上时,将另一床也尽数压在了她身上。
  阿禄只觉得头昏沉沉的,口干舌燥,却见他将仅有的两床被都给了自己,便低声道:“你把被子都给了我,自己……怎么睡?”
  司命并没有看她,只盯着门外的灯火,道:“今夜注定无眠。”
  阿禄从初见那寡妇,便觉司命有异样。如今听他这么说,倒是坐实了,可无奈头疼欲裂,想不分明,只道:“那寡妇……可是另有隐情?”
  她问这话间,只听着本只有雨声的屋外,添了许多嘈杂之音。
  司命不答话,只捏了个信儿,召出了童姻童缘,道:“你二人看护好司禄仙姬,除了本君召唤,不得踏出这屋子半步,明白了?”童姻童缘本在沉睡,被自己主子这一招来,还未曾醒过来,只懵懵懂懂地点头,念了个诀将这屋子护了起来。
  司命起身,走到门处,伸手拉开,那院外倾盆暴雨下站着数人,为首的恰是那寡妇。不过此时的她早没了婉约,原本憔悴也换成了凌厉。
  她站在几人之前,靠在篱笆上,手中把玩着一把一尺来长的银刀,道:“迦南司,我隐姓埋名了十万年,谁想到你小子也在天界躲了十万年。当真是世道轮回,竟让我在凡间荒山野岭碰上你。”她抬眼间,眸色深红,虽带笑容,却是连肌肉都夹带着丝丝阴寒。
  司命扫了她一眼,道:“当年兵临池下,半城死尸,却没人见过守城的娄间小池,本以为是被错杀抛尸了,没想到,娄间一脉骁勇善战,独留了你这抛兵弃城的人。”
  他一句说的轻浅,却如冷锥入心,听得那女人瞳孔骤然收紧,道:“娄间一脉永不会断,而我……”她自嘲一笑,道,“早已上天入地皆无门,只守着几分怨念等着你。”
  司命颔首,道:“半年前,北周七城瘟疫,可是出自你手?”
  “不错。”
  “此山洪暴雨可是出自你手?”
  “不错。”
  司命看整个村子暗如地狱,毫无半分灯火,叹了口气,道,“你既早屠了村,却为何不放这些可怜人去附近鬼城,何苦连累无辜亡灵?”
  娄间小池在万年前曾站在城楼上,遥望过这个挂帅的男人。
  那一年,目眩神驰,鲜衣怒马,翩翩少年,夕阳晚照。却不想也是他,让自己身败名裂,破城时,她本欲鱼死网破,只没料到被死忠部下打昏送出了城。也因此,她成了娄间的千古罪人,家族中唯一不战而逃的人。
  “娄间乃是鬼界四大贵族之首,当年鼎盛时,即便是做脚踏箭靶也轮不到他们,”小池拿刀背划着篱笆,随口道,“如今能追随我,便是他们天大的福气,何来连累之说?”
  阿禄在屋内听着这一声声一句句的,渐理出个头绪。
  难怪司命先有阻拦之意,却又独随了这寡妇来……
  她只自鬼界皇子和司命口中听过那场叛乱,却没料到竟能在人间沧海桑田时,见到遗留的人。她微转了头,瞧那屋外电闪暴雨中的几人静默不动,任雨水砸身。
  此时,身旁童缘恰低低叹了口气,道:“星君的腿……如此淋雨,如何使得阿……”童姻听他这一说,瞪圆了杏眼,道:“就你晓得,就你心疼,当我和仙姬都是木头石头?!”
  司命的腿……司命的腿……阿禄似是记得每逢落雨,他总要抱着个暖炉,身上盖上厚重的毯子,倦意浓浓。每每问及,也不过是说自己身子偏寒,阴冷时总要保养一二才是。可如今听这两个说的,连傻子也会晓得,司命的寒气不仅是如此简单……
  念及至此,心底猛地一收,如被人狠拧了一把,疼痛难忍。她猛然坐起身,额上的冷巾也随之掉落,吓得那两个小童噤了声。
  司命自袖手而立,却是对身后道:“童缘,酒。”
  声音不重不轻,恰好直抵入心。
  童缘本就胆小,如今听自家星君要酒,更是吓得一哆嗦,慌忙自腰间解下个白玉瓶,小小步地跑进了雨中,将那白玉瓶拔去木塞递给了司命。只在他接手时,不觉有些迟疑,待司命低头看他时,方才松开了两只小手。
  酒,能乱心,亦能乱气。
  而对此时司命而言,却是唯一阵痛的良药。
  他连想都没想,一饮而尽,骤然捏碎。
  “当年四大贵族情如同门,却自娄间叛乱而决裂至今。娄间纵被灭族,却仍是鬼界王姓,如今你滥杀平民,囚禁尘鬼,早已犯下大忌,”他眼睫尽沾雨水,只凝神看那女子,缓声道,“小池,我本无意斩尽杀绝,只因你逼人太甚——”
  天雷阵阵,暴雨不息,
  他缓缓抬手向天,竟是于瞬息生出无尽闪电,耀澈夜空,恍如白昼——
  那被闪电照射的侧脸,肃杀如神。
  他本姓迦南。
  那是自天地混沌初开,鬼界暂成雏形时便已存在的姓氏。他的家族英雄倍出,响彻三界,历代忠君护国,爱民如子。他的家族有家臣八十万,均是衷心护主,名扬宇内——
  铁马金戈,黑沙袭天,狼烟为景,万世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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