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煮白蛇

人间冬日飞雪，岛内光阴似春，可惜这样明媚灿烂的光景下，那个被尊为鲛王的人却遍寻不得踪迹。依礼求见，被人拦下；暗寻探访，更是不见其人，仿佛这宫殿内从未存在过鲛王这样一个人。
    我蹲在温莆身后冥思苦想，发散思维道：“你说，这鲛人是不是会什么秘术，比方可以向特定的人隐去身形，即便近在咫尺也看不见人影。”
    温莆身形飘飘，立在玉石面光滑的宫墙顶上，极目眺望，敷衍地评价道：“想象力很丰富。”
    我抱着脑袋想不通：“真的没有这种可能么？”
    “如果我跟你一样仙力散尽，连最基本的隐身结界也不会施了，或许会考虑一下鲛王施了咒法，正跟我们鼻尖对鼻尖站着的情形。”
    我对自己经常忽视温莆乃是个堂堂正正货真价实的神仙这件事感到很歉疚，以我这个比凡人还凡人的思维去引导他也许真是给他带来某些方面的羞辱，我只好躲在他影子下面，真诚地道歉：“对不起，又忘了你是神仙，神仙师父请继续。”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温莆也泄气与我并排蹲下来，看着宫墙下被修剪成龙形的野草，陷入怅然的思考。
    思考一天的结果是除了肚子有些饿，皮肤晒得有些疼，其余一无所获。鲛王果然早已做好万全打算，教我们碰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便能自然放弃，他也可以博得宽厚大度不失信于人的美名。
    不过，鲛王千算万算，仍旧算漏了一点。苏萝一脸得意地在我们面前晃荡一只小小金铃时，我在惊喜过后稍稍分出一点神来感慨：鲛王得女如此，这辈子别想藏住什么东西了。
    夜幕初临，海岛西南角的望天崖早已被葱葱郁郁的花树遮蔽得漆黑一片，在宫殿里犹可听闻的海浪声，到了此处却被无边的暗影掩盖下来，静谧得教人昏昏欲眠。
    苏萝举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在前引路，刚刚行至林边，便有四五守卫从暗处显现身影来。苏萝不慌不忙，提出两壶酒，笑语盈盈：“各位驻守在此多番疲累，父君特意赐下好酒令苏萝送给各位。”
    众侍卫见是公主送酒，不疑有他，纷纷道过谢便就着酒壶你一口我一口饮开来。
    咚咚咚，两壶酒方见底，守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温莆捏了指诀，将结界撤去，苏萝提着裙子欢快地跑来：“温哥哥的迷药当真厉害，他们说倒就倒了。”
    温莆绕着林子边来回走了几遍，念念有词，又在虚空中划出一些复杂难捉摸的手势，沉默片刻，回过身来，一脸凝重：“你们先听我说，不要打断，我进去林子后，你们守在此处，不许跟进来，我暂且无法感知出林中有些什么机关阵法，但鲛王绝不会将定天珠随随便便扔在一个毫无保护的地方，如果我一直未出来，而你们被人发现……”他藏在阴影后看不清神色的眼眸定定看向苏萝，突然弯下腰行了一个大礼，抬手制止苏萝想要蹦过去扶起她的步伐，接着道：“苏萝公主，温莆请求你看在你我素日交情上，将她安全送出岛，温莆感激不尽。”
    苏萝见他如此郑重，不由得自己先难过起来，欲言又止只好狠狠点头答应下来。
    “我不会走。”我走过去，看着温莆在越来越深沉的黑夜里几乎要融化的墨色衣袍，海边的夜晚是控制不住的寒凉。
    他冷冷的话灌进耳里，我却反驳不得：“你半点法力没有，带你进去不过让我处境更是危险。”
    他毅然转身，幢幢树影一步一步将他吞没，剩下的嘱托被飘飘荡荡扔过来：“我活着便不会让你死，但若是我死了，你也不许跟来……就回阴界罢，离灵青山那位远一些。”
    静默又铺天盖地将此处包裹起来。
    我走到一块大石边坐下，苏萝咬着嘴唇犹疑不定地看着我，终于正正经经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你要在此处等温哥哥么？”
    我一眨不眨盯着林子深处，即便漆黑胶着，仍像是能清晰模拟出那个身影在里面左穿右行的样子。
    “他会出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哪里也不去。”
    苏萝默然片刻，亦走到我身边，寻了个位置比肩坐下，素日高扬的小巧头颅此刻像衰败的葵花沉沉低垂着，陷入自己的回忆中，漫不经心地讲述着不知是否要说给我听的故事：“我三百岁那年患了重病，父君找来岛上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我虽年幼，但看着父君和宫里各人的神情却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总是昏昏欲睡，但又不敢睡过去，生怕不知何时便会一睡不起。直到有一次，我睡了很久很久，久到以为再也不会醒来，却被一个人唤醒，我睁开眼便看到温哥哥那双眼，仿佛把我从深渊悬崖又吸了回来，我就喜欢上了温哥哥，下定决心长大之后嫁给他。”
    少女甜美的爱恋故事，我双手合紧想着。前方的花树林依旧是静得可怕。
    苏萝停下来，我能感到她侧过脸来仔细打量着我，温软细柔的呼吸一点点拍在我的脖颈上。
    她很笃定地说道：“你并不是温哥哥的妻子。”
    我并不想与她辩解，她自行说着极为准确的直觉：“我感觉得出来，你并非他妻子，可是……”她低沉下来：“温哥哥是确确实实拿你当妻子般喜欢。他对人总是温和有礼，可骨子里根本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但对着你的时候却不一样，他对你温柔对你生气对你笑，都是发乎于心，没有半点防备。”
    苏萝似乎拼命克制着什么，良久平复下来，问我：“你喜欢温哥哥么？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天边是皎皎月光，远处是淼淼烟波，林子里还是教人绝望的寂静。我有些不敢看向苏萝那双犹如夜明珠般能探明黑夜的眼睛，咫尺的距离它们如同灼热的火焰烙在我的皮肤上。
    我舔舔干涩的唇，沙哑地问道：“情是什么，爱是什么？”
    我这个比她大上几千年的老人居然在问一个小姑娘这样的问题，苏萝也很讶异，却不迟疑回答着：“爱一个人就是想日日见到他，时时都在他身边，一时半会儿都不能同他分离。”
    眼睛盯得久了，蒙上一层暗影，我叹了口气：“我现在就想跟着他进去，一点也不能忍受他不在我面前。”
    闷闷的静默又盖住望天崖，许久我们都不再交谈，海边的夜风有着潮湿的冷意，苏萝小小的身子一点一点贴过来，带来微弱的暖气，终于我肩上一重，她均匀的呼吸声犹如催眠的曲子轻缓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