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煮白蛇

52 第 52 章


我看着镜子里的脸,陌生单薄的脸好似天底下冥冥众生之一,只是那一双同父君极为相似的眼丝毫不变。
    鬼尊负手得意地看着我笑:“小夕林,你伯伯我手艺还不错吧,这具肉身可是我花了三天三夜为你造出来的呢。”
    我谢道:“色相皮囊本来就不打紧,多谢鬼尊伯伯了。”
    鬼尊扯出方才起便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小男童,推到我面前:“白修,这位是你夕林姐姐,你往后要代父君好生照顾她,当做你的亲姐姐一般,知道了么。”
    面色苍白的孩子垂下瘦削的肩应诺道:“是的,父君。”
    他尖尖的下颔略微抬起,仔细将我看了一遍,好像要把这张脸深深刻进心上一般,神情冷淡却坚定。
    鬼界确实是难得的清静之处,不知是否见惯了人间生死轮回,众人都是一副淡然无欲的面孔。
    白修除了夜间休息之外,时时不离我五丈远,像极了泽漆。想到泽漆,我不免有些愧疚,未免泄漏鬼尊计划,只能让他也以为我死去最好。
    我坐在忘川河边,黄土漫天的堤岸边又行过一列木然前行的亡魂,河岸边几位阴司使者等着施用阴司秘法消除他们今生的过往记忆,再入轮回之途。
    我看着四季都布满阴霾的天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白修这孩子年纪虽小,心思却很敏感,他立马猜出:“这里让你不舒服。”
    我拖着腮回想起曾经同泽漆路经过的南方城镇:“我曾偶路过江南,那里一年长青,温暖细腻,从天上远远看下去都像是养在一碗水中。”
    白修走近来,与我并排坐在岸边,深吸几口干涩的空气,忽然开口问道:“你每日都来忘川河,是很喜欢看他们?”
    我问他:“什么是喜欢?”
    瘦下的孩子两条腿蹭来蹭去:“就像,就像,我这样……”
    他声音低到沉静无波的忘川河里,我摆过头看着他疑惑道:“你说什么?”
    他素日苍白的脸泛起一些殷红的色彩,指着不远处那些等待被引渡的亡灵,结结巴巴道:“是人都知道什么是喜欢,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拧起眉头看着他们,喃喃自语:“人都知道么,可是谁说的清楚到底情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鬼尊挪开案前的一摞文书,挑起眉看着我道:“你说你要去引渡亡灵?”
    我点点头:“人间七情六欲最是复杂,我很想听听他们是如何解释情这件事。”
    我捧出这三个月来不眠不休调制出的汤剂,蓝瓷底的茶杯里晃动着清澄透亮的水,我对鬼尊解释道:“我做出来一盏汤药,饮下便可令人前尘往事一忘皆空,鬼尊伯伯可愿意一试?”
    鬼尊接过茶汤在鼻翼下嗅了嗅:“一试无妨。”
    于是,忘川河上筑起了奈何桥,奈何桥心建起了梦亭,一日一日轮回的亡魂由此走往下一世的道路。一个故事换一杯茶,茶汤不尽,故事也连绵穿耳而过。我忘了自己在亭子里坐了多久,听了多少世人痴嗔怨爱,这样长久的日子于我而言,似乎也就是煮一壶茶的光景,可万年的时间客观看来已足够久,久到我被遗忘了原本的姓名代称以孟婆,久到我逐渐成为鬼族身份尊贵的姑姑,久到鬼界的君主换成了白修,久到他从垂髫小儿变成挺拔男子,久到他看着我的目光越来越奇妙。
    我们好像幼时一样,并排坐在忘川河岸边。两岸河堤不知几时悄悄长出一些嫩绿娇弱的幼苗,阴霾昏暗的天也露出了澄澈的味道。
    白修早已从呐呐难言的男童成长为内敛果敢的一方之主,他直截了当把话问了出来:“阿离,我喜欢你,你可愿意嫁给我,继续照顾你一生一世?”
    我闭上眼又睁开,看着那间我呆了上万年的亭子,可上万年又如何,我依旧没能从那么多悲欢离合中参透世人愿意为之舍弃生死的情。
    我依旧问出了那个问题:“白修,究竟什么是喜欢?”
    白修张开嘴,却还是合上,拉起我的手搁在他心口,贴着柔软的丝缎,有沉稳的心跳传来:“能感觉到吗,阿离?这就是喜欢。”
    我疑惑地收回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平静得犹如忘川河死寂的水面:“白修,我没有心跳。”
    他紧皱的眉头和不能相信的脸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思虑片刻,我将七窍玲珑心的原委一一道给他听。
    “所以,白修。”我缓缓道,“我并无刻意推托你的意思,但是我生来不懂情,你还愿意娶一个对你没有感情的人么?如若你愿意,婚嫁于我而言并无甚么紧要。”
    白修原先明亮的双眼霎时黯然失色,双手垂在身侧握紧又松开。他同老鬼尊陪伴我的时间甚至比我父君还要长久,对我而言也算得上亲人,我有些不忍,索性将连日来盘旋在心中的计划对他道来:“白修,这许多年来,我阅尽世人的爱恨执着,可惜听故事的人也只不过旁观者清而已,我一直在想父君神寂时对我说过的话,入得了红尘,才能出得了红尘。我未身入万丈红尘,也许总不能彻底明白罢。我想将元神暂且封闭,投胎转世进入尘世,走上一遭,也许便能学会如何用情了。”
    白修断然拒绝:“万万不行!”
    我冷酷地对他诱惑着:“若是我轮回一道能学会用情,便可问心无愧地做你的妻子。”
    “你!”白修怒视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好似下一刻便把我踹进这忘川河里去。我知道自己此言恶毒自私,可这是我万年来所想要向父君证明,我可以参透的问题,即便至死不休,也须得对自己有个交待。
    我毫不躲避地看着他,冷静地看着他平息怒气,胸有成竹地听着他满腔的无奈,对我说:“阿离,我总是对你没有办法。”
    于是,阴司的阴阳簿上被私自添上一个名字,却没有写下任何命轮,让我在未知的轮回中被不受控制地推上难解的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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