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幸福可以重来一次

68 第六十七章 等到不再有悲伤


尹啸卿走到钢琴前,坐在琴凳上,轻轻抱起伏在琴键上浑身抽搐的薛聆诺,把她放到自己的怀里。
    薛聆诺顺从地任他摆布,任他拉开自己的双臂勾在他的脖子上,眼泪像是长有许多根须的植物,迅速从他的肩膀向四面八方延伸。
    尹啸卿小心地拍抚着她的脊背,像是在哄劝一个幼小的孩童。他用讲故事般的语调,柔声说道:“聆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知不知道伊斯兰教女性所受的割礼?”
    薛聆诺软弱地点了点头。细微的动作因为两个人正紧紧相贴,而使尹啸卿能够敏锐地觉察到。
    极端保守的伊斯兰教义认为,女人的阴-蒂是一切欲望与罪恶的源泉,所以必须割除。很多伊斯兰教女性在受割礼时不过两三岁,并且对她们下手的人通常都不是医生,而只是家中的女性长辈,不要说卫生消毒的不过关容易导致许多女孩伤口感染而夭折,就算有人活活痛死也不足为奇。
    这个世界存在着许多超乎想象的残忍,有些人幸运得终其一生都不需要去知道,即便知道了也大可将它当作天方夜谭而不必相信,有些人却在真真切切地经历和承受着。
    尹啸卿接着说:“有一个英国籍的白种女人,爱上了一个埃及男子,并且为了嫁给他而追随到埃及,甘愿改宗,加入伊斯兰教。
    她受了残酷的割礼,好不容易从非人的伤痛中熬过来,等待着她的却是丈夫的背叛。
    她痛不欲生,几乎已经决定了要弃世而去。此时她遇到了一位年长的妇人,老太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要活得越长,福气才会越多。”
    薛聆诺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是有别于抽泣的震颤,尹啸卿能够明明白白地感觉出来。
    他顿了顿,才说:“多么简单的道理,对不对?聆诺,凌子岳一定告诉过你,要为了他而好好活下去,没错吧?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所以现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承载的是你们两个人的生命,你更要活得又长又好,才能把他那一份遗憾补上啊。
    聆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努力地活着才有希望,奇迹毕竟只会在生命里出现,即使等不到和他重圆的那一天,也能等到不再有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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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聆诺被尹啸卿从出租车上抱下来的时候,已经蜷在他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回是真的睡着,因为她会发出声音,时而轻细时而浊重、不那么安稳的呼吸声,偶尔受了惊吓般的悸动,突然紧蹙再慢慢放开的眉心,以及从喉咙深处迸出的含义不明的梦呓。尹啸卿心疼地搂着她,之前是怕她不得安憩,如今又怕她在睡梦中会不会遭遇什么更加催心断肠的梦境。
    他猜得不错。这一个星期以来,薛聆诺基本上都没有睡着过,只是旁人无论谁都想象不到她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那种好像整个世界都被突然改变,渲漫着苍白而灰冷的死亡气息的感觉。
    她一直都不说话,不敢让生活停下来,是因为任何一丁点的异动都可能轻易地提醒她某件事情的发生。她会立即警醒地发觉自己正要沉没到某种足以致命的情绪中去,于是赶快刹车,切断,停止,只留下一朵淡淡的浅笑。
    她是中文系的学生,却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位“而今识尽愁滋味”的古人,之所以再也不肯沾惹那个“愁”字,是因为知道它有多么地揪心断肠,非人所堪,若再重蹈,哪怕只是在心里快进一遍,也是覆辙。
    尹啸卿把沉睡中的薛聆诺抱进肖默默家,俩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床上去,将一条薄被盖在她的身上,再轻轻退到屋外,掩紧房门,才大大舒了口气。
    “终于哭出来了?”肖默默问,语气因为过分的疲惫而无法调动出太多的感激。
    尹啸卿点了点头:“她这些天在写的那些音符,其实是一首曲子,改编的钢琴曲《梁祝》。”
    只这一句话,就把肖默默的眼泪逼了出来。
    她揉着眼睛,小声说:“我刚才下班回来收拾屋子的时候,总算看到那封信了。信封上的笔迹和地址是秦芳的,估计凌子岳托付了秦芳,在他走之后,请她替他把那封信寄给聆诺。”
    说到信,尹啸卿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如果没有后来凌子岳的这封信的话,那封信在他看来就是天大的事了。
    他对肖默默说:“我那天看到她收了两封信,一眼不看就撕掉扔了。”
    肖默默点点头:“那是莫子川写来的信。他自从入狱之后,每周都给聆诺写信。刚开始的大半年,聆诺还在休学,信是我们给收的,一看是从监狱寄来的就知道是他。我们还替聆诺给他回过信,请他不要再打扰她的生活。”
    “那他怎么说?”
    肖默默冷笑着嗤之以鼻:“他说他是真的爱聆诺,他还想要出狱后娶她。哼,真是异想天开!不说别的,到时候他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能给聆诺什么呀?真够自私的!再说了,他如果只是害了聆诺,聆诺兴许还能原谅他,可是他害了凌子岳,聆诺只会巴不得他死——唉,或者也不是吧,凌子岳已经不在了,他哪怕死上一万遍,又有什么用?”
    尹啸卿皱起眉头:“他老是这么写信,就等于老是提醒聆诺那段过往,聆诺怎么受得了?”
    肖默默顿足:“谁说不是呢?我们还向监狱方面反映过,请他们阻止莫子川,保护受害人。可是监狱答复说这是服刑人员的权利,这样有助于他们心理康复,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呵!真是!什么时候罪犯的心理健康比受害人还要重要啦?”
    尹啸卿默默不语。其实监狱这么做,也是在克尽职守,他们关心服刑人员的改造,当然无可厚非。
    肖默默又说:“他们还对我们说,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就请我们一直代聆诺收信,不要让她知道就好;可是同时又劝我们最好还是说服聆诺,让她给莫子川回信,说莫子川一直等不到她的音讯,精神状态总是不太好。妈的!不是我说,他自己做的好事,到头来倒需要聆诺去哄着了?”
    尹啸卿也哭笑不得,半晌才说:“那我看聆诺知道了以后也都还好,不看他的信就还好。”
    肖默默摇着头耸耸肩,一身上下都是无奈:“监狱那边的这种说法搞得我们也很没主意,聆诺刚回来那会儿,我们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后来她还是发现了莫子川的来信,倒也没怎么样,只是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撕掉以后,发了好半天抖才平静下来,后来才慢慢习惯,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妥了。”
    尹啸卿想了想:“那下学期聆诺换了地址大概就能躲开了吧?”
    肖默默扁扁嘴:“谁知道呢?监狱那么支持莫子川,就等于是有政府给他撑腰,你要我怎么说?他个犯罪分子倒有上面罩着,喂,你们搞法律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尹啸卿只得苦笑:“他们是执法人员,我以后应该不会是,根本不对口,你别把火气撒我身上。”
    他们俩这么聊了一会儿,才觉得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两个人都没有吃晚饭,而此时夜已颇深,就简单煮了点面条当夜宵了事。
    他们把面端到饭桌上的时候,尹啸卿忽然说:“聆诺也什么都没吃呢。”
    他们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一齐走过去,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往床上望去。
    薛聆诺当然没有醒来,她平躺着,脑袋转向外侧,脸庞埋在被褥与台灯勾勒出的阴影之中,更显得娇小可怜。
    那两个正用充满友情和爱情的目光柔抚着她的人都不会知道,她自从睡着起,便连连地做着奇怪的梦,经历一些发生在过去的场景。
    有些场景发生在A大的某一栋楼里,但A大分明没有那样的一栋楼;有些场景发生在家乡的某个银行,或者S城的某间商场,可是在那些地点,并不存在那样一些场所。
    梦中的薛聆诺时而觉得很确定,这些地方的确存在过,这些事情的确发生过;时而又觉得毫无疑问,根本就没有过这样一个地方,从未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这让她觉得万分疑惑,疑惑得着急,着急得忧伤,好像被两个看不见的人左右拽着,向着不同的方向分裂。
    子岳,这些都是咱们一起去过或没有去过的地方,一起做过或没有做过的事情,你来告诉我,它们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或者,它们都是我们本来应该一起去的地方、一起做的事情吧,是不是这样?
    子岳,你回来,告诉我。
    子岳,你回来,我们一起去,一起去把那些事情做完。
    子岳,你回来、回来、回来……
    熙熙攘攘颠沛错乱的梦境,喧嚣依旧,苍天依旧,只有心里倔强不肯停息的声音在响:回来、回来、回来、回来……
    你回来了,就在这风里,不然风怎么会这么温柔?
    你回来了,回来了,我真高兴……
    这天晚上,肖默默在黑暗中摸索着上床的时候,错手一触,掬到了一枕水润。
    她悄无声息地在薛聆诺身边躺下,伸手搂紧她,眼泪又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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