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幸福可以重来一次

79 第七十八章 不想遵守给你的诺言


时间一晃就到了春末夏初,算起来薛聆诺回到B城已经小半年了。
    这天又是周日,她上完钢琴课回来,刚做好晚饭吃下,就接到了肖默默的电话。
    肖默默一上来就唉声叹气:“唉呀聆诺,累死我了,今天跑了一整天,腿都快断了,嘴皮子也快磨破了,眼睛也彻底审美疲劳了,愣是没看上一家完全中意的。那些影楼都太俗,摄影工作室都太怪异,全都不是我们的菜。怎么办啊聆诺,还是你和凌子岳结婚的时候那些照片好啊,我觉得我肯定是被你们的结婚照给spoil了,现在看什么都看不上了!”
    薛聆诺脸上浮起一朵柔淡的微笑:“那是子岳的同学给我们拍的,你要是不着急结婚,等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再请他给你们拍一组也行啊。”
    肖默默惨叫一声:“那得到什么时候啊?算了算了!我是嫁给洛文,又不是嫁给照片,凑合凑合就认了吧,唉!”
    自打肖默默提到她和凌子岳的结婚照,薛聆诺的目光便一直凝注在电话旁的那架相框上。照片里的她和凌子岳穿着一套情侣装,简单的米色套头衫配浅灰色休闲裤,她的长发随意梳成两股垂在胸前,凌子岳戴着一顶帆布宽檐帽,遮住他早已没有头发的脑袋。他们正在一条铁道上并肩走路,薛聆诺踩在铁轨上,小心翼翼地低头去看脚下,凌子岳揽着她的肩膀扶稳她,一侧头便吻在她的头顶上,目光里绵绵浓浓全是深深的情意。
    焦点聚集在他们俩的身上,背景虚化了,被处理成墨绿的色调,傍晚的柔暗光线四下里弥漫,铁轨在他们的脚下静静延伸,看不到来路,也触不及尽头,世界原本寂寞得凝重,却因为这对情侣而被瞬间点化,一时间温情无限。
    那年,薛聆诺大学一毕业,就和凌子岳回到家乡结婚,然后留在了那里。那个暑假,凌子岳的那位曾拍下令他俩心动不已的那张Summer Love的同学从国外回来,他们便请他给拍结婚照。
    于是整整一个星期,凌子岳不做治疗、精神也好的时候,他们就会外出四处游玩,摄影师随跟随拍,抓到了一组异常出色的照片。
    因为要陪伴和照顾凌子岳,薛聆诺放弃了当年保送上的研究生,回到家乡后就在南方最大的报业集团《南域新报》在当地的分社谋到了一个编辑的职位。本来她是被安排去跑新闻的,她找社长反映了自己的特殊情况,希望工作能尽量稳定一些,这才发现原来社长是凌子岳的高中同学。于是她不但被调到了编辑的岗位上,而且被分到相对而言较为轻松的社会生活版块,能腾出最多的时间照顾凌子岳。
    凌子岳的淋巴癌整整挨了五年,这基本上就是这类病人能达到的最长极限了。差不多就是一年以前,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薛聆诺推着他在医院的花圃间散步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令她蹲下,用松松垮垮的病号服衣袖万般怜爱地替她擦去额头上几粒晶莹的汗珠。
    然后,他柔声对她说了一句话:“小聆,我走以后,你还是回B城去吧。”
    薛聆诺脸上一僵,愣了一下,趴下来,侧伏在他的腿上,轻轻地、却是坚决地说:“我不。你不会走的,我也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凌子岳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仍然是那副温柔微笑的语调:“好孩子,别说这些傻话了,快答应我,不然我没法放心。”
    薛聆诺也仍然是那副轻轻的却坚决的语气:“就不让你放心!你是我老公,咱们的家就在这儿,你能走到哪里去,又要我走到哪里去?”
    凌子岳叹了口气。他知道她一定哭了,故而没有勉强她把脸抬起来看着自己。
    良久,薛聆诺才听见他又说了一句话:“小聆,B城也有咱们的家呀。”
    薛聆诺抬起头来,脸上干干净净清爽透亮。她笑着点头:“好吧,既然是你要我去,那将来你如果真的不要我了,我就去考B城师大的研,好吧?你不就觉得B城是大城市么?S城也是大城市啊,我毕业以后可以去应聘逸仙中学的语文老师,我觉得他们应该会要我的吧,如果实在不行……”
    “小聆!”凌子岳打断了她,这一回语气比方才不容置疑了许多,“小聆,我早就说过了,不许再说我不要你这种话,你知道你这么说我有多难受么?可我总是要走的,也许……小聆,我走了之后,你要忘了我,不要再去跟我有关的地方,除了B城,可是不要去B城师大,你要想上研究生,就重新去考你们A大。小聆,回B城去,不仅仅因为那是大城市,它和S城不一样,那里有一个人,他是真的爱你,只有把你交给他,我才放心……”
    凌子岳才说到那个迟疑的“也许”,薛聆诺就重新把头伏在了他的腿上。这一回她只能忍住声音,却无法控制肩膀的抽动,她心里又气又急又悲伤,她讨厌凌子岳说这种话,要把她交给别人这种话。
    但她又没有办法反驳他,因为谈话进行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这场不了了之的谈话之后的第二天,凌子岳就陷入了弥留。他在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痛苦中整整撑了一个星期,主治医生婉转地向家属说明一切抢救手段已经无能为力,不如放弃吧,至少能免去病人许多不必要的折磨。
    凌子岳的父亲在辗转一夜之后,终于对薛聆诺说:“孩子,咱们放手,让他走吧。”
    当时的薛聆诺已经哭不出来,连嗓子也完全哑了。她就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偶人,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坐在凌子岳床前,握着他的手,直直地看着他,定定地听着他床头的仪器不断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那记录着他最后这段游丝般生命的冰冷的声音。
    那是他弥留的第五天,到了晚上,薛聆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一丝声音,涩哑地开口说道:“子岳,我会好好的,爸爸也会好好的。以后我就是爸爸的亲生女儿,我会一直照顾他,让他老人家快快乐乐地长命百岁。爸爸也会很疼爱我的,不会让我受一丝委屈,不会让我有一点点不该有的难过。子岳,你放心去吧。”
    仪器里,凌子岳那条细弱的生命线还在固执而艰难地扭动着。
    薛聆诺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从眼睛里涌出来,沉甸甸地砸在凌子岳的被子上。她颤抖着声音,又说:“子岳,我答应你,我会去B城,我不会去B城师大,我会忘了你。我答应你会回去找尹啸卿,如果他还要我,我会嫁给他,我会让自己很幸福很幸福,比跟你在一起还要幸福……子岳,你放心去吧。”
    凌子岳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薛聆诺攥紧他:子岳,你哪里痛?你到底哪里痛?有多痛?我这样捏你的手你还有感觉吗?让你手指也痛一点,会不会比较能帮你转移?
    她索性把他的手指放进嘴里,试图咬他,却只能将它们卡在齿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只是让她的声音更加含混不清:“子岳,求求你,你走吧,你走吧……”
    她守在他床前絮絮地说了一夜,又说了一天,直到最后终于支撑不住,伏在他肘边沉沉睡去。
    凌子岳是在她的睡梦中去的,就像是和她一起睡着一样。其时已是他弥留后第七天的凌晨,那刚刚过去的一天,是他们结婚两周年的纪念日。
    只有上天才知道,他究竟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方能支撑住自己直到陪着心爱的妻子过完这特殊的一天,才肯撒手。
    墓地是早就买好的那一块。曾经的那一年,凌子岳通过A大的BBS知道了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男生那么喜欢薛聆诺之后,偷偷地去跟踪过他们无数次、确定了他是真的很爱薛聆诺、也有能力给她真正的幸福。为了成全他们,为了让薛聆诺相信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他寄出了那封信,然后回到家乡,买下这块墓地,做成真的样子。
    墓碑上的照片仍旧是原来那张,只是铭文重新刻过了,在立碑人的名字里加上了一个:
    爱妻薛聆诺
    入殓之后,薛聆诺在墓前静静地陪了凌子岳整整七天。据说人的灵魂要到头七以后才能真正意识到并且相信了自己的死亡,才肯下赴冥府,去往来世。薛聆诺舍不得他在茫然中孤单无措,就在这里相依相伴,拼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对他做到最后一份不离不弃。
    只是已经没有照片可烧了。那个冬天她在这里烧掉的那叠照片,早就已经守候在彼岸,他这一去,迎向的亦是他们俩的回忆,终究还是一段温馨旅途吧?
    七天之后,薛聆诺回到报社销了假,照常上下班,绝口不提去B城的事。她才只有二十五岁,眼前的人生漫长到令人窒息、让人绝望,她不急于一时,料想凌子岳的在天之灵也不致怪她不守诺言。
    不久之后,《南域新报》就开始热烈筹划进入B城。作为垄断南方的报业集团,他们显然有一份走向全国的雄心,不说别的,光是B城有那么多籍贯为南方的外来人口,就使他们不必发愁打不开市场。
    于是到了今年年初,B城分社建起,薛聆诺就被抽调过来了。她心里明白,这是凌子岳交待过他那位老同学作出的关照。他多么了解她,她口头上虽然答应,却未必会付诸实践,于是他亲自把她送回B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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