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幸福可以重来一次

81 第八十章 你欠我的幸福


周二下班之前,薛聆诺交代了一下荆玲,自己第二天早上不会来办公室,给了她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让她独立完成。
    荆玲自然而然地追问起她不来办公室是要去哪儿,她便照实说了。才说了个开头,都还不曾提及人名,荆玲就尖叫起来:“啊!聆诺姐,你是要去见尹啸卿律师啊?好幸福哦!天哪,他是你们A大以前的风云校草啊!可惜我太笨了,当初高考就差十分,同A大失之交臂呀……不过他上学期来我们学校做过一次讲座,哇师姐你不知道,真是爆满啊,我们最大的阶梯教室都水泄不通了,还有女生晕倒了呢,也不知道是通风不畅还是太激动了。不过尹律师也真是要命,那么帅那么风度翩翩,绝对有让人晕倒的功力啊!哇师姐,要是我也能去采访他就好了……”
    薛聆诺暗自苦笑。她倒是真想把这个采访任务扔给这小丫头,自己就可以悠哉游哉地继续当逃兵了。可惜按照报社的规定,实习生不具备独立采访的资格,尤其是这么重要的采访任务;而且现在手头工作太紧,社里也不会允许她带着荆玲去,耽误了案头工作;何况她约见尹啸卿的时候用的是自己的名字,如果临时换人,恐怕更会触怒尹啸卿,后果不堪设想。
    周三早上,薛聆诺起床后,对着镜子深呼吸,按照商务礼仪换上正式的衬衫西裙高跟鞋,把头发一丝不乱地盘起来,化了淡妆,然后叫了出租车直奔悦诚律师事务所。
    她提前五分钟到达,前台替她打了电话,尹啸卿的助理很快就迎了出来,一边说尹律师很快就到,一边把她领到小会议室,给她倒了杯绿茶。
    薛聆诺有些紧张,食道口似乎是关闭起来的,连茶水也几乎无法下咽。她有些拘谨地坐在亮堂堂能够清晰映照出周围一切的实木长桌后面,约莫等了十分钟,尹啸卿终于出现在小会议室的玻璃门外。
    薛聆诺局促地站了起来,勉力按下心头的不安,微笑着走过去,对尹啸卿伸出右手:“你好,尹律师,非常感谢你能接受我的采访!”
    尹啸卿看了看她伸过来的手,又看了看她,脸上毫无表情,只冷淡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薛聆诺尴尬地收回手,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
    尹啸卿也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人隔着桌子,面面相觑。
    薛聆诺连忙低下头避开他冷锐得硬梆梆的目光,拿出一只录音笔,征求他的同意:“可以吗?”
    尹啸卿略略颔首,这才简洁地吐出两个与目光同样冷硬如冰的字:“请便。”
    薛聆诺道了谢,按下开关。红色的小灯亮了起来,但她还是掏出记录的纸笔,一来这是职业习惯,二来她该问的问题都由法制版的同事事先列了出来,她记在本子上了,只要照本宣科就好。
    这些问题她来之前已经过了好几遍,全部烂熟于心,也基本上把握了其中的脉络。此时她迅速扫了一眼第一个问题,便抬起脸来看着尹啸卿:“尹律师,我们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就是,是什么促使你接受了罗老夫妇的委托?我们都知道你平常工作非常忙,而罗老夫妇因为经济上的原因,基本上付不起律师费,所以你的这次代理差不多就是法律援助性质的;而这个案子——恕我直言,你们的胜算似乎并不算太高,所以……”
    尹啸卿早已听明白这个问题,不待她说完,就在桌子上嗒嗒敲了两下,显得有些轻蔑,以及一点不耐烦:“我接这个案子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出于人类的同情。”
    薛聆诺在记录本上写下那个关键词:同情。
    她示意他继续,一抬头却被他益发冰冷的目光蜇得心里一抽。
    尹啸卿冷冷地说:“薛小姐,这个问题不需要正面解释,我给你讲一个英国的著名案例你就明白了。
    英国有一位老太太,她丈夫去世之后,她完全依靠储蓄金过活。在十五年以后,银行忽然发现自己在过去这么多年里一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就是给她的利息过高,因而想要收回这笔多出来的钱。但是银行是不能从储户账头上直接把钱划走的,那是侵犯私人财产的行为,所以银行向法院起诉,请求允许自己拿回错误支出的金钱。
    但是这个案件的最后结果是老太太胜诉。法院给出的理由是:在过去的十五年中,由于银行自身的错误,而使得老太太对这一层次的收入以及由此形成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合理的依赖,因而继续维持这样的生活已经成为老太太的权利,所以银行不但不能收回她那部分多拿到的钱,而且还要继续按照原先的利率支付她利息。”
    薛聆诺刷刷刷地快速记录着,一边轻轻点头。尹啸卿停顿的时候,她也正好写完,抬头看他,见他的眼睛里闪出了一缕她一时之间无法直视的光芒:“这个案件,我认为与此同理。罗老夫妇在过去的五年当中,始终合理地认为罗晓晓是他们的亲孙女,这也是他们痛失爱子之后的最大慰藉,他们在感情上已经对罗晓晓的存在产生了依赖,罗晓晓带给他们的幸福已经成为他们的一项不容轻易剥夺的福利,这与血缘无关,只是关乎感情。”
    他紧盯着薛聆诺,目光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幸福原本并不是一种权利,但是如果一个人曾经让另一个人幸福,她就可能已经给自己建立起一种责任与义务,就不能随随便便把这种幸福拿走了,否则伤害照样成立,就算是在法庭上也同样存在商榷的空间,这就是为什么离婚案件要考虑哪方存在更大过错。”
    薛聆诺无声地吸了口气,假装还在匆忙写字,不敢再抬头面对他,也不敢做出任何回应。
    静了几秒钟之后,又听见尹啸卿冷笑了一声:“我刚才说过的一句话恐怕是信心过剩了。我说你听了那个英国案例就会明白,其实未必,这种感觉,有心的人自然一听之下就能明白,但如果是没有心的人,恐怕是说破了天也不会明白。”
    薛聆诺假装没有听懂他这句话里的刺,赶紧拿出下一个问题:“那么请问,你希望为罗老夫妇争取到的权益能够到哪一步呢?”
    尹啸卿轻嘲地勾了勾嘴角,似乎是在对这个问题的水准表示不屑:“那当然是由他们俩继续抚养罗晓晓。如果在罗晓晓成年之前二老不幸去世、或者丧失了抚养能力,才由谭大伟获得罗晓晓的抚养权,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罗老夫妇尚在人世,就应该继续对罗晓晓享有无限的探视权。”
    薛聆诺一失神,不由自主地就问出了一个计划里没有的问题:“可是……坦率地说,你不觉得这样可能对罗晓晓不是很公平吗?她的生父能够给她提供优越得多的生活条件,他作为年轻力壮事业有成的男子,对罗晓晓也更具备妥善照顾的能力。如果让罗晓晓继续留在罗老夫妇身边,将来罗老夫妇的健康乃至生命出现任何状况的话,倒可能会对罗晓晓造成更大的心理创伤,反而折损了她的幸福。”
    尹啸卿尖刻地答道:“薛小姐,你的逻辑非常矛盾,思路极其混乱。你一方面似乎认为一个人的幸福是完全同她的物质环境挂钩的,另一方面又似乎对于人的精神状态放了过重的砝码。我接触过罗晓晓,她今年虽然只有五岁,但已经非常懂事,她对爷爷奶奶感情很深,她并不愿意离开那个湖南小乡村。孩子其实是比许多大人都更加有情有意的,她不在乎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能给她带来怎样奢华舒适的大城市生活,如果让她离开年迈的祖父母,她只会感到巨大的痛苦。
    即便在她成年以前就要遭受祖父母离世的悲伤,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幸福的。薛小姐,难道你不是应该比我更理解这一点吗?她爱的人虽然死了,但是在他们死之前,她是陪在他们身边的,这样她才比较没有遗憾。如果因为害怕面对丧失亲人的痛苦就选择早早逃开,她所得到的虚假的清静也不是什么幸福,难道你不是这么认为的吗,薛小姐?为了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人而弃很可能更爱自己的生父于不顾,将年迈多病的老人当作弱者而给予更多的同情与关注、把另一个男人的痛苦视若无物,这对于你而言难道不是更加符合人之常情吗?再说了,被自己所爱的人一直爱到死,其后又能紧接着马上投入另一份关爱的怀抱,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有这种运气?她还有什么不幸福不满意的!”
    尹啸卿的这番话越说越刻薄,到了最后完全成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薛聆诺只觉得有一根血管在自己薄薄的太阳穴里笃笃地敲,头痛迅速波及心脉,全身蓦然虚软无力,眼泪却不争气地涌入眼眶。
    她低着头,完全不能和他对视。她拼命地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心里暗骂自己太不职业太没出息。可是她工作时间毕竟不长,而且因为有凌子岳老同学的招拂,各方面一直都很顺遂,没有遇到过这么直接的刁难,何况他还句句直刺心窝,唇枪舌剑全部准确地扎在她那个本就还血流如注的伤口之上。
    她的脑子随着心一起乱了起来,接下来的几个问题问得甚是潦草,好在尹啸卿给她的时间原就不长,他的助理不久便敲门进来,得体地提醒他下一个约会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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