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走进院中,径自到了季青城面前,道:“夫人先回了趟卫府,没进门,转去了公主府邸。”之后解释,“是属下自作主张,命人远远尾随。”
季青城颔首,心内稍安。没回卫府就好办。他那位岳父——即便是他,也是打心底犯怵的。
小九犹豫片刻,又道:“将军,沉星是夫人最喜爱的丫鬟,沉星在世时则是处处照顾风岚,而小少爷则是夫人三妹临终时托付给夫人的,是以,事关风岚、小少爷其实就等同于事关沉星和夫人三妹,而夫人心里的坎儿……一直就没过去。将军,夫人即便是有过失,您也不要生她的气。”
季青城目光转为凝重,“说下去。”
小九便又道:“属下因着沉星,与夫人房里的人走得近一些,得知的事就比旁人多一些。属下听说,夫人在沉星走后,直到如今,不曾落泪。将军,属下是粗人,却也听说过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将军,让夫人笑,很容易,可如今让她将心底的苦哭出来,难。”
体病有药可医,心病呢?季青城神色愈发沉凝。
小九说完心里的话,恭声道:“属下只是为着沉星尽一份力,若有失言处,还请将军责罚。”
“不,你字字珠玑,说得好。”季青城拍拍小九肩头,转身出了院门。
他要将妻子接回来。
此时,太夫人正在前院,追问一众家丁管家去了何处。
季青城按下心头烦躁,对太夫人道:“昔昭有急事出门,我命管家随她去了。”
太夫人似笑非笑的,语声不急不缓:“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事,竟要让昔昭亲自前去。方才我还以为她是和你置气出府了,管家便追了出去。”之后语声显得意味深长,“有管家在昔昭身边,我们还真是不需心急,管家的话,昔昭还是能听进去的。只是不知这次管家会帮谁说话,若只帮着她……”
“管家是我带进府中的,”季青城故意忽略太夫人的言下之意,道,“娘不需多心。”
“你又何苦处处帮昔昭说话呢?此时又何必还隐瞒我呢?”太夫人显得很是伤心的样子,“她方才是与你赌气出门的,府里有哪个不知?听说还将风岚那丫头带走了?这不是明摆着打你的脸么?青城啊,你这是什么命啊,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
“娘,”季青城缓缓笑开来,“若是我与昔昭和离,之于您有什么好处?您方才的话,是为我着想才说的么?三弟纳妾之事,是我不知缘由不该应下,此时与您说一声,改日再给三弟赔礼。”说着转身,命人备马,阔步走向府门。
“你!”太夫人气得手点着他,追了几步,“今日卫昔昭若是不能回府,她就不要回来了!我季府不要这等没规矩的媳妇!你若是护着她也由你,只一点,你也别回来了!”
季青城顿了顿脚步,目光转为沉黯。
他不知很多事对于昔昭的打击有多深,他不知道什么事会让昔昭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可是太夫人知道——太夫人知道,却故意利用他来刺激昔昭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是故意要让他们夫妻之间生出嫌隙。
他只是不懂,为何如此。
上次许乐芊的事,他能认为是太夫人一时糊涂,可在今日的事情之后,又该如何看待?一心盼着他与昔昭不得美满欢喜的至亲,他该如何对待?
天大的难题。
可眼下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去寻找那个负气离开的小女子才是正经事。
吩咐小九尽心照顾瑜哥儿,之后,季青城去了公主府。
先帝对昔昭不薄,天下皆知。公主府自是占地宽阔、屋宇华丽。
都不曾放在心上的一个地方,在这一晚,却成了她躲清闲的所在。
而这地方,卫昔昭随时能入住,旁人甚至是季青城都不能随意进入——
门外,有侍卫面带同情地阻拦:“昔昭公主有话在先,除了大将军,任何人不得入内。”
便有人气闷发问道:“公主夫君季将军也不得入内么?”
侍卫便显得爱莫能助地道:“先帝在世时便命属下尽心为公主看好门户,至今不敢忘,亦不敢违命。”
竟吃了她的闭门羹。
季青城端坐马上,沉思片刻,吩咐道:“去调遣一千枭骑卫过来,公主府中有疑犯出没,不可等闲视之。”
枭骑卫,隶属皇家,唯有当今皇帝与季青城能够随时调遣,至何处任何人也不能阻拦。而另一支玄衣卫亦是如此,不同之处,是受命于卫玄默。
守门的侍卫眼中笑意一闪而逝。谁看不出,这是小夫妻在置气。他求的,也无非是季青城有个拿得出手的理由能让他放行。
枭骑卫过来之后,季青城命他们将公主府四面围起,随后对守门侍卫出示御赐令牌,阔步入内。
府中的卫昔昭已是瞠目结舌。
他居然假公济私,居然用这种方式闯入,实在是……实在是无赖至极!
卫昔昭径自走向府门,看着走向自己的他,面上气着,心里却已是啼笑皆非,“你给我出去!”
季青城一本正经的,“在下有公事在身,还望公主多多担待。”
“滚出去!”卫昔昭说着,眼中已经闪过笑意。
季青城充耳未闻,走到她身边,携了她的手。
卫昔昭本能的挣扎着,却是身不由己地被他带到影壁内。她极力站稳身形,“你来胡闹什么?我寻一时清静也不行么?”手死命地去掰他钳制着手臂的手。
季青城却将她一把捞起,笑道:“有我在,哪里能清静?哪里又不清净?”
“季青城……”卫昔昭想到在外包围的枭骑卫将士,实在没底气再和他闹了,“我、我随你回府就是了。”
“难得来了,何必匆匆离去?”季青城搂紧了她,走入室内,在她耳边加了一句,“我陪你。”
卫昔昭觉得脸颊烧得厉害,猜想着绯红怕是已蔓延至颈间耳后。他今日是要疯到底了。心中不由腹诽:哪里是他陪她,分明是她陪他——被人看笑话。
飞雨、风岚等人见状,纷纷垂头抿嘴笑着,悄然退出。
身形落到床上,卫昔昭颇有落荒而逃的架势,慌慌张张向内躲向角落,“你别闹了,我错了还不成么?过一会儿我就随你回去还不成么?”
“为何要过一会儿?又为何急着回去?”季青城挂着邪魅妖冶的笑,抬手放下幔帐,展臂把她捉到怀里。
卫昔昭一面手不应心地阻止他放肆的手,一面如实回答,想借此转移他的注意力,“等一会儿,管家就将与风岚定亲的小厮带来了……他们拜堂只能仓促一些……我给他们主婚,也算不得太寒酸吧……季青城!”不满呼唤的同时,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贴身衣物往回夺,“你、你是喝醉了么?怎么胡闹起来还没完了?”其实真正不满的,是她说着话他却一味忙别的。
原来萧龙泽跟过来是为了这件事。心里仅存的一丝疑虑也有了答案,季青城更无顾忌,将她抱得更紧,脸埋在她颈间厮磨,柔声道:“是我胡闹?嗯?”
“就是你胡闹,谁让你……”
“是我胡闹,”季青城笑着封住她的嘴,阻止了她抱怨的话,“我已回绝了风岚的事,来日我与你一起给风岚主婚,这样你可满意了?”
卫昔昭侧开头,认真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
“那……”
“日后你的事,我再不介入。”季青城拍拍她额头,“你总该没话说了吧?”
“那也应该……”应该即刻回府。
“你再说一句无关你我的,我便将你拆骨入腹。”季青城埋下头去,咬了她一口。
卫昔昭嘤咛一声,报复似的掐了他一把。
“今日是我错,委屈了我的昔昭,不气了,嗯?”
宠溺到骨子里的言语,让她的心都化了,不由展颜一笑,回应着他的热切。
如火如荼之际,卫昔昭又想起了枭骑卫,心内汗颜,且惶惶不安,“你带来的将士……”
季青城拧眉告饶:“你这妖精,成心要磨死我不成?”虽然体内已经烧成了一团火,还是加了一句算作解释的话,“在此静立,总比夜间操练要清闲,只当是给了他们一刻清闲。”
卫昔昭又和他没仇,且是深爱之极,如何还说得出煞风景的话,轻柔地笑着,吻了吻他,“那、那就随你。”
这让他爱不释手偶尔又无可奈何的女子,即便让人百般为难,为了此刻这般如花笑颜,亦是值得。
这时节的夜,月色、春风都透着慵懒,蒙头酣睡最是享受。
今夜卫昔昭却没这个福分,和季青城一起,挣扎磨蹭了半晌,还是沐浴穿衣,起身回季府。
事情不论怎样,已经遂了她的心愿,再留宿在外面,总是说不过去。
两个人都是骑马来的,回去时自然也没别的选择。
长街柔风回荡,月光笼罩。
卫昔昭偶尔看一眼季青城,又看一眼远远跟在后面的将士。
难为了他,这般大张旗鼓地胡闹,也不怕将士心生不满。
季青城带马趋近,携了她的手,语带笑意:“他们是我麾下将士,亦是我兄弟。若是想什么,也只能是盼着你我安好。”
“你日后再不可这样了。”卫昔昭是想,动不动就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是谁能消受得起的?
“那要看你。”季青城的手微微用力。
卫昔昭想了想,慧黠地笑起来,“你敢再这般胡闹,我就让你岳父对付你。”
“你就这么狠心?”季青城反问一句,又温柔地笑,“那我不是在劫难逃了?”大将军卫玄默,他不怕;岳父卫玄默,由不得他不怕。
卫昔昭仰起脸来,看向空中,又环顾身边一切,手指挠了挠他掌心,“此时最好,真不想回去了。”
“慢慢来,会有日日安好时。”除了这般轻描淡写的话,他说不出其他,也不好直言相问,不能残酷地让她回忆她深觉痛苦的事。况且,她若是想说,这些时日,已足够她诉说百遍。
人心犹如错综复杂的地图,他想,自己总会找到那条正确的路,让她觉得可以也必须走下去,而且,会乐在其中。
她心底的过往,总能成为回忆,不会总是伤疤;她不能释怀的一切,总能慢慢淡去,而不是深藏隐忍。
信她,信自己,唯有如此。
其实也已足够。
回府,到了正房,见灯火通明,卫昔昭小小的吃了一惊。进到厅堂,见太夫人与三夫人正在等候,迟疑片刻,笑着见了礼,只当先前一切都不曾发生。
季青城也有几分讶然,“娘怎么还不歇下?”
太夫人温和一笑,“你出门后,我左思右想,才觉得是我与你三弟妹有过失,又放心不下,便过来等等看。”
季青城转身要落座之际,瞥见院中闪过萧龙泽与小九的身影,便转而道:“那你们说说话,我去去就回。”
季青城一走,太夫人就冷了脸,直勾勾地盯着卫昔昭,冷嘲热讽:“有你这样的儿媳,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动不动就甩手走人,真是了不得了!你能和管家结伴离府,逍遥快活去便是了,还回来做什么?”
这是哪儿跟哪儿的话?!这又算是什么脸?说变就变。卫昔昭想了想,觉得这话还真是没办法接,解释就是越描越黑,还不如当做没听到,就只是淡淡道:“儿媳是有点急事才没通禀便出门了。”
三夫人笑笑地接了一句:“我大哥这般的人物,唉……命不好啊。”
卫昔昭也便笑笑地回看过去,手故意抬起,抚了抚鬓角。
果然,三夫人怕她又突然转了性子给人难堪,不安地挪动脚步,到了太夫人身后。
“哼!软硬不吃!”太夫人不屑冷笑,之后起身,“我由着你闹便是。明日请安的时辰可不要误了,你是长媳,可别带坏了两个弟妹。若是三个都不守规矩,我也只好一头碰死谢罪了!”
“娘——”三夫人拖着长腔,娇声道,“看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我可不敢胡来的。”
卫昔昭无言落座,想着太夫人是立意要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了,好脸色只会在季允鹤、季青城在场的时候才会有,日后自己被这样夹枪带棒数落的时候,怕是少不了了。
可她又能怎样呢?总不好次次还嘴逞口舌之利,想出气惩戒太夫人,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这种日子……真快过够了!
生了一会儿闷气,又去看了看瑜哥儿,没等季青城便歇下了。
手无意识地拂过在外侧的他的枕头,不由迁怒到了他。
多少还是要怪他,没有他信口应下那件事,哪里会有这么多事情?又怎么会让自己一下子就变得有些被动了?
居然是有心要说她和萧龙泽的闲话了——真正看不出,季府的女人,竟是长舌妇之流!
日后自己做什么说什么都会有诸多限制,那些女人正虎视眈眈地等着抓错处抓漏洞呢……
唉——她心里懊恼地长叹着,手用力,将枕头推到了床下去。
季青城恰在此时转过屏风,看到这一幕,又是讶然。
“怎么还没完了?”
能有完才怪!方才被冷嘲热讽一番,也是和他说不得的。搞不好,他怕是会以为她变成了搬弄是非的货色。再者,任谁又能相信呢?女人的把戏,骗女人不容易,骗男人却是容易的。
又忍不住在心底哀叹一声。
卫昔昭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阖上眼帘。
此时其实是又气又累又饿,本该了无睡意的,今日却是反常,她很快便入睡了。
季青城没辙地摇了摇头,将枕头捡起,放回原处,随后熄灯歇下,却是睡不着,脑海里一再回想着方才与萧龙泽说过的几句话——
他先提及的那件事:“新帝一直对一件事抱有疑虑——先帝病故其实有些蹊跷,而在当日你又说过,你是在场的,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龙泽目光深沉,“新帝有疑虑,你呢?”
他没否认:“我亦是如此,况且,昔昭也是在场的。”是怕她心里藏着惊天秘事,却不愿告诉自己,只一个人承受那份不安,甚至惶恐。那样的事,牵扯太多了……
萧龙泽逸出平静的笑,与他对视良久才道:“我只是不懂,新帝平白得了天下,又何必还追究是因何得来?难道他怕有一日也会下场相同么?”
他其实也想过这一点,由此只是报以一笑。
“他再问起,我去告诉他——是我与之前皇后、当今太后联手,毒杀了先帝。仅此而已。”萧龙泽说完,便躺到了他的硬板床上,闭上眼睛,“恁地无趣,他,当真无趣。若非为着你与昔昭、国公爷,这天下……”话锋打住,他不再出声,似已睡去。
“我偶尔后悔,为何与你们兄弟二人皆是好友,如此,诸多是非反倒两难。”他说着,踱开步子。
“不需两难,我只是我。”萧龙泽的语声犹如呓语。
季青城蹙了蹙眉,侧转身躯,寻到卫昔昭的手,轻轻握住,心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在外时,听闻先帝先后囚禁了燕王、景王的时候,得有多少时日,他也好,卫玄默、萧晨述也好,万般挣扎,不知在誓死杀敌之余,该做出怎样的举措。
那样的时日,真的能耗尽人的心力。
好在,京城中人,包括他的父亲,给了他们一个相较而言最好的结果,他们这才能够全心杀敌。
可人只要登上皇位,似乎就意味着改变。
萧龙渄不知何时,就要变成让他陌生的人了,这是不需质疑、不能心存侥幸的。所谓天子,其实很多时候就意味着没有人情味。
季青城凝视着卫昔昭留给自己的背影。
你知道么?想来你早已发现了吧?
而萧龙泽的几句话,细细想来,竟是让人隐隐不安,或者说是能够察觉出什么的……
不知到了何时,终于倦了,堕入梦境。
卫昔昭是因为觉得热而醒来的。
醒来才发现,一如每一日,与他紧紧依偎,亲密无间。
不需长久时日,却已成习。
心头丝丝暖意化成了笑容,睡前牵强地迁怒也化作了愧意。
他每日那般忙碌,怎么还要奢望他事事做得分毫不差呢?多久了?他都不曾过上一日真正悠闲的日子。
他也只是个人,只是一个大自己两岁的男子。却是已经与父亲齐名、扬名天下的人物了。平日待自己从来不曾有半分改变,丝毫也不曾现出丁点的不重视,还要他做到怎样的地步呢?
不知体谅也罢了,再责怪就实在是不懂事了。
手,温柔滑过他的容颜。在黑暗中勾勒他的轮廓。
曾几何时,你可是觉得能每日看到他就会感恩不尽的人。如今日日厮守,便要忘了珍惜二字么?不能,绝不能。卫昔昭,你要知足。
她在心里郑重地告诫着自己。
手忽然被他握住。
“昔昭。”他呓语着。
卫昔昭以为他在梦中,笑了下,没应声。
他另一手却勾起她容颜,吻住她同时,欺身覆住她。
“不许走,哪里也不许去。”他的语气很奇怪,似命令,又似恳求。
“我不是在这里么?你怎么了?”卫昔昭怀疑他还没睡醒,抬手去碰他的脸颊。
季青城则将她的手握住,深凝她眼睛片刻,随后仍是令人心颤的吻。
“我的,是我的,是不是,昔昭?”像是要打下烙印一般。
他今日不论成心与否,都是要将她弄得不得安宁。卫昔昭蜷缩起身形,失笑问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告诉我。”
季青城闭了闭眼,摇头否认,“你只当我是被你吓出了病。”
卫昔昭越想,就越觉得他这话好笑,笑嗔道:“胡说!”
“好,算我胡说。”季青城忙着除去两人之间的单薄障碍,“这良辰美景,当惜取**。还是早些添个孩子为好,如此,”他笑得坏坏的,“你日后想跑也跑不掉了。”
居然还是不离最初的话题。“季青城,你到底睡没睡醒?”不要怪她这么说,他实在是不似平时。
季青城不再应声,只忙着软化她。
“季青城!……”
呼唤由气恼转为无奈,直到变成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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