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心急如焚,走入杨柳畔室内。
季允鹤已经换掉平日锦衣,一袭灰色布袍,目光清明,自有一番道骨仙风。
太夫人连打量他的心思都没了,语声沙哑地问道:“你的公爵、官爵都已不要了?你要走了?你走了青坤怎么办?你告诉我!”
季允鹤似笑非笑,“我以为,有些事你从来不说,但必能猜到我已得知。却不想,我在你眼里竟是一世愚钝。委实可悲。”
可悲的是谁,他没有说出,也许,是因为他也不清楚。
太夫人身形一滞,如遭雷击。然而在片刻之后,却又阴毒地笑了起来,“你晓得那就更好了。如此,倒真应了那句破釜沉舟——季允鹤,你能否豁出你一世名誉,又能否坐视你长子脸上抹黑,全在你。”
语毕,她安然落座。
季允鹤沉吟片刻,问道:“你如何断定我不会杀你?”
太夫人的笑变得讽刺,“因为你不能预知我将此事告诉了谁,自然,我也无从预知冯姨娘将此事告诉了谁。”之后故意叹息出声,“我也好,冯氏也好,怎么会让你余生安乐。”
季允鹤缓缓落座,视线深锁着她,“荣华重。”
“曾经,我是认定情最重的人。”太夫人笑得凄凉,“而如今,的确,荣华重过我的命。我一生命运随你沉浮,荣华是你唯一能给我的。”
“说的是,你一生命运随我沉浮。”季允鹤缓缓颔首,“我能给你的,可以是旧时荣华,也可以是同赴黄泉路。”
太夫人闻言愕然,想要起身。
“想逃,晚了。”季允鹤抬手示意她安坐,“是死在我手里,还是坐下来与我细细斟酌两全之策,看你。”
太夫人对上他寒凉入骨的视线,一动也不敢动。
多年的夫妻,陌路对峙。
季府下人虽觉蹊跷,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国公爷与太夫人整日留在杨柳畔,任何人不得入内,甚至连饭菜都不许送入。
——
黄昏时分,莫兆言拖着疲惫的身躯到了宫门外。
抬头仰望,看到蟒袍加身的男子立足宫墙之上,淡漠俯视着他。
季青城,摄政王。
在他是一介书生的时候,季青城是长平侯;
在他以为就此飞黄腾达的时候,季青城从柳城再到沙场磨炼心智;
在他带着驸马爷的虚衔潦倒落魄的时候,季青城是摄政王。
始终是晚一步,始终要仰视那个人,仰视他心底女子的夫君。
这是命么?
这一生,难道注定不能被卫昔昭放在眼里、记在心上么?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步履沉重而目光犹有怨怼不甘的男子,一步一步,走到季青城近前。
同是蟒袍加身,有着萧氏皇族特有的明亮凤眸男子看向季青城,“确定用他?”
无疑,这定是楚王萧龙泽。莫兆言抬眼欲打量时,发现季青城锋利迫人的视线正看向自己,不知何故,他慌忙垂下眼睑。
即便敛起目光,心绪似乎也已被人洞悉。
时间变得漫长,凝固不前。
无故惶恐不安,在莫兆言就要按捺不住情绪之际,季青城终于出声道:
“用。”
之后,他对小九打了一个手势。
小九开始转述摄政王、楚王的用意。
其实,简单来说,只有一句话:除掉陆家,不择手段,许他丞相之位。
既是可以不择手段,那么,他在这过程中,自然可以结党,为自己高官得坐铺下路,而若不能,便是他无能。
过程分外复杂,想来却简单明了的事情。
莫兆言抬头看向季青城,“若是功败垂成,还请摄政王给家父一条生路。”父亲因为他,已经丢掉官职,如今活得还不如他。
季青城点头。
莫兆言沉吟片刻,又问:“我只是有一事不解——摄政王为何要用我这颗弃子?”
“天下局,没有弃子。”季青城漫声道。
“他摄政王的局中,弃子也可变为利刃。”萧龙泽笑容愉悦,“莫兆言,你好生活着。”
莫兆言鼓足勇气,定定看向季青城。在那双满是寒意的眸中,他看不出一丝心绪,看不到一丝笃定或是犹豫。
什么都看不到,唯有彻骨寒凉。
不似人的眼睛,甚而眼前这人也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烟火气息。
像卫玄默,却比卫玄默更加无情之人。
卫玄默似是兵器也罢,起码还能让人觉出一丝正气。而眼前的季青城,除了冷意,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昔昭,每日朝夕相对的便是这样一个人么?
之于季青城,这便是他步步荣华的代价么?
她,过得好么?每日还有那明媚笑容展现么?
为什么还要挂念她过得好不好?
的确是,恁地无情的女子。
让他在她面前丧失了所有尊严,为什么还要这么没出息地挂念、想念?
因为求不得,所以放不下么?
以往甚至想象,要不择手段得到,之后百般凌辱她。可在这时,为何最先想到的是她过得好不好?
他恨自己如此。
回过神来的时候,季青城已离开,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摄政王府门前,站着季允鹤与太夫人。
看着季青城随着坐骑渐行渐近,季允鹤对太夫人道:“想好了没有?”
太夫人茫然回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她说出一切么?她怎么拉得下那个脸?
“你若不说,就随我回去,吃斋念佛,清心度日。”
“哼!”太夫人冷哼一声,强作镇定,“就算要说,我也会独自来找青城说个清楚,时日也当由我选择。轮不到你替我做主!”
季允鹤失笑,满带讽刺。
太夫人率先转身,上轿。
双亲到了门口却又回去——季青城眼中闪过狐疑,问小九:“近日可曾有回信传来?”
指的是撒出去调查的人手。
小九道:“说是已发现端倪,要回禀详情,还需几日。”
季青城进门后,直奔银安殿,等了些时候,萧龙泽前来,两人议事。
不知不觉,室内已掌灯,有人送来酒菜。两人边吃边谈,末了,萧龙泽伸个懒腰,看看时辰,告辞离去。
独自用饭的卫昔昭,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无声叹息。
也不知他这样忙碌的时日要持续到何时。总这样忙下去,不要累坏了身子才好。
萧龙渄便是个例子。如果他在出天牢之后就好生将养,必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国事、朝政,熬的是人的精力、心血。
吩咐人撤下饭菜之时,睡在摇床上的瑜哥儿醒了。
卫昔昭便命人端来一碗熬得香浓的米粥来,一勺一勺喂给瑜哥儿。
瑜哥儿则因为饭前睡了一觉,夜里就迟迟没有倦意,卫昔昭陪着他熬到近子时,小家伙才揉着眼睛,要她抱。
卫昔昭苦笑着抱瑜哥儿起来,在房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见飞雨几个也被熬得没了精神,便吩咐她们先去歇下。
瑜哥儿反反复复地阖上眼帘又睁开,几乎耗尽了卫昔昭的耐心。
此时,有人从背后环住了她肩头。
她回头之际,季青城顺势吻住了她,吻得火热迫切,夺去了她平缓的呼吸。
多讨厌。也不看看是什么情形。
卫昔昭又是蹙眉又是笑,轻轻踩了他一脚,才得以脱身。
“我来,你先睡。”季青城低声说道,笑着将瑜哥儿接了过去。
卫昔昭也不和他客气,去换上白色绫衣,躺到床上便闭上眼睛,实在是倦得厉害了。
明日如何也不能由着瑜哥儿想睡便睡了,容让他形成习惯,小家伙会把人全都熬得垮掉的。
模模糊糊地想东想西,听到季青城唤乳娘将瑜哥儿抱走。
看样子,今夜是要留在她身边歇息了。
过了些时候,室内陷入沉寂。
又走了?
睡意被心头失落赶走,她坐了起来,撩开帘帐,下床踩着榻板,又抬手拨开帷帐,见他身影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他已换上绫衣,方才是去沐浴了。
卫昔昭没来由地有些心虚,收回手,反身要躺下。
季青城已越过帷帐到了她近前,轻笑着捉住她,“是怕我又回前面?”
“才不是呢。”卫昔昭不肯承认,“没瑜哥儿在身边,不习惯。我想去抱他回来。”
“嘴硬的小东西,无非是怕我记挂着你,不能专心处理政务。”季青城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又何必这般顾着我。”
“你这般辛苦,不也是为了我和瑜哥儿么?”卫昔昭抬起头来,凝视他已显清瘦的面容,眼中闪过疼惜,之后漾出甜美笑容,“今日不忙?”
“不忙,往后每日都能回来陪你安睡。”说着话,他的手探入她衣襟,手势迫切地辗转揉捏,声音转为磁性的低哑,“想没想我?”
卫昔昭轻扭着身形,咬了咬唇,“不告诉你。”
“我看看。”他邪气地笑着,手势起落间,衣衫落下,又将她安置在床上。
“季青城!”卫昔昭又羞又恼又慌乱,手摸索着遮身之物。
季青城却将她双手固定在头上方,带着掠夺的意味趋近她,空闲的一手拂过她肩头青丝,“你我是夫妻,怕什么?”
卫昔昭徒劳挣扎着。他是越来越像个地痞无赖了,难为落月等人还说他变了,变得愈发峻冷沉默了,她怎么就一丝丝也感觉不到?
热吻蔓延,在她身体点燃一路火焰,打下一个个烙印。
“嗯……”卫昔昭紧咬住了唇,闭上了眼睛。身体燃烧着,等待着,等待他将所有虚空填满。
大红的被褥映得她肌肤愈发莹润似雪。脸颊绯红,睫毛轻颤,修长颈子,纤腰不盈一握,一切,都在诱惑着一个男人最原始蓬勃的**,燃烧至顶点。
双唇覆上她如花唇瓣,热烈却温柔地攻城略地,吮吻挑逗着她香软的舌尖,引发彼此来自心灵最深处的颤栗。
莲藕般的手臂缠绕住他,身体紧紧贴合着他。
无缝相溶。
情潮涌动,如浪翻腾。
——
裴孤鸿回到王府,恰逢卫昔晴从丫鬟手中接过食盒往外走。
是在前几日,卫昔晴进宫去询问裴孤鸿一些事——宁王妃见小夫妻两个虽然不见亲密,儿子却也不再胡闹,便让儿媳主持中馈,自己只求过几日清闲日子。是因此,有了什么棘手的事,卫昔晴觉得不好再去打扰公婆,只与裴孤鸿商量着办。虽然裴孤鸿总是给她一句你看着办就是,心里也能踏实一些。
那次见他连日忙碌之下,已明显清瘦憔悴许多,便每日亲自做好饭菜,在夜间送进宫,看着他吃完,赶在宫门落锁之际才回府。
此时见到裴孤鸿,卫昔晴讶然止步,“怎么回来了?”
裴孤鸿笑笑地道:“今日摄政王给我新增了些人手,又看过我的部署,说足够缜密,没有漏洞,我日后就不需再留宿宫中了。”
“哦。”卫昔晴释然一笑,将食盒递回给丫鬟,又问,“可曾用饭?”
“用过了。”裴孤鸿大喇喇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小手,“这几日辛苦你了。”
卫昔晴脸色微红,暗中嗔怪他没个分寸,挣扎着要甩开他,话也就有些赌气的味道:“是尽本分罢了,你若是累的不成样子,外人难免要说我不尽心。”
“总是不肯与我好好说话,也不怕一片好心被辜负。”裴孤鸿爽朗地笑开来,随即拦腰就抱起了她,走入室内,转入寝室。
卫昔晴半是气半是惊吓所致,结结巴巴气恼问道:“你你你是要做什么啊?”
裴孤鸿笑意更浓。
他这娇妻,从来是将温柔或者嗔怪的言语平平静静道出,鲜少透露情绪。可平日里的点点滴滴,都十分尽心。男子娶妻,如此又何尝不是福气。是真的,总要比娶一个事事需要他照顾的人要好。
有些人,是喜欢还是爱,他还需要时日分辨清楚。可他要和身边娇妻好好的过日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房里的丫鬟一见这情形,纷纷退出,带上了房门。
夫妻两个初时还有拌嘴声隐隐传出,之后,寝室内的灯熄灭。
当夜,宁王妃听说了此时,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啊。我离抱孙儿的日子不远啦。”
次日清晨,两匹快马出了京城。
萧晨述手中长鞭轻轻抽打在程绍扬肩头,笑道:“难得你肯为摄政王分忧。”
程绍扬不以为然,“你若不肯同去,我才不回西域那个鬼地方。”
“什么话!”萧晨述轻斥一句,顿了一顿,漫不经心问道,“你真的想与我拜堂成亲。”
“那是自然!”程绍扬拿捏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想反悔吧?你若反悔,那我也是不去的。”
“你这种人着实罕见。”萧晨述笑着对他伸出手,“我像是反悔的人么?”
程绍扬忙不迭地握住,笑若春风。
萧晨述却猝不及防地猛一施力,将程绍扬高大身躯带落马下,之后打马扬鞭,“娶我容易,只是洞房花烛夜尚远——先将我打败了再做你的美梦!”之后逸出银铃般的笑声,扬长而去。
“摄政王妃都看着你我般配,肃亲王就更不必提了,偏你这般别扭!”程绍扬一面高声说着,一面飞身上马,带着狼狈,也带着满脸笑意,策马追赶。
他程绍扬这一生,从没将哪个女子放在过眼里。曾少年轻狂,曾放任不羁,从不曾想过,会在西域烽火狼烟之中动情,如痴如狂的爱上了那个时而沉默时而狂傲的女子。
他看得到,她像是一个疯子一般,锲而不舍地追随在卫玄默左右,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引起那人的一个侧目、一个笑脸、一场对酌。
那时他能做的,只能是陪着她去疯,陪着她去换取卫玄默的关注,哪怕是雷霆之怒,哪怕是陪她受罚,不后悔。因为除了这些,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那个眼中只有卫玄默的傻傻的可怜的女子,让他无措。
在太后、先帝先后离世之后,这女子被这场浩瀚灾难抽空了力气、灵气。许多个深夜,他看到她独坐在大漠荒原之中,无声哭泣。
是在那时,开始一次次走到她近前,递给她一壶酒,陪她饮酒,用酒精为她换得一时沉醉,摒弃伤痛。
卫玄默将这些看到了眼里,之后开始有意无意撮合他们,甚至包括尽力提携他,使得他在地位上一点点能够匹配她。
他也不傻,看得出,卫玄默只是把萧晨述当做一个任性的孩子,一个异姓兄弟。
对于这样的男子,即便是他意中人心里放不下的人,他无法生出一丝妒意、记恨。
有的,只是感激。
之后是卫昔昭,在两次看到他站在公主府门外,傻气地看着府内的时候,竟立时猜出他心迹,通过下人传话,让他将情意对那女子道出,要他在平日里处处关照她的衣食起居。
就是在这对父女的帮助下,他才有了与萧晨述无话不谈的温馨时日。
最后是季青城。不知季青城是如何说服了萧晨述,竟使得她答应陪同他赴西域,一同打理那一方天地。
程绍扬明白,自己在这段情缘之中,再幸运不过,一直有人适时地帮他走近佳人。
而今日起,一切就全都要靠他自己了。
并无忐忑。
西域,那曾是硝烟四起的地方,也是他真正与她结缘的地方。
携伊人手,放眼辽阔天地,看朝华、踏夕阳,即便烽火连天,只要有她,便能安眠。
萧晨述,她不会再有机会再有时间去回顾前尘,他会将她的未来填满,与她共享所有快意恩仇、甜蜜缱绻。
——
明媚爽脆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点点落在地上,勾勒出窗前花树的轮廓。
摄政王夫妇,今日赖床不起。
“你是想活活累死我,是不是?”卫昔昭没奈何地抱怨完毕,没好气地咬住他颈间肌肤。
季青城游走的双手温度却更加灼热,“喜欢么?”
初醒后的索取,清新、甜美、猛烈如瀑,须臾光景,将她淹没、吞噬。
她就像是甜蜜多汁的桃子,各种美妙滋味,让人品尝不够。
激情迸发之际,她紧紧抱住他,纤长手指在他背部轻轻弹跳。
他自胸腔逸出一声喟叹,将她娇吟尽数含入口中,**尽数喷薄而出。
“……昔昭。”他在她耳边低语。
卫昔昭没听清,随口问道:“什么?”
他柔声告诉她:“爱你,不能更多。昔昭,你知道么?”
“我……我刚知道。”卫昔昭答得有些没正形,心里却感觉甜甜的,觉得整个人都被温暖了。
“你呢,昔昭。”季青城侧身躺下,凝着她眼睛。
卫昔昭扯扯嘴角,“你说呢?笨。”说这种话实在不是她擅长的,忙不迭岔开话题,“你快起身吧,不要误了正事才是。”
“不急。我日后有大把的光阴陪着你和瑜哥儿。”季青城告诉她,“这几日要稳定朝纲,为几件大事布局、调遣人手,自然要忙碌一些,在这之后,我与岳父的玄衣卫、枭骑卫都能担负重任,我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此刻陪你这光景,只当是平日去上大早朝了。”
“那就好了。”卫昔昭的眼中似被阳光浸染,分外明亮。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季青城神色郑重起来。
“你说。”
季青城便将莫兆言的事情说了。
卫昔昭听完,沉思良久,对上他的视线时,笑得意味深长,“你这局布的,实在是狠辣。”
“也可以有另外一种局面,届时全在莫兆言。”
卫昔昭点头认同。如今再想起与她有着前世今生纠葛的人,心里已无波澜,似是从未相识一般。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到了这地步,便是真的缘尽了。
如何到了今时今日的?
是因为季青城。
她婚后的每一日,都在为他的家人、为他忙碌甚至算计,不知不觉,便被这些人与事占去全部精力、时间。最终对莫兆言留下的一丝厌恶,无意识之中,便已全部消散。
青城,这一生,他是她注定的缘,所以她身边、心中一切是非,都在围绕着他发生、度过。
难得的是甘愿。
今日再想起曾有过的嫌隙,也只是一笑而过,实在不值得记住。那些事发生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不能够舍弃彼此。
不能够舍弃,想要相濡以沫直到白头。
原以为此生不会再为之投入付出的那个字,成全圆满了此生。
是,爱这男子,不能更多。
只是,在与这男子分分合合之中失去的那些人,积存的那些殇,仍是不能淡去。
她阖上眼帘,敛去就要闪现的痛楚,把脸埋在他胸膛,“让我睡一会儿,还是觉得累。”
沉星,她的沉星,在别离这么久之后,仍是不能淡漠那份撕心的痛。还是觉得疲惫、孤单。
不想忘,却又想极力珍惜手中这份缘。
该怎么办?
始终要这般欢悲并存的活下去么?
——
醒来时已是午后。
因着心底那份挂牵,卫昔昭换上了沉星为她亲手缝制的水红色裙衫。
“夫人想来还会长高的,这料子又新奇得很,想来过几年也不会过时,奴婢便将下裙缝得长一些,夫人过一两年穿正合适。”
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人却已不在。
卫昔昭轻轻抚摸着那极为轻软的衣料。
飞雨走过来,看到晶莹水光掉落,心里已经,“您这是……”话问出口,也明白过来。
卫昔昭视做寻常地抬手拭泪,之后抿唇浅笑,“你看我,还不如哭不出的那段时日,如今动辄便掉泪,自己却是不知。”
“身子要紧。”飞雨帮忙整了整妆容,轻声道,“您总是这样暗地里伤心落泪,又如何能如愿为王爷开枝散叶?”
“这活来活去,不是人欠我,便是我欠人。”卫昔昭叹息一声,握住飞雨的手,“飞雨,日后大事小情都要知会我,不要出任何闪失。我已不能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了。”
飞雨知道自己应该因为这份被看重被珍视而愉悦,却因为感动而险些落泪,“您放心,奴婢不会让您伤心的。”
卫昔昭又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才岔开话题,“王爷和瑜哥儿呢呢?”
“在后花园呢,王爷要弄一个秋海棠的林子,带着太子去看了。”飞雨虚扶着卫昔昭出门,“奴婢借着您的光,也去看看。”
秋海棠,海棠。
便又想起了那满目火红。
他让人记住的每个瞬间,记忆便如雕刻版不能褪去。
卫昔昭住到王府后,还没来后花园走动过,因为季青城说他闲下来之后会亲自打理,这阵子正是秋日来临前暑气最盛之时,她平日只爱在院中阴凉下坐坐。
今日前来,不由哑然失笑。
秋海棠、梅花各成一个花林,又有成片的玫瑰、广阔的莲湖……等等。虽然还未布置停当,却已初具规模。
季青城此时正站在绿地上,指点着下人。
“姑父……姑父……”
小小的瑜哥儿手里拿着一朵新开的玫瑰,摇摇晃晃走向季青城。
季青城含笑回望之时,看到卫昔昭,便对瑜哥儿笑道:“你姑姑来了,去给她戴上。”
瑜哥儿很听话的转身,看到卫昔昭,漾出甜美的笑容,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
卫昔昭连忙快步迎上去,“慢一些,我还会跑了不成?”
瑜哥儿踉跄着扑到卫昔昭怀里,咯咯的笑出声来,“姑姑,花儿很美,是不是啊姑姑?”
卫昔昭看着花茎上的刺耳直皱眉,“你姑父这个不知轻重的,也不怕扎到你。”
此时季青城到了她近前,手掌拍了拍她脸颊,“如今除了抱怨我,似乎不会说别的了。”
“原本就是……”
“男孩子若连这花刺都怕,日后还能做什么?”季青城总是觉得,妻子太娇惯瑜哥儿了,说着话,从瑜哥儿手里拿过花,折下多余茎叶,给她戴在发间,之后问瑜哥儿,“好不好看?”
瑜哥儿拍着小手,连声说着,“好看,好看。”
季青城将瑜哥儿捞起,对卫昔昭道:“今日我带着瑜哥儿,你出去散散心,别整日闷在家里。”
瑜哥儿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被湖面上的小船吸引,拍打着季青城的肩头,“姑父,船,坐船。”
“好,带你去!”季青城单手揽着瑜哥儿,漫不经心走向湖边。
卫昔昭又忍不住皱眉了,“你当心些,别让他落水了!”
季青城回头笑看着她,用口型吐出两个字:“啰嗦。”
卫昔昭气道:“你……瑜哥儿出了错,我跟你没完!”
季青城摆了摆手。
瑜哥儿离湖面越近就越兴奋,全然忘了卫昔昭的存在。
这一大一小……卫昔昭摇头叹息,随他们去吧。自己总归是女人,的确是太紧张孩子了,让季青城这武夫没事便带着瑜哥儿也有好处。
略一思忖,卫昔昭决定回娘家一趟,看看许氏,还有卫昔昤。其次便是看看卫昔晧的婚事筹备的怎样了。
这次迁居之后,卫昔昤回去第二日就命丫鬟传话,说是看着许氏身子不大好,要留在府中侍疾,之后安安稳稳的,没再如之前一般闹着与瑜哥儿作伴。
到了娘家——如今的肃亲王府,卫昔昭先去看望了许氏。
许氏神色温和,正在给卫玄默裁制新衣,见到卫昔昭就漾出笑容,“快来,我正头疼呢,对这些事不如你精通,快帮我看看。”
卫昔昭笑着坐到她身侧,先问了一句:“好了?”
“好了,本就没什么事,定是昔昤小题大做了。”
两个人边说笑边将手头的事忙完,之后许氏就道:“你快去看看昔昤吧,孩子大了,那些个小心思,我是猜不透了。”
“用完了就要撵我走?”卫昔昭笑着站起身,“也好,不留在这里招人厌烦了。”
许氏失笑,“瞧你这张嘴!”
卫昔昭出了门,走出院门,脚步一滞,回眸看向院中。
许氏不能再孕育子嗣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她这样子,是真的看淡了一切,懒得计较了。想想也是,不知从何时起的事情,查起来破费周折不说,能不能查出结果还是个未知数……她有她的诸多不得已,也只得将这回事淡然处之。
到了卫昔昤房里,卫昔昭没让丫鬟通禀,放轻脚步,走进厅堂。
卫昔昤正站在宽大的桌案前作画。
已是亭亭玉立的人了,石榴红的裙衫,红宝石的耳坠,皓腕纤细,柳眉杏眼,专注的样子格外悦目。如若含苞欲放的花朵,清新,灵动,艳丽。
到今日才忽然意识到,她的五妹已经出落的这般出色,来日不知要倾倒多少少年郎的心。
卫昔昭轻咳一声,笑盈盈走近。
“大姐!”卫昔昤抬头笑了起来,放下画笔,迎上去握住卫昔昭的手,“父亲今日给了我一些新茶,快坐下,等着尝尝味道。”之后吩咐丫鬟去沏茶。
“你倒是安分起来了,全不似以往。”卫昔昭先看了看画作,连连称赞。
卫昔昤抿嘴一笑,“这几日都在学着画山水花鸟,父亲说还不及大姐的一半。”
卫昔昭失笑,“别只听父亲的话,他怎么不说我画的人物还不及你的十中之一?”
“父亲说了,”卫昔昤板起脸,学着卫玄默的样子说话,“你大姐不爱学那些罢了,再者说,你画的那些人物肖像又有什么看头?”
卫昔昭被引得笑出声来,“这调皮鬼,敢情是你早就和父亲理论过了。”
“自然要理论啊,”卫昔昤睁大了眼睛,“虽然心里承认比不得大姐,可听父亲那么说,心里就总是别扭得很,总忍不住和他争辩几句。”之后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和父亲争辩最没个意思,他占理的时候,总要把人训得什么似的,他不占理的时候,就大手一挥撵人出去,多不讲理。”
卫昔昭又是一阵笑,也由此听出了门道,如今父亲和五妹的父女情已是节节高升,否则,以父亲那个性子,他若不喜谁,是连训诫的话都懒得说的。之后,问起了萧龙泽,“楚王可还过来指点你作画?”
“来过,只是他也怕父亲,不敢每日登门的。”卫昔昤忍俊不禁,“我长这么大了,就还没见过不怕父亲的人。”
不怕父亲的,卫昔昭也只见过一个萧晨逸,只是如今已不在了。
看过五妹,又回去和许氏打听了卫昔晧的婚事,听说顺顺利利的,卫昔昭完全放下心来,赶在日落之前回了摄政王府。
瑜哥儿又在这时睡着了。
卫昔昭又埋怨季青城:“你怎么又让他这时候睡着了?夜里他不睡怎么办?你陪他玩儿么?”
“交给我就是。”季青城笑。
卫昔昭乐得撒手不管,用罢饭径自歇下。
这日之后,季青城真的闲暇下来,只在每日上午去银安殿处理诸事,之后便陪着卫昔昭或是哄着瑜哥儿。
卫昔昭是听飞雨说起,才知道萧龙淇在流放途中染了急症死了。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都知道所谓急症恐怕与萧龙渄脱不了干系。
——
这日,太后心情愉悦而又隐隐觉得不安。
裴孤鸿将七名嫔妃送回来了。在此之前,这七名女子都被日夜留在南苑陪伴萧龙渄。
七个人,一个有了喜脉,六个目光呆滞,笑容痴傻。
后者让太后不安,而前者自然是天大的喜讯。
传懿旨通传后宫、册封有喜的女子为妃之后,太后想起了如今的太子,心头一沉。
已经有了太子,如今萧龙渄再有多少皇子又有何用?
当务之急,是要除掉瑜哥儿!
即便是怀孕的妃子出了闪失皇子不保,也不怕。到那时,还有嫁给萧龙洛为王妃的陆剑语。
她只是需要一个萧氏皇族的子嗣,至于是萧晨逸哪个儿子的血脉又有什么关系。只要陆剑语是景王妃,萧氏子嗣就不是难题,而这门婚事又是萧龙渄亲口赐婚,不会有变数。退一万步讲,即便有波折又怕什么?她这一朝太后,还保不了陆剑语的周全么?
只是,若要动瑜哥儿,就意味着与卫昔昭、季青城为敌。
季青城……
想到这人,太后就心里发凉。
还有什么人,能够接近季青城呢?
季太夫人,到了最后,还是要利用最初便看中的人。
季太夫人有软肋,最易控制,又是季青城的亲人,想成事,不难。只是要看如何行事。
思及此,太后命人摆驾出宫,去往季府。
如今的季府,门庭冷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命人引路,太后径自去了太夫人的院落,却见里面连下人也无几个。问过之后,才知季太夫人在季允鹤常住的杨柳畔住着,已经有些日子不曾回来了。太后吩咐人去唤季太夫人。
见到了人,太后不由奇怪。
季太夫人荆钗布裙,似是民家老妇一般的打扮。
太夫人见到太后,似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下跪行礼时已然落泪。这段日子,每日在季允鹤的监视下吃斋念佛,实在不是她能忍受得了的日子。若非太后前来,她恐怕就要在杨柳畔度过一生了。
太后将随行人员全部遣出门外,细究原由。
太夫人思量片刻,将季允鹤的不善夸大,又拿卫昔昭做文章,声泪俱下的控诉。
太后故作同情地叹息一声,“唉,为人妻、做婆婆到你这地步,着实罕见。”之后招招手,“你近前来,哀家有话吩咐你。”
太夫人慌忙上前。
……
太夫人随太后出门之前,亲自去知会季允鹤:“我毕竟与青城一场母子情分,今日恰好太后娘娘也要去他府上,我要随行,今日便将话跟他挑明。”
季允鹤点头,“我随后就到,你先行一步。”
“你想清楚了?”太夫人最后追问了一句。
季允鹤面色淡漠地回看,不予应答,亦是默认。
太后到了王府,才知卫昔昭带着瑜哥儿出去游玩未归,坐了片刻,回宫去了。她只是要将太夫人带来,其他的事,不需她介入其中。
太夫人等在银安殿外,小九进去良久才回来禀道:“不知王爷去了何处,您稍等片刻吧。”
太夫人瞪了他一眼,实在是生气,这不是有意耽搁她的功夫么?可眼下除了等季青城或是卫昔昭回来,她也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也只得认了。
——
京城繁华的街头。
华盖马车停了下来,里面传出孩童清脆的撒娇声、女子温柔似水的安抚声。
先下车来的,是一玄衣男子,目若寒星,一身素冷,高贵、威仪似是与生俱来。
男子先接过一个可爱的男童,随后亲手放下脚凳,向轿帘处探出手去。
一只纤瘦白皙素手探出来,隐约可见腕上的珍珠手串。
两手交握同时,面罩轻纱的女子探出身来,明眸流转着清冷光华,一袭白色浅绣荷花的洁净裙衫。
男子看向女子之际,眸光倏然转为柔和,似被春风拂过,盈满柔情。
女子踏上脚凳,脚凳忽然倾斜,她眉峰微蹙,略带嗔怪地看向男子。
男子解嘲一笑,另一手也扶向女子。
那一笑,温柔了无情的景致,摇曳了看客的心旌。
女子眉目舒展开来,眼中有了些许笑意。无尽的妖娆妩媚刹那闪现,之后消失,又回归于清冷。
瞬间芳华,已足够人一生铭记。
夫妇二人携着男童,去挑选了几样寻常孩子玩儿的物件,闲闲游走片刻,便又上车离去。
一直驻足打量的看客这才慢慢散开去,低声议论着那对夫妇是何许人也。
倾城笑颜,美人芳华,不似凡间人,符合这几点的,京城中的眷侣,也只有摄政王夫妇。
京城百姓能够看到这对夫妻同时现身的机会,之于许多人,一生也许只有这一次。弥足珍贵的惊鸿一瞥,所以他们不断被人提及,不断被人赞为神仙眷侣。
谁都不知道,莫兆言也是今日看客之一,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
也许连他都说不清楚。
季青城与卫昔昭却不知晓这些,直到瑜哥儿尽兴了,才回了王府。
小九先说了太夫人前来之事,不等季青城回应,又悄声说着什么。
瑜哥儿不解地看着两个男人。
卫昔昭笑道:“神秘兮兮的,我们不理他们。”
“嗯!”瑜哥儿立刻张开手臂要卫昔昭抱,“姑姑,吃葡萄。”
卫昔昭抱起他之际,道:“是谁要吃葡萄?姑姑此时可不想吃。”瑜哥儿惯是个爱偷懒的,说话总是几个字,不肯多说,她就总是故意逗他。
“嗯,嗯,是瑜哥儿,瑜哥儿吃葡萄。”瑜哥儿笑着搂住了她肩颈,“姑姑,快,饿……”虽然小,也知道他姑姑总是这样刁难他。
卫昔昭笑着继续逗他:“姑姑不饿,又为什么要快?”
“姑姑!”瑜哥儿不依了,嘟起了嘴,显得气鼓鼓的。
“你也就跟我耍耍小脾气,换了你姑父你还敢么?”卫昔昭开心地笑着,抱着瑜哥儿回了房里。
那边的太夫人被请到书房,等了多时,季允鹤赶到,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季青城才来了。
看着眼前两人,第一次,他的目光中承载着太多猜疑、失望,还有陌生。
真的,他已不再认识眼前两个人。
十八年来,他最信任的父母,如今给他的,竟是那样一个残酷、讽刺的局面。
“你真的要我对青城说出一切,是么?”太夫人看向季允鹤,眼中竟有挑衅的意味。
“不急。”
说话的是季青城。他缓缓落座,抬手示意小九。
片刻后,小九从外面拎进来一个人。
季允鹤脸上现出猝不及防的意外。意外的是他的儿子竟将这个人找到了,意外的是他的儿子竟私下调查他。也只是片刻,他神色一缓,释然一笑。
无所谓了,还有什么可介意的?
太夫人则是惊慌站起身,又颓然落座。
季青城眼色阴霾,沉声问道:“太夫人,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语声一顿,他取出一把匕首,丢在太夫人脚下,“若有一字半句虚言,我乐得看你自尽而亡。”
“他……”太夫人目光变得呆滞,看了那人一眼,目光中有憎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太夫人,季青城唤她太夫人。很显然,他已得知一切。
不过顷刻之间,局面发生逆转,是不能再坏的局面了。
倾诉与被责问,即便是同一件事,感觉亦是大相径庭。
喉咙努力吞咽几下,又看一眼脚下匕首,太夫人的双脚向后瑟缩了一点,“他、他是青坤的……青坤的……”她说不下去了。
“难怪,我自幼年起就知道,你待我与青坤不同。”季青城漠漠一笑,“也难为你了,将我养在你名下十八年。”视线错转,他看向跪在地上的人,“你来说,说你所知道的一切。”
那人身形直抖,先是告罪,在小九厉声喝斥下,才将前尘旧事一一道来。
季青城的生母,原是柳寒伊的一名贴身丫鬟吴氏,主仆二人眉眼间颇有些神似。吴氏对季允鹤动心,不必柳寒伊晚。
柳寒伊远嫁龙城之际,许是不想身边再多一个连丝毫念想也无的女子,将吴氏留了下来,并留下了一封写给季允鹤的书信,请他若是可能的话,善待吴氏。
吴氏生下季青城,是在季允鹤酒后,将吴氏错看成了柳寒伊。只那一夜,有了如今的摄政王,也有了她后来的悲凉人生。
太夫人容不得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吴氏难产而亡在她看来,是应有的结果,自然,她要推波助澜,暗施手段。
季允鹤却在吴氏死后大发雷霆之怒,要挟太夫人,若是长子出了任何差错,便唯她是问,杀之而后快。
就是在那样的恐惧之下,太夫人不得已才将季青城带在身边,不敢出任何差错,生怕因为一个孩童丢了性命。
之后,冯氏又怀孕了,很有喧宾夺主的势头。
太夫人无可奈何之下,与当时一名小厮做下了为人不齿之事,之后灌醉季允鹤,将腹中胎儿冠上季家姓。
她是犯下了死不足惜的大罪,而如今的破釜沉舟,却也正是利用这一点——这是她做的孽,却也是季允鹤乃至季青城一生的耻辱。
她赌,赌他们父子不敢背上这样的污点,因为门风败坏至此,还有何资格让府中长媳抚养太子?
随着那男子诉说完毕,室内陷入沉寂。
太夫人的心,却慢慢镇定下来。
“青城,你已经知晓了这一切,那么,是否要将此事声张出去,全在你,要不要顾忌你爹一世名誉,全在你。”她说得有恃无恐,“即便你将我留在这里,可保不齐我已告诉了旁人,还是会声张出去。”
“你们二人的事,你们自己去了结。”季青城漠然起身,“至于你身边的人,季府中人,你不必记挂,我自会一一处置,一如当年家父处置知情者。请放心,不会有任何人辱没季府门风。若有,杀无赦!”
末一句,他是对小九说的。
太夫人的脸瞬间成灰。
此时,卫昔昭和瑜哥儿出现在门外。
“姑父。”瑜哥儿要向季青城走去。
卫昔昭觉得情形不对,拉住了瑜哥儿。
太夫人转眼看向卫昔昭,在刹那间心绪飞转,意识到了一些事——卫昔昭自进门,就不肯如三儿媳一般唤她一声娘,处处淡漠,无礼时堪称肆无忌惮,一切,都不符合她的为人处世之道,若说有个原因,那么……
“她早就知道这一切!”太夫人手指点着卫昔昭,起身趋近,“你早就知道这些,是不是?!”
卫昔昭最先反应是将瑜哥儿抱紧,之后才冷眼看向太夫人:“您这是在说什么?又是在做什么?就不怕惊吓到太子么?”
“装,你还在这儿装腔做戏!”太夫人恨得牙根痒痒。如果季青城娶的是别人,那么局面势必不会走到这一地步,那么她的心愿恐怕是手到擒来,都怪这女子,都怪这柳寒伊生下的孽种!
“母女两个,都是祸水,祸水啊!”太夫人语声转为凄厉,“柳寒伊让我的夫君化作玄铁一般,枉费我曾一腔深情。而如今,如今你又来了,你害得我好苦啊!”
季青城走到卫昔昭近前,展臂护住,“我们走。”
语声已是疲惫无力。
已不能再面对这样的情形,他撑不下去了。谁能知道他此时是什么心情?
原本其乐融融,之后便得到了这样的消息,要面对,要处置,他的心呢?他十八年来将下作女子认为生身母亲的那笔帐,谁能算得清,谁能偿还他被亏欠的一切?
要到此时反过头来怨恨责怪父亲么?能够么?
他不想理会这些了,他只想躲开这两个他一度最不设防的人。
“青城!”太夫人忽然扯住他衣角,硬生生跪了下去,泣道,“我错了,你原谅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儿时,我待你虽算不得最好,可是,可是我也真的曾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啊……”
季青城止住脚步,低头凝视太夫人,之后无语抬头望天。
真想问一句,这一切是不是假的。
真想有人告诉他,是,这些只是你一场噩梦,都是假的。
他唇角伤痛的弧度刺痛了卫昔昭的心,真的不忍看下去了,原来看着最爱之人受伤是这般的难过,是真的,感同身受。
卫昔昭弯下腰去,用力扯开太夫人的手,轻推季青城,“你先回房,回房去。”
季青城抱紧被吓得一声不吭的瑜哥儿,举步离开。
卫昔昭又看向已经走到门边、目露疼痛的季允鹤,“爹,您先等等,好么?”
季允鹤无言点头。
——
一处闲置的小院内,卫昔昭与太夫人相对而坐。
太夫人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石桌,“连杯茶都不给么?”
卫昔昭抬手唤飞雨,“上茶。”
茶端来之后,太夫人接过茶壶,放在自己手边,之后还是问卫昔昭:“你早就知情,是不是?”
自然是早就知情的。二姨娘在临死之前,曾对她提及,只因当年同在京城,与吴氏拐弯抹角的有些交情,对当年事是知晓的。
只是卫昔昭初时知道的也只是季青城非太夫人所生,在婚后种种,才越来越觉得太夫人的心思实在是歹毒,怀疑过季青坤的来历,却也没深想。季允鹤都不介意的事,她又何必费神关注?
而今日事态,实在是超出了她想象,以往并不能预料到季青城要承受的伤害会这么重。
此时,他该有多痛苦?
真想即刻回到他身边。
可眼前这人,还是要打发的,那话,也是绝对不能承认的,是以平静地道:“太夫人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不知情,这些事情若是一早知道,我又何苦一度忍受你的慢待?”
太夫人却在此时掀开壶盖,拿起来看了看,染了粉色蔻丹的中指不经意地掠过壶口,盖上盖子,起身斟茶,“知不知道也罢了,我只求你为我说几句好话,也劝告青城不要太伤心。”之后放下茶壶,将茶杯双手奉给卫昔昭,“还求王妃答应。若是不为难,便将这茶喝了吧。”
“太夫人没听说过先礼后兵么?你这却正是大相反,换了你是我,这茶你敢喝么?”卫昔昭淡淡一笑,起身道,“太夫人下毒的手段也实在是拙劣,我实在是不敢恭维。茶你若是觉得好,便喝了吧。你死了,也算一了百了了。”
飞雨忍着气夺下茶杯,问道:“王妃,这人怎么处置?”
“还是交给国公爷去发落吧。”卫昔昭说着已经走开去。
回到房里,季青城站在窗前,问道:“走了?”
“走了。”卫昔昭不知道此时该如何宽慰他,极力催促着自己快些找个话题。
季青城却缓缓转身,径自去了寝室。
卫昔昭追了进去。
季青城显得分外疲惫地坐在床上,“我只是想睡一觉,累了。”
卫昔昭看着他那样子,心里难过的厉害,坐到他身边,“青城……”
季青城握了握她的手,“我没事。”
他躺下身去,竟是很快入睡。
卫昔昭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连瑜哥儿来找,也只是让飞雨去哄着,一味呆呆的看着梦中的他。
那一夜,卫昔昭歇下后,因为他的沉睡,不曾有半句交谈。
——
季允鹤与太夫人回到季府,发现全部下人都已被枭骑卫带走了。
“你自己选,是留你的命,还是留那孽种的命。”季允鹤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在桌案上,“你或者他,服毒。”
是一起生活多年的人,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处理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你早就知道,可你从来不说,你是真能忍啊!”太夫人到此时才追究其这些,“你为何不早给我们母子一个结果,为何要等到这时?”
“有了一切,再失去,那滋味不好过,我了解,所以让你经历。”季允鹤语声很温和,像是在对老友谈心,虽然说的都是至为无情的话语。
“你……”太夫人气血攻心,险些晕厥。
“你不该嫁我,强求来的,终究不能如人意。”季允鹤现出残酷笑意,“你也尝尝当年吴氏与青城别离之苦吧。是你害人在先,我才给了你十几年的母子情缘,如此,会更加疼痛更加不舍吧?”
“只因吴氏是柳寒伊托付给你的人?”
“是。”季允鹤看着太夫人拿起瓷瓶,有将之摔在地上的动向,温声警告,“你不愿服毒的话,也好,我会亲手将你凌迟处死。”
太夫人在服毒之前,先一步晕厥过去。这一日她所经历的情绪,大起大落,已经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
三日后,季允鹤命人来知会季青城、卫昔昭:太夫人失踪,季青坤已经被他逐出京城去往西北荒蛮之地。
末了,是季允鹤的行踪——他已上了一份奏折,历数这些年来的功过,最终只求做一个寻常百姓,之后便孤身离府,云游天下。
也是在三日后,季青城似又恢复了以往神色,只是稍加留神,便能看到他眼底闪过的落寞。
卫昔昭所能做的,不过是多几句嘘寒问暖,对他心里那道伤痕,想帮他平复,却无计可施,也只有静默。
卫昔昭想想自己以前,终于理解了他当时为何不能理解、了解她的心绪、底限。在这回事上,夫妻两个是一样的方式——不给任何人过问、探询的机会。
好在,秋日来临时,季青城已是若无其事,全然忘却了那件事一般。
秋日里,先是卫昔晧与丁兰心成亲,之后便是萧龙洛与陆剑语。前者夫妻恩爱,做儿媳的孝敬公婆,后者……后者不提也罢。
萧龙洛似是把王府当成客栈一般,陆剑语前脚添了家丁,他后脚就撵走。日常只爱在后花园的游廊中来回走走,活动腿脚。
夫妻两个从未通房,陆剑语巴不得如此,却也有着别的打算,一进门便开始张罗着给萧龙洛纳妾。萧龙洛高兴了就给她把人送回去,不高兴了就直接把人丢进青楼。时日久了,陆剑语是再也找不到胆子大的敢进王府的女子了,一度被气得满腔火。
太后整个秋日,就是听着这些是非度过的,到了冬日,又有晴空霹雳——有大内侍卫向他请罪,说有孕的妃子与他有染,那胎儿疑似他的骨血。
最可恨的是,那侍卫是她亲信的手下。
到此时才看出萧龙渄打的是什么主意。
正要计较这件事情的时候,陆家又出事了。
莫兆言上书弹劾陆麟十二大罪状,季青城、卫玄默、萧龙泽立时命人严查。
莫兆言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工具,真正想除掉陆家的,自然是萧龙渄和如今三个摄政掌权的王爷。
太后虽然知道莫兆言初次弹劾不会有明朗的下文,还是慌了,立刻召陆麟进宫商议眼前对策,商议日后如何防范。忙碌多日,才将这一番风波强行压下。
第一场雪后,卫昔昭命人备车出府,要去祭奠沉星。
趋近沉星墓地的时候,同坐在马车中的飞雨无意向外看了一眼,低呼出声:“王妃,您快看啊。”
卫昔昭也便向外看去。
沉星墓地左右、后方,已栽种下近千株傲雪寒梅,点点嫣红、雪白交相辉映,形成一道最引人的风景。
美得惊心动魄。
千株梅,祭亡灵,是谁的心思,谁的安排?
答案呼之欲出。
卫昔昭挂着恍惚笑意,折下几支盛放的梅花,放在沉星墓前。墓碑已经更换过了,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尽显刚劲,出自季青城之手,雕琢的技巧一看便知是出自能工巧匠。落款上,缀着的是季青城、卫昔昭的名字。
走向马车的时候,看到时有路人驻足议论。
沉星会被人记住,会让许多人明白,即便是为奴为仆,也能得到身边人的看重、尊重。
之于沉星,这些已是过眼云烟,可之于许多人,也许会对现时生涯少一份抱怨,多一份心甘。
季青城明白这些,他也已料定她会明白这些。
回到府中,季青城正抱着瑜哥儿看小丫鬟、小厮堆雪人。
瑜哥儿总想下地去抓雪玩儿,季青城便弯腰让他摸了摸雪人,片刻后,瑜哥儿便转过身,主动将小手放入季青城掌心,咕哝着:“凉,凉,冷……”
季青城哈哈大笑。
卫昔昭抿嘴笑了笑,回房给瑜哥儿做棉鞋棉衣。
直到晚间,歇下后,卫昔昭才提起了沉星的事:“谢谢,我替沉星谢谢你。”
季青城有些伤感,“我到此时才明白你心底的苦,能做的却也只是这些小事。抱歉,昔昭。”
“已足够了。”卫昔昭轻声道,“你不好过的时候,我也是束手无策,谁也不要说谁,毕竟,谁也不能代替谁承受一切。”
“你在我身边,就已等于做了一切。”季青城紧紧拥住她,“只要你不离开,我就还有家。”摩挲着她的发丝,“怕你离开,知道么?”
“我哪儿也不去,你要我去哪儿?”这样的言语,也许是涵盖着太多过往、太多伤痛,即便字字情深,她仍是觉得伤感。
他其实不需怕,如今他就是大周皇朝的第一人,非帝,却权倾天下,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能轻易得到。
可是他怕,只是因为她意味着“家”。
之于许多人,他吝啬笑容,他的笑意味着死亡、危险。之于她和瑜哥儿,却是能够最轻易得到他的温柔、笑容,他的笑只意味着欢喜美满。
怎么会离开,怎么能离开。
她吻上他的唇,带着满怀感动、满心依恋。
他的回应很快转变为霸道的索取。
是在那一夜,他们有了彼此生命的延续,有了他们的女儿。
——
三年后,陆家命运宣布终结,就此退出皇朝风云。
卫玄默淡出朝廷,一心与丁家联手,为国为民造福。
萧龙泽本就是闲云野鹤的性子,闲时只乐于四下转转,去卫玄默府上坐坐。
如何对付疯狂报复莫兆言的太后,就全由季青城做主。
季青城的态度是不理会太后,甚至不干涉,唯一做的事,是在太后下狠手之际命人保护莫兆言离京。
莫兆言扳倒陆家的过程,的确是不择手段,可是让季青城有些许意外的是,莫兆言并无结党站稳脚跟的心思,从头至尾都没有。
为何,只有莫兆言自己清楚。
这结果是季青城乐于见到的,如此正好应了他为莫兆言准备好的第二条路,给他生路,给他安稳。至于原因,其实已经无足轻重,一个连野心都失去的人,日后不会再与他有交集,慢慢将这人淡忘即可。
莫兆言离开京城后,当夜在一个客栈住下,入睡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看到前世自己与卫昔昭的交集、错过,分外真切地感受到了卫昔昭的彻骨痛恨、厌恶。
醒来后回想,那些事竟似他的切身经历一般,刻在了心海。
“原来,一切真的早已注定。”他怆然笑着,眼角慢慢滑落一滴泪。
注定了,此生最终一无所获;注定了,此生最终孑然一身。
幸好,在最后的宦海生涯,看到了她与季青城在街头寻常却令人一世难忘的那一幕。在那一刻,他难过着,也欣喜着,知道她好,就够了。
到何时首先想到的是她好不好,那么她在谁身边,又有什么关系。
就是从那日之后吧,只想为自己、为她做一点事,想让她听人提及时不会再如以往那般憎恶自己。想要的,仅此而已。
不贪心,如愿以偿倒也来得容易。
同一夜,萧龙渄亲眼看着陆剑语被官差抓走被流放之后,无所谓一笑,独酌许久,不知不觉入睡。
梦中,他看到卫昔昭如花逝去,却带着一抹孤绝笑意。他看到他在片刻后疾步赶去,如何呼唤,也唤不回伊人魂魄。
他在得知来龙去脉之后,骂她蠢,骂她笨,骂她为何不能再等自己片刻。痛惜的是她的命,痛惜的也是丧失掉娶卫玄默嫡女为妻的大好机会。
幡然醒来,他大口喘息着。良久才低叹一声:“幸好是梦。”
若梦里是另外一场人生,他还是要为皇权富贵错失她。
如此,此生也便没有什么不能甘愿。
此生她帮过他,帮他捡回了一条命,还求什么呢?
此生不会彼此伤害,会看到她一日好过一日——萧龙渄离驾崩的日子不远了,之后瑜哥儿继位,季青城依然是不坐龙椅却掌握皇权的摄政王,她卫昔昭也必然是不入宫却母仪天下的摄政王妃。
那对夫妇对待瑜哥儿,真的视如己出,在瑜哥儿心里,那就是他的双亲。
他们夫妇之后几代,怕是都会享尽荣华富贵。
这样就很好,他这景王,只管学着五哥萧龙泽的样子,悠闲度日便可。
同样的一夜,卫昔昭梦到了沉星。
别离几年了,沉星第一次到了她梦中。
沉星笑起来还是那么甜美可爱,她说:“我很好,此时再好不过,小姐,要尽全力,将我忘掉。”
“我又如何能忘记你呢?”卫昔昭觉得离她太远,慢慢走近,心里越来越酸楚,“我没有尽心照顾好你,沉星,我欠你太多……”
“小姐,这话不对。”沉星笑意更浓,露出俏皮可爱的小虎牙,“人活一世,相伴一场,不是我送你,便是你送我,哪一个留下来,都要饱受死别苦楚。我是有福气才先走一步的啊,看着你这么久还不能释怀,我在这边也不能心安啊。”
“我从未想过你会这么早就离开我,你伴了我两世,我都没有给你安排一个圆满的人生。”卫昔昭怎么也不能拉近与沉星的距离,心里急了起来。
“这话就更不对了。我的生涯,自然该由我自己经营,哪有总让你费心打理一切的道理?我走到那一步,是我自己疏忽了,和你没有关系的。”沉星神色郑重了几分,“小姐,你已做到最好,再没有比我更有福气的人了。即便是重活一次,也不能事事圆满的,眼下你要做的是惜取眼前人。要记住啊。”
看着沉星的身影越走远走,卫昔昭愈发心急,想去追,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女儿的啼哭声,将卫昔昭唤醒。
“你别动,我去看看。”季青城给她掖了掖背角,下地去看女儿。
卫昔昭失去了睡意,眼角慢慢沁出晶莹泪珠,唇边却浮现一朵明媚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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