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画船载着萧茉一路向西,百里针告诉她,她的父亲并未如无痕堡的人所说而死去,只是受了伤,在天籁山静养。她的脸上没有显出悲伤或是欣慰的神色,只是波澜不惊,好似老去了十年。
紫烟这一路上始终忧心忡忡,不停地催促着加快行程。百里针却不以为意,他经常陪着萧茉坐在船头,看潮起潮落,月升星起。两岸的景致如画卷一一展开,他总是带着惊喜的眼神注视着这一切,哪怕是很小很小的鱼儿跃出水面,哪怕是走乡窜野的货郎走过山间,哪怕是依依呀呀的村戏声飘来江上,他都会饶有兴趣地关注着,好像获得了无上的至宝。
他指尖的温度渐渐接近常人,脸色却日益苍白,可他始终面带微笑,清闲悠然。
他也曾问过萧茉从玉萝峰回去之后的经历,萧茉想了很久,道:“我认识了一个与你有几分相似的人。”
“说来听听。”那时星光满江,月在中天,百里针倚着船篷,青衫如玉。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萧茉想到摇光,心里一阵触痛,她望着遥远天际中的北斗七星,道,“前辈,他和你一样,住在与世隔绝的地方。这江湖中,可能都没几个人知道他。可是与你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好像始终都有着很深的心事,我很少看到他高兴……”
“那你与他在一起,会觉得高兴吗?”百里针不动声色地望着她道。
萧茉想了想,勉强笑了一下,道:“你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时候会很生气,但是有时候好像又乐意跟他吵。有时候我怕他,可又有的时候,我会故意惹他……”
百里针坐直了身子,叹道:“小茉儿,我没有想到,你离开玉萝峰之后,会有这样的经历。那个人,现在在哪里?我很想见见他。”
萧茉眼神一暗,抿了抿唇,道:“前辈,他离开我了。但是我见到有一个人,身上的气息与他一样,说话的声音也相似,却又分明不是他……你说世上会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百里针淡淡道:“那有什么不可能?世上相似的人很多,说不定,他们是兄弟呢?”
“兄弟?”萧茉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
此后的几天里,百里针的身体渐渐虚弱,紫烟逼着他闭关运功,他却执意不肯。
萧茉被无奈的紫烟找来,小心翼翼地撩开帘子,走进百里针所住的房间。他斜倚在榻上,支起身子望着窗外,看到她进来,便坐了起来,道:“是不是紫烟叫你来当说客?”
萧茉无言地坐在塌前,他的唇上也缺乏血色,脸如白纸,只有一双明眸还熠熠生辉。
“你为什么不肯运功?”她强忍着悲伤道。
百里针眨了眨眼睛,笑道:“你不知道‘冰域三千’练起来很痛苦吗?女子都很难承受,更何况我呢?”
“可是你以前不是一直练的吗?”她急切道,“百里针,你是不是因为离开了严寒的雪山,所以才会变成这样?你可不可以先忍耐一下练功的痛苦,等回到玉萝峰之后,你就会好起来了!”
百里针注视着她,道:“你刚才叫我名字了。”
萧茉一怔,才恍然道:“啊,我是脱口而出……”
百里针抿唇笑了笑:“没有关系,你完全可以不叫我前辈。其实我只比你大三岁。”
萧茉垂着长长的睫毛,道:“我早就知道你没那么老……你到底听不听我的?”
“小茉儿。”他微微叹了一声,转目望着窗外,道,“这好像酷刑一样的内功心法,我已经练了十多年,再也不想继续了……而且,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练与不练,已经没什么重要了。”
萧茉脸色一白,心中惴惴不安。
他摸了一下她的发髻,道:“你不要担心,我会活下去的……我只是想过一段正常人的生活,你难道这样狠心,还要强迫我练功?”
萧茉被他这样一说,也再不忍心去多说什么。
船至成都的那晚,百里针带着萧茉登上岸堤,紫烟本要随行,他却笑着拒绝。
“这里离玉萝峰已经不远,你们可以先回碧落宫。我和小茉在成都待上一晚,就会上路与你们会合。”
紫烟怔了许久,看着百里针苍白的容颜,眼里波光涌动。
她终是熬不过百里针的执着,带着侍女们先行上路。
******
成都繁华似锦,街头巷尾都氤氲着温暖如春的气息。那人声,那茶肆,那戏法,那刺绣,无不流光溢彩,构成了一幅醉人心扉的画卷。
萧茉跟在百里针身后,他还是穿着单薄的衣衫,在这季节显得与旁人格格不入。这天已经临近元宵,街上人潮涌动,很多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百里针好奇地带着萧茉跟着众人走了片刻,只见成都府的锦江两畔花灯盏盏,亮如白昼,许多文人墨客正赋诗作词,泼墨挥毫,间杂小娃儿欢笑吵闹,手里捏着糕点,来回追逐。
“你小的时候,也有人为你过元宵节吗?”百里针站在人群之后,回头问萧茉。
萧茉走到他身边,道:“有。可是我后来觉得,再多的花灯,只一夜之后便没了光彩,又有什么意思?”
百里针道:“也不尽然,你当时快乐过了,就已经足够。”
“百里针,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到底有怎样的过去?”萧茉认真地看着他。
“我的过去?”他笑了起来,沿着锦江慢慢朝前走去,“十九年来,一直生活在玉萝峰,从未踏足这世间,这就是我的过去。你还想知道什么?”
萧茉追上几步,见他走上一座石拱桥,双手一撑,便坐在了桥栏上。锦江之水静静流淌,远处的花灯明明灭灭,宛如星辰。
“既然那‘冰域三千’对你有那么大的伤害,你当初为什么要去练它?”她忍不住问道。
他转过脸,在朦胧的光线下看着她粉嫩的面容,道:“不是我自己想,是我母亲叫我练的。”
“她不知道后果?”
“知道。”百里针淡淡地道。
萧茉一时怔住,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眼神深远,好似回到了过去。
“你要听我小时候的故事?”他近似开玩笑地说着,伸手将她拉到身边,扶着她的肩道,“碧落宫因为这‘冰域三千’心法的缘故,历代宫主都必须是女子才能担任。我父亲当年是入赘进碧落宫,可惜我那不争气的爹,后来与宫中的侍女有染,趁我母亲闭关之时,卷了许多财宝,双双逃了出去。”
“我娘出关之后得知此事,急火攻心,连夜下山追杀我爹和那个侍女,却没有追到。等她悲痛欲绝地回山,才发现自己已经怀了身孕,”他一向带着笑意的面容上渐渐笼了一层寂寥之色,顾自缓缓道,“她拼命地祈祷,一定要生一个女婴。不幸的是,她生下的是我。”
萧茉黯然道:“她不喜欢你是吗?”
百里针一笑:“那倒不是,她后来对我喜欢得很,还把我打扮成漂亮的女孩子。不过,她非要我练那个心法,我当时根本不知危害,只是觉得我必须要听话,就忍着寒冷去苦练。”
“那她不是不顾你死活吗?”萧茉带着愤怒道。
“小茉儿,其实她自从生下我之后,就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微微叹着,“在她心里,我就是她唯一的女儿。”
萧茉心里很是酸涩,她从未想到一向微笑着,好像从来都无忧无虑的百里针,原来有这样的经历。
此时江那边忽然人声鼎沸,两人朝对岸望去,只见夜空中,有数盏孔明灯缓缓升起,亮闪闪的浮在锦江上空。
百里针看着那点点亮色,忽然道:“小茉儿,自我之后,碧落宫恐怕是要后继无人了。”
“怎么会?”萧茉吓了一跳,急忙道,“你曾经许诺,若是我能说出你讲的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就答应我一个条件,对不对?
百里针颔首道:“确实。”
萧茉蹙眉道:“你以前说过,要是不练功,就会死去,那确实是真的,是不是?”
“小茉儿,你还真是狡猾,我都把以前的事情告诉你了,这还需要猜吗?”百里针喟叹道。
萧茉正色道:“我不管,反正你必须答应我,明天我们就回玉萝峰,你一定要好好休养……嗯,你的内功那么好,一定会像以前一样。然后,然后你总有一天会遇到心爱的姑娘,也一定会有人喜欢你的,是不是?再以后,你就可以跟她成亲,生儿育女,如果生下的是女儿,不就是可以继承你的位子了吗?所以,百里针,我再不准你说什么碧落宫后继无人的话!”
百里针看她急冲冲说了那么一大段很世俗的话语,不禁展颜一笑,靠近她肩头,轻声道:“可是,在我还没有完成成亲生育的重任之前,你就勉为其难,帮我照看一下碧落宫吧。”
“我?”萧茉才想惊呼,却被他掩住唇,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
萧茉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却又有一丝丝的凉意自他掌心深处渗出。
孔明灯遥遥飞去,升到高处后,便忽的燃起熊熊火光,然后,坠入江中。
那个夜晚,萧茉陪着百里针坐在桥上,看尽锦江花灯,夜深时分,人定初静,她倚着石栏昏昏沉沉睡去。次日清晨,桥上行人的说话声将她惊醒,她睁开眼,只见自己身上盖着一件雪白的狐裘,而百里针,却已不见身影。
萧茉焦急万分地找遍成都都不见百里针的踪迹,站在锦江边,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发疯一样地朝西岭山赶去。
******
越是接近那亘古洁白的雪山,越是好像回到了酷寒的冬季。她不知疲倦地赶路,在第三天的傍晚,终于回到了曾经留下神妙记忆的玉萝峰。
碧落宫大门紧闭,风声盘旋,吹起积雪阵阵飞散。她扑到门前,用力敲门:“百里针!百里针!”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地上空回荡,显得格外孤寂清冷。她的嗓子都快喊哑了,终于看到大门缓缓打开。紫烟与众多侍女依次站立于碧落宫宫门之后,盛装素颜,面容平静。
“紫烟!百里针是不是回来了?”她冲进去,一把抓住紫烟不放。
紫烟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是的,宫主。”
萧茉大吃一惊,后退一步,道:“你叫我什么?”
紫烟双臂长袖轻拂,带着众侍女齐齐跪倒于大雪中,朝萧茉道:“宫主。”
萧茉的嘴唇微微颤抖,忽然大声道:“我不要做什么宫主,百里针才是!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紫烟紧紧抿着唇,许久才站起身,接过身后侍女手中的莲花琉璃宫灯,带着萧茉朝门外走去。
她们两个人在唯有寒风积雪的山道上沉默地走着,萧茉不敢再问,只是看着那一盏孤灯燃起微弱的光,在她身前摇曳。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们已经到了后山,这里常年背阴,便是春夏也见不到一丝阳光,因此积雪皑皑,冰棱千尺,是玉萝峰最寒冷的地方。紫烟手持宫灯,慢慢地走到一座孤峰之前,默默回过身,哑声道:“他在里面。”
萧茉怔怔地走了过去,紫烟在一边提着宫灯,借着这幽幽的光,她看见面前是一层厚厚的琉璃门,透过这道透明之门,望得到门后山洞内冰棱万千,宛如一道道锋利的宝剑从山洞上方直刺而下,高低错落。
而百里针就静静地躺在那万千冰棱之间,好像安睡了一样。
萧茉扑到门上,拼命去砸,手掌被门上结的薄冰划破,滴落点点鲜血。
“百里针!百里针!你让我进去,为什么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肯见我了?!我不要做碧落宫的宫主!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答应你吗?!”她砸的手都青了,还是歇斯底里,不肯罢休,“你为什么自己偷偷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你这个专爱骗我的家伙,你还没有告诉我很多事情!……”
她哭喊到声嘶力竭,瘫倒在琉璃门前,身子低伏在雪地。
紫烟一直流着泪,此时才道:“宫主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就安排好一切,然后,依照本宫惯例,来到了这里……他请我转告萧姑娘,江湖险恶,你若是愿意,这碧落宫就送给你,作为安身之处。”
“我不要!我只要他出来!这碧落宫本来就属于百里针!”萧茉哭着道。
“因修炼‘冰域三千’心法,他早知自己活不过二十岁,以他的身体,也不可能……不可能有后嗣。”紫烟侧过脸,望着冰封之中的百里针,哽咽道,“生时长留于雪山之巅,死后永存于冰封之中,便是他此生的命运。”
萧茉听着这些话,想到那夜她为了安慰他,而说的那番叫他娶妻生女的话,不禁悲从中来,发出凄惨的笑声,眼泪和着雪水流了满面。
这时晚风低回,卷起一地碎雪,悉悉索索。
紫烟伏在她身边,低声道:“萧姑娘,你是他唯一结交的朋友,也是他最用心对待的人。其实即便是他为了救你而离开玉萝峰,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既然从未后悔,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萧茉脸上的泪水已被刺骨的寒风吹成冰屑,她跪坐于积雪中,吃力地抬起头,只是望着那隔绝一切的琉璃层不语。
“紫烟,你让我再陪他一会儿。”许久,她才哑声道。
紫烟默默点了点头,将那盏琉璃宫灯放在雪中,悄然离开。
那烛火不住地摇曳,行将熄灭,萧茉倚着那道冰凉的屏障,唇边扬起凄怆的微笑。她望着冰封中的百里针,轻轻地自言自语,声音细弱颤抖,转瞬便被吹散于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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