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

第二章


家中来了几位客人,庶仆们十分的恭敬殷勤,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紫竹还是做着自己的事情,看自己的书。母亲今天不许她出门,于是她就呆在自己的屋子里,继续抄着借来的书--书肆里没有卖,只能央爹爹去借;不过爹好象很高兴的样子,一点也没有麻烦之意。
    “妹妹在看什么书?还得摘抄?”
    抬头望了望,一个宽袖青年,最多二十的岁数,温和地问道。没有恶意,纯是好奇——紫竹感觉得出来,就像能觉察出哪匹马儿对她有好感一样。而且后堂不是陌生人可以随便进来的。
    “爹爹说从一位回乡的学士大人那里借来的,要还,所以就抄了。”娟秀的字不因说话而有停顿。
    青年翻着抄写的一叠整齐的文稿,本来心不在焉,结果看着看着,也有些失礼的坐在胡床上,仔仔细细的读起来。
    “裴元在看什么?”
    “啊……李公子,这个,是先秦的律法答问呢!原来传说是确有其事。”
    那位李公子也进来看个究竟。
    “紫竹妹妹,你确定这是先秦的?”
    “裴元,崔小姐懂吗?”
    另外的声音打断他。“崔长史说过,小姐最喜律法之类的书籍,还能和直学士柳仲对谈。”
    “哦?”紫竹抄完第六卷,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腕子,才放下笔仔细打量两位客人,他们就这样进来,品头论足,也不把主人家放在眼里。不过,紫竹不自觉的皱眉,爹爹什么时候和这样的人物有了交情?
    “始皇帝重刑治天下的同时,让匹夫村姑都向官员学法,让他们死个明白。这样百姓才摄于威严。秦以前律法不告知民众,秦以后的官员不遵从律法。而本书的刑罚残酷、却又每条都按帝王律令行事,是故这确实为秦时的记载。”
    “为何不是先汉?”李公子来了兴致。
    “汉时官员为求口供不惜酷刑折磨嫌犯至残至死,而最后按律而判不过是仗刑。”
    “酷吏!”他点头,只翻了下书页,没有细看内容。
    “只要有了好的律法,并且严惩不按律条行事的官员,才能长治。”紫竹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么不符身份的话,但自觉如果讲了,会不一样……
    李公子突然盯住她,“小姐是有感而发?”
    裴元也来了兴致。
    紫竹退了回去,“这是御史的职责,旁人是参不得的。”
    李公子大笑出声,“好,好,不想杭州也有如此奇女子。不枉来一趟。”又道,“小姐可曾到过洛阳?”
    “四岁以前在京城,早已不复记忆。因此把富阳的竹林当成故乡了。”一直不知道李公子到底是谁的紫竹,惊觉对方在此时散发出的气韵让人不由自主想拜倒在地……而旁边的裴元虽然一样的年轻有气质,但好比猛禽所栖的柏树直立。真像……君臣?
    “崔小姐,在下等告辞,洛阳再会了。”李公子轻揖,裴元也赶紧跟上,紫竹反射地回礼,直起身,发现两人已离开,而自己竟然失礼地一直在呆榻上。
    是年夏,并不受重视的崔长史迁往洛阳,临行前职事们皆来祝贺饯行。大家纷纷猜测他是认得什么了不起的靠山,在无功无过的情况下还能不停地往上升。
    母亲忧郁地望向车外移动的景致,“孩子,本来你父亲不想带我们一起去,可是……不得不去啊……”
    紫竹心中浮起的是那两位唐突的陌生客人,没有讽笑反倒兴致勃勃的和她谈天。唉,仓促到没来得及和英塔告别,希望他不会生气。
    一到洛阳,却住进敦煌郡王的府邸。父亲虽然还是长史,也成了学士,位阶还是升了一级。
    然后,紫竹才知道郡王打算为他帐下的司马、裴元大人向崔家求亲。崔学士还是默默接受,如同几十年来所做的,离开家族、远去他乡、谦卑顺从的,由着贵人们安排。
    “爹,是因为……哥哥吗?”读了那么多史书和案卷,即使不喜欢谈国家大事,可事到临头总也明白点曲折。
    “不要多问,女儿,知道得越少越好。”
    “可为什么您没有立刻答应呢?”
    父亲欲言又止。
    “女儿总得知道以后怎么应对。”
    “是……太子,他指名让你入太子内宫。”
    紫竹真正的惊呆,“是爹爹还是哥哥?值得一位郡王与太子争?”
    “你看得出是郡王要留下你?”
    “裴元大人对我没有特别的情意,他连律书都没郡王来得通晓。”原来那位李公子就是皇次子敦煌郡王。他亲自出现在杭州,还和她交谈。其用意可昭。
    “皇子马上就是秦王了,中书省已经在拟旨。女儿,如果你不乐意,爹可以去找淮安王,他会卖我一个老脸,在皇上跟前也可以说话。”
    “太子……”听说十分的英俊,连宫中的嫔妃夫人们也爱慕他。
    “那我是什么职衔?”
    “太子内宫良嫒。”
    “我的出身不符呢!父亲不过五品,我倒是四品。”
    “当今张婕妤进宫是品阶比爹还低,其子不也封了王?女凭夫贵,父凭女贵,母凭子贵。”他知道女儿这些都懂。
    “郡王的意思呢?听说他和德妃闹了嫌隙……”
    “郡王平薛举克洛阳,皇上登基就他出力最大,可太子……是太子啊!”
    “天下定了,就留不得功臣,连皇子……罢,父亲,女儿只想趁进宫前找看看还要带什么书。”
    “书?””
    “还有画吧,内府里纸笔绣线应该都不缺。””
    “女儿,如果你真心喜欢裴大人……”
    “没。”裴元是个再好不过的夫婿人选,但,又怎和太子争?
    “裴大人,您的好意妾身心领,可太子谕令,现下违抗不得。”仔细打量裴元,很出色的人,一般年轻未嫁女子都会喜欢这样英武又前程似锦的男子,只是没有令到她心动。
    秦王也是默然,如今为一女子与太子再起冲突,十分的不明智。即使该女子被太史伯判为匡扶帝王之相。可惜皇兄搞错了方式,不是占有这女人就可以得天运的,何况她是……
    “王爷,裴大人,两位待妾身父女极厚,无以回报,谨献上两份薄礼。”送秦王的是一厚卷整理各朝各代的律例,和自春秋始各大家、长者所著观点。“妾以为,本朝在安定后,第一要务即是修一部宽仁服众的律法,先谴有司、太学生,及地方派驻官员学用考试,再教授给百姓。方能长治。”
    秦王大骇,“这……着实是份厚礼啊!小姐必是花了数年的苦心。如果献给太子,以后封妃是必然的。”看来她是早做好准备,才带了大礼来辞行。这姑娘……
    紫竹只是轻笑,“太子应该不会重视这些‘无用’的东西。不如赠与真正能为民谋福祉之人,天下才会少些冤魂……”
    “小姐仁慈,关怀百姓,实为我朝之福……””裴元是不无遗憾的。
    “妾身也有赠与大人的临别礼物。”
    那是幅绣品,类似鹰的猛禽栖于山崖边长出的苍劲枝桠上,冷峻的盯着身下的猎物,微张的巨翼,仿佛将立即从布面上飞起、猛扑。
    裴元口眼俱张,“这……这……”
    “这是西域所产,名为隼,天性凶猛;若从小驯服,终生只认定一个主人。”
    裴元忙站起,一揖到地,“多谢小姐相赠!裴元必不辱小姐倚重。”
    紫竹垂眼。
    该告别了。
    “崔小姐若有兴趣,不妨观赏一天左营围猎?”
    秦王的邀约,裴元似也意外。紫竹想了想,点头谢过。十六年来,只闻武曲武乐,却从不曾见过千军万马的真实场景,在入宫不见亲朋之前,开开眼当然不错。
    “百年神畏,四海风行。
    总总干戚,填填鼓钟。
    奋扬增气,坐作为容。
    离若鸷鸟,合如战龙。
    万方观德,肃肃邕邕。
    烈祖顺三灵,文宗威四海。
    黄钺诛群盗,硃旗扫多罪。
    戢兵天下安,约法人心改。
    大哉干羽意,长见风云在。”
    用来颂君王武功之曲,形容数千武骑在广大的草原丛林里奔驰,实在不为过。紫竹透过车帘,望向秦王麾下军马雄姿,不由有些痴了。难怪山里的姑娘们都喜欢谈论哪家少年强壮可靠……正想晃去杂乱思绪,不想一个熟悉的侧脸驶过。
    “裴大将军,怎么,陪了哪位郡主县主来看热闹的?”
    “裴某仅是郎将,拓拔都尉不必如此调侃在下。这次是王爷亲自邀崔学士之女,来见见军容。”
    “崔?”
    “英塔!”紫竹整个撩开车帘,从来洛阳开始,第一次感到真心的高兴。
    而真正目瞪口呆的是那个一身戎装,高大威武的都尉。“你……那个崔家的紫竹?”
    “是!可惜以后我不能跑到市集上了呢。你也不会在那了。”他说要加入的军队,把软趴趴的中原矮个全部打趴下,果然做到了。
    “崔小姐认识拓拔都尉?”
    紫竹微笑,“杭州认识的故人。他也喜欢上书肆才交谈过。”总不能说他是商贩。
    拓拔不领情。“你老爹怎么到了洛阳?”他看上去不是少年时的开朗,很是添了份阴郁,想来军中和官场一样麻烦。而这人最恨中原人的勾心斗角。
    “因为我要进宫了。”紫竹淡淡道。
    拓拔英塔瞪着她,上下打量,又瞅瞅裴元,“这姑娘在说梦话,还是南海的语言?这样瘦不拉叽的也能当妃子?”
    紫竹毕竟才十六岁,气红了脸,“你才是大老粗一个,没有哪家漂亮姑娘肯嫁你这没口德的家伙!”
    裴元惊愕地看着两个平时同样冷静的人,像几岁的小儿般吵嘴。“崔小姐下月就进太子府,任四品良嫒。”
    “女人,居然比我的官阶还高,以后见到了还得行礼!”拓拔英塔咧开嘴,才显出和年龄相称的俊朗,“好,够劲。那个花花太子不能满足你的话,小人一定随传随到!”
    裴元不及阻止,紫竹冷冷回,“那你为什么来东都?怎么不去羽林军或是太子养的亲卫?”
    两名军官一起窒住。
    “隼一生只为一个目标、一个主人扑向猎物。你可得想好了,省得两方都要杀你!”
    唤来数丈外不能接近猎场的马夫,紫竹不理拓拔英塔想说什么,扬长而去。
    还有二十日就入太子内宫,要准备的东西很多,要整理的心情也很多。
    还有,哥哥在哪?不在洛阳,不在杭州,在哪?京城还是……域外?紫竹皱眉,第一次怨怼女子的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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