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江湖

第83章


  
  晚清委屈地发出最后一句辩解,泣不成声,话语难辨:“那他的尸体呢……”
  
  “没有尸体……”
  
  晚清心中始终不肯信他,这时重又升起希望,收不住的哭声里竟带着几分欢快:“那他肯定没死,他是失踪了对不对,你们找不到他,就说他死了……”
  
  管家怜悯地看着她满脸彷徨一身哀痛,低声问赵江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江声恨声道:“倭贼举了白旗之后,王爷站在船头,让我们也跟着接收敌船去,然后他摘了头盔自己进舱了。我们随着南境的海军,几条船开了过去,一同去受降。我们已经接管了敌舰,上万个俘虏也都看守控制着……”
  
  “没想到突然有艘小船从战舰后面溜了出来,箭一样飞快射出去了。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小小的一条船包得严严实实,也装不下几个人,还正纳闷它这是何意,却见那船直往我们主舰的方向上撞去。”
  
  “我是个脑子慢半拍的人,听到旁边人都惊呼不好,才反应过来,可这时候……船已经撞上了,突然响声震天,连我们离得那么远都感到浑身一震,那么大的主舰被炸成了碎片!我们眼睁睁看着爆炸的激浪平了之后,海面上浮满了染血的碎屑,所有的东西,都成碎屑了……”
  
  他眼中血红晶亮:“其他舰上留守的海军马上受了命令下海打捞,可捞来捞去,除了废铁废渣,什么都没有……那艘大船上还留有几十个人,可是一个完整的人都没捞到……”
  
  晚清听他叙述时暂止了眼泪,声音清晰倔强地提出质疑:“那只能说明你们没找到他,也许他被水冲远了……”
  
  “他们都被炸没了!”赵江声情绪激愤,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嘶声和她辩驳。又对上前拉他的管家说道:“管家大人,还有水声,我还得回家亲口告诉我母亲,她的小儿子被炸死在海里了,连尸体都没有……”
  
  晚清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耳边听到他说:“我们这些京城派去的人疯了一般让他们找人,南海的驻军也一样惊慌,完全顾不得打了胜仗高兴,拼命地找,把海上的浮尸一个一个检查,又在海里不停地捞,可除了只捞上来一堆空甲,全烂成一片一片的……包括王爷的盔甲。”
  
  晚清看到他转过来正对着自己说:“王爷当时如果还在船头,能看到那艘小船,说不定还会跳船游远一点,可是他进舱了,我看着他进舱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当时整整大半天了也一无所获,海军主帅说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们差点上前跟他们打了起来,那个统领往地上一跪,他跪在我们面前,跪给我们,说这事故是他的过错,但他已经尽力了,他会上表向朝廷说明,但有任何责罚,他自己一人承担……可是,我们是怕责罚吗,我们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责罚。王爷他带我们出去,我们却没有保护好他……”
  
  赵江声咬牙说道:“大家心中悲愤,那个主帅性子也烈,下令把所有战俘杀了。”
  
  晚清对他的话已没有感觉,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意识——这不是真的,这种意识反反复复自产自销,不停地被灌输给她自己。
  
  他怎么会死,他要是死了,接下来怎么办?他要是死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自己存在于这里又还有什么意义?
  
  赵江声看着晚清,把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说道:“最后一场仗前,海军主帅让王爷为将士们鼓气,王爷在三军面前笑说,等打胜了这场仗,让大伙都下海帮他捞贝壳,把南海最漂亮的贝壳找出来,送给他的小王妃。到时,朝廷请他们喝喜酒……”
  
  晚清寂然无声,只有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管家叹了口气,用袖子擦着眼角。
  
  晚清哭着问他:“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刚才哭得那么伤心,不是为了皇上,是为了他是不是?”她又颤手指着门外轻轻晃动的大白灯笼:“这些东西也不是为皇上挂的,是为了他是不是?”
  
  她忽然觉得这个惨白的世界像地狱一样恐怖,她彷徨失措,茫然四顾,突然向党羡之的房间跑去。
  
  推门而入,这房间扑面而来的全是他的气息。这气息那么强烈那么清晰,就像他本人正在她的身边,正环抱着她。这么深刻这么清楚的感觉都还在,而他怎么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呢?
  
  
☆、47.不归
  傍晚之时,党熙之第一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寝宫去。从此以后,他与他的皇后住在长乐殿。
  
  踏上玉阶之时,他失神望着头顶长乐殿的三字竖匾,心里只是苦涩地想:长乐殿,莫不如从此叫作长恨殿罢……
  
  众人眼中的慕容雅——党宁芝一身素缟,正在等他。她的太子妃服饰只穿过一次,皇后服饰自然一次还未穿过。
  
  寝宫之中空无一人,党熙之疲惫地玉床边缘坐下,党宁芝坐到脚踏之上,轻轻替他捶着腿。
  
  默然良久,党熙之忽握住她的手,颤声说道:“宁芝,羡之他死了……”
  
  殿内有片刻的寂然,党宁芝拭了拭眼泪,轻声道:“我知道了……二皇兄他,我好想他……”
  
  党熙之憔悴清癯的脸上流下两行眼泪,泪滴大颗大颗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我也想他……我时时都想着他。可是我亲手毁了他,我害死了他——”
  
  “不要这么说……”党宁芝拦住他的话,声泪俱下:“熙之,你不能这么说……”
  
  党熙之继续说下去:“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几次三番把他推上了战场,战场……那都是人间里的地狱,我却一次次把他送到地狱里去。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他会死呢?他那么年轻,也没有经验,他当然会死……他那么高兴地告诉整个南境海军,他回京后要成亲了……”
  
  他的声音里仿佛透着无声无息的心碎,让党宁芝心里更加痛苦,可她能够做的,居然只是握紧他的手,然后听他字字血泪地历数自己给自己定的罪行……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们注定要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很般配,是不是……”这几句话几如呓语,连党宁芝也听不真切。
  
  党熙之轻而长地喘着气,悠悠说道:“宁芝,还记得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哪里么?”
  
  “我常觉得,这深宫之外,对我有着一种归宿的吸引,像光明温暖的火焰一样吸引我。可吸引我的不是外面那个庞大的世界,不是我们的权力所覆盖着的整个世界,吸引我的,只是那一个宅子,那宅子里的灯火,那灯火下的欢笑和自由。它可以治愈我所有的焦虑和苦闷,它可以带走我的迷茫和孤独,它可以让我快乐。可是我再也走不到那个地方,我的归宿已经没有了,我们的归宿已经没有了……”
  
  党宁芝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的大皇兄会有如此脆弱的一刻,她想要安慰他,甚至不惜通过否决他的话来安慰他,可是党熙之的话带给她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她紧紧抱住他。
  
  党熙之也俯□来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都能听到彼此细碎的哭声,她说:“大皇兄,你不会孤独的,我会陪着你,我是你的归宿,你也是我的归宿……我们也没有失去他,我们这么想念他……”
  
  晚清把自己关在党羡之的房中,躺在他的床上,拥着他的被子,她觉得沉醉在了一个美梦里,她不愿出去了。
  
  骗人,他不会死,故事不会有这样的结局。晚清固执而笃定地想。
  
  光渐渐暗了,天慢慢黑了,而她眼前这个漆黑的空间却仿佛反而成了她世界里仅有的光明,她觉得无比的踏实与安心。
  
  敲门声坚持不懈地响起,最后是老管家温和耐心的声音,还透着令她能察觉并感到心惊的悲痛与无奈:“姑娘,你好歹要吃饭。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小主子啊……”
  
  晚清一阵惊觉,突然将手抚上自己几乎还不露迹象的腹部,她居然完全忘记了这个。她在心里欣喜而温柔地说:羡之,现在不是我们两个在一起,是我们三个。
  
  她爬下床然后打开了门,跟着为她的听话而高兴的管家去吃饭。连王府双孝在身,只有一桌子的素菜。
  
  吃过饭后,晚清到花园的池塘边去散步。她一边走一边轻声自言自语:“我本来以为,等你爸爸这次回来的时候,不用我说他就能发现你了。没想到你这么瘦小,连我都快要发现不了你,更别提他了。我们加油养大一点好不好?”
  
  她有种错觉,觉得党羡之此刻就陪在她的身边。所以当她又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孤身一人在行走时,突然便感到了惊慌。池岸边树影幢幢,怪石嶙峋,连水面泛着的冷光都是在阴恻恻地看着她,连白鹤突然飞渡的身影都让她触目惊心。
  
  她仓皇而逃,重新躲回了她的温室之中。当熟悉的气息再一次卷她入怀时,她感到自己被解救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被叫去吃完了早饭后,晚清照例在院中散一会儿步。她诧异于居然会有这样灿烂的阳光,当再看到原本应该在空中干着枝条虚抖的垂柳居然冒出了嫩黄的新芽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快要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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