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落寒是一个在社会上济济无“名”,在警局大“名”鼎鼎,在被抓获的犯罪者中声“名”狼藉的“名”侦探,但他还是个学生呀。所以如果你在一所很出名却是以烂闻名的大学里看见他时,可不要惊讶。
这实在不该怪他的。在大家都紧张地备战高考时,他却在为连环杀人案全力以赴,所以考到这里绝不是他的责任。当然,他也不是那种成绩拔尖的好学生,对这些事看得也淡,既来之则安之了。
此时,他正坐在长椅上,面对着礼堂,中间是一大片方形的绿草地。他在看书,而注意力显然不在书上,不时抬头环顾一下。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只有他一个人,周围一片宁静,而他似乎正是宁静的根源。
如果有个浪漫情怀的女生走过,就会感叹这是怎样一副美丽的画面,多像小说里描写的场景,如果他手里拿的是本诗集就完美了,要是散文集也凑合了。看那本书的封面,淡雅清新,应该八九不离十,再仔细一看,书名赫然是《侦探少年之杀人事件》……于是,完美的形象崩塌了。
在落寒的眼光第一百次落到书上时,书中的少年侦探终于说出“来向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凶手先生。”这句每个故事中必说的名言。落寒于是长出一口气,合上书靠在椅背上。
在现实中的侦探看来,小说其实是十分荒谬的。落寒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的故事一定要杀满几个人才能破案,其实用心想的话,就会发现线索在一开始就已经出来了。刚刚看的就是,早在第一个人死时就能察觉凶手的动向。落寒100页前就知道凶手的身份,而且预测出下面死的人是谁以及凶手会怎么掩饰自己的罪行,也难怪他集中不了精力了。与其说他是在看书,不如说是在享受呆在这里的感觉,真的很惬意。
空气里充满了草的气味,阳光照在地上,还可以听到鸟叫的声音和柔和的音乐……
等等,不对!柔和的音乐呢?
落寒左右看看,表示他在寻找,当然还是什么也没听到。他那惯于推理的脑子立刻运转起来。
中午的休息时间学校广播台是要放音乐的——现在没有音乐——现在不是中午休息时间。
翻过手腕看表,2:00!
1:30上下午的课,他已经迟到半个小时了。而且是出名难缠的物理老师的课,偏偏教室还是比较不容易偷溜进去的那种。
跨上停在旁边的自行车,抄近道儿,骑车飙过花园的石子路。
花园里有两个穿土色工作服的花匠,一个拿着大剪刀在修剪灌木,旁边停着手推车。另一个拎着长长的水管往花坛里浇水。落寒的车压过管子时,他回过头来看看。落寒回他个歉意的笑容。
花匠们对这里可以说悉心照料,因为它几乎是这所学校的标志了。花园中央的位置是一方水池,水池中间立着一组莲花的石雕,听说是前几届的学生毕业时送给学校的纪念品。花叶形态逼真,搭配巧妙,远近高低,错落有致,美观自不必说。最高的那朵每小时整点的时候还会从花心往外喷水,池内池外很大的面积被滋润。
落寒对花匠笑完,看到正喷出的水柱,欣赏是必然的,外加一点欲哭无泪,本来还盼着是表快了呢,现在看来实在准的很。
把目光从水池收回,无意瞄到花园的角落。那里紧邻花房,四面被树包围,只能从树间较大的空档进出,中间摆着石桌石凳,很是个幽静的所在。本来应该是寻找安静环境的自习狂人们和不想被打扰的恋人们的最爱,可是传说五年前有个女生在那里上吊自杀,从此无人问津,真正成了校园里最僻静的地方。
学生的生活也许真的太无聊了,所以一点小事都会被广为传诵,何况是死人这么大的事。所以有传言说什么死去女孩的幽灵一到晚上就会在花园里游荡,曾经有多少个人看见过,其中的几个被当场吓得如何如何,总之形容得活灵活现,可是她的死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有谁真正知道,就是都什么说。落寒虽然算个侦探,却没有太多的好奇心,不会自找麻烦地去调查什么。而且这类的事大多是被人夸大的,真的有没有这回事还不一定呢。
终于到了教室门口。从开着的门往里看,坐得很靠后的徐宁和宫文羽在向他招手,指指旁边的空座位。
硬着头皮走进去,数理学院的席老师果然发话了:
“现在才来呀?刚开学就这样,还想不想学了?你还是男生呢。女生都还没放弃,你就放弃啦?”
底下顿时一片嘘声。
走到位子的途中,落寒听见旁边的一个女生低声咒骂了一句:“我们按时来上课,就是为了让你贬低我们的智商?”
落坐时,徐宁正在和文羽说:“本来在男生里已经没人缘了,就是女生心软还听他的课。现在又把最后这点儿支持者给得罪了。什么叫傻呀?这就叫。”
徐宁的评论一向很尖锐。比如席老师的外表,他有些谢顶,脑门前全秃了,旁边的头发覆过来欲盖弥彰。人瘦得皮包骨头。徐宁就说过:“把他带到吕老师那儿,往骷髅模型旁边一站,不一定哪个更能体现人体结构。”
不光相貌,物理老师的装束也很有特点。他一直穿着长袖格子花纹的衬衫,带条纹的长裤子,开学以来没见过他换过第二身衣服。
“喂,后边那两个。”席老师手指向落寒他们的方向,“不要再说话了,说你们呢,最后那排的。”
落寒本来以为是在说徐宁和文羽,再听到最后一句时知道是说坐在他们后面的一对恋人。
大学里的恋人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他们上课一起坐最后一排,上自习一起坐最后一排,饭在一个盘子里吃,当然坐的是食堂边缘的双人座。
那对恋人依然故我,头抵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低笑上两声。
席老师终于爆发:
“你们在一起可以,但不要影响课堂秩序。你们不要听,其他同学还要听。”
底下有人接茬:“真的有人在听吗?”
“话说回来,你们都不该往一块凑,这样子有前途吗?太年轻了,不知天高地厚,太多的事比谈恋爱重要了。你们大一,趁现在还算来得及,我要和你们说:大学时代是要奋斗的,不要谈恋爱。”
徐宁趴在桌上敲着桌子:
“他知不知道在大学里没谈过恋爱等于没上过大学呀?真不能忍他。”
“有个‘五年前惨剧’作先例还不够吗?”
撕裂般的声音让教室完全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文羽才低声问:“什么‘五年前惨剧’?”
徐宁说:“大概是那个女生自杀的事吧。”
文羽说:“真有这回事呀,我还以为是大家瞎传出来的呢。”
徐宁说:“他都这么说了,应该是有吧。”
席老师把物理扔在一边,继续教育大家关于大学时代的问题。如果你讨厌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十分碍眼。徐宁终于无法容忍。
“烦!来上课真是个错误。谁找点事给我干呀?”
要是落寒不在,早就不知道骂出什么来了。一般男生们凑在一起,如果你拿着本在旁边记录他们的谈话,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以《常用脏字文库》为题出一本书。而从小到大,落寒身边的人在和他在一起时都会或多或少地收敛,而一离开他该骂什么骂什么,好像他身上有制约机制。大概是落寒自己在18年的漫长岁月中没有说过一句脏话的缘故。这是比他的破案数量更值得骄傲的一个纪录。
“落寒,有侦探小说不早拿出来?!”
徐宁翻开扉页:
“‘庆祝连环杀人案凶手于今日抓获’?这是什么意思?谁的字呀,不像你的,更难看。”
石叔最近对书法产生了兴趣,虽然想象一个人穿着严肃的制服在挥毫泼墨有点不搭配。
“是我的一个长辈写的。我得到这书的那天正好是破案的日子。”
我没撒谎吧?
徐宁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书里,没听到他的解释。
落寒从侧面端详着这张他看了三年多的脸。他和徐宁是高中同学,大学上了同校同系同班不说,还分到一个宿舍。徐宁的脸色极其苍白,眉毛都淡的几乎是黄色,嘴唇是粉色,而眼睛极黑显得诡异,好像所有的色素都集中到眼睛里去了。容貌虽冷峻,性格却活跃,不管在多少人中你总能察觉到他的不同,从内到外都是一样。
坐在徐宁另一边的宫文羽是另一位舍友。他钢琴据说弹得不错,从外表看就很有才的样子,别人戴眼镜大多像书呆子,而眼镜戴在他脸上却显得斯文,搭配自然卷曲的头发,清越的嗓音,是女生们谈论的对象。再加上他参加了开学时各社团和学校组织的招新活动,现在在校广播台工作,是校电视台的男主持人,还是学生会的干事。他刚进学生会时就有人预言,他将是下届会长的热门人选。
一个宿舍四个人,当然还有一个——张平。他现在坐得很靠近讲台,正埋头做着习题集。他很矮,皮肤很黑,声音很低。
其实集中听到他的声音也就是一次。那是刚开学时,老师把同学们聚在一起一个个进行自我介绍。他是个外地人,口音相当重。而这个学校里大多是北京的学生,以前没有听过其他地区的人说话。所以轮到他时,才说出一句,怪异的腔调就引起哄堂大笑。他偏偏有一着急就结巴的毛病,还越着急越结巴。他“我、我、我”了半天,没再说出什么就坐下了。现在虽然和落寒他们住一个宿舍,却极少说话,和他说什么也只是“唔”一声。
本来同学们对他的印象仅止于口音,可是几次入学摸底考试下来,成绩是全系的前几名。结合他平时独来独往不爱说话的特征,一下子造成一种寂寞高手的感觉,很令人敬而远之。
说起来,最平凡、最大众化、最不惹眼的反而是落寒了。
因为让人厌恶而显得格外漫长的物理课终于下了。大家奔赴高等数学教室的同时抱怨:“一下午连着安排两门大理科,让不让人活了?真不知道学校这帮人怎么想的。”
大家进教室时,看见同是数理学院的何老师在门口抽烟。学校有规定,教室内不得吸烟,所以有烟瘾的师生们只好在露天或楼道里解决一下了。
“大家把手机什么的都关了,上课不许响。这是学校的规定,老师也不能例外的。我的呼机要是讲课的时候响了,可是三级教学事故。”
他的声音总像在克制什么,最开始学生们都以为他是压抑怒火,只好收敛点。后来才知道他不拼命忍着就会咳嗽不断,但已经老实习惯了,嚣张不起来。
“咱们开始上课。”
何老师长得很性格,脸上有棱有角,脑门上的黑发总是直竖着,他要是静止不动你会以为那是尊石雕。他的穿着也是保守型,衣服是黑灰色系,上面有横竖交错很均匀的条纹,一看就是教数学的,连衣服都和坐标纸很像。
往届学生的成绩单显示,何老师是教高等数学的佼佼者。他的笔记很多,跟着他抄到期末,把笔记整理整理可能就能当教材了。大概也因为高数是学分最高的科目,大家都抄得无怨无悔。
到快下课的时候,文羽吸吸鼻子,吐出四个字:“酱爆鸡丁!”
食堂的香味其他人自然也闻到了,不免有些心浮,开始进行信息交流。课堂秩序荡然无存。
“你们别说了,我……我可告诉你们,”这次声音里是真的蕴涵着怒气,“人的忍耐可是有极限的。”
“极限”二字把大家都吓安静了。
徐宁低声说:“这次优秀教师的评选我一定选他。三句不离本行,爱岗敬业。”
下课了,去吃饭。
刚出教室,一连串的外语扑面而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英语林老师和体育老师李维安。
李维安是她真名VivianLee的音译。加拿大人,黑皮肤,嘴唇微厚,但长相很美,穿的是上下分开的紧身运动装。听说她原来是职业运动员,从小训练长跑,本来是可以参加奥运会的水平,可是在登山时腿受了伤。虽然跑跳不成问题,但已经不能和世界级的高手较量了。她后来嫁了个摄影师。她丈夫对中国这神秘的国度仰慕已久,几年前终于借工作的机会连家一起搬过来,现在正在敦煌被唐代文化迷得神魂颠倒。因为可能要定居在这里了,李维安找了个体育老师的工作。
朋友之间最重要的大概是沟通,所以她和英语老师呆在一起简直是必然的。而且两个人又都是年轻的母亲,更容易说到一起去了。
虽然学校里有很多食堂,但赶上吃饭的高峰期,你还是会觉得全国十几亿人都挤到这儿来了。落寒他们好容易找到了座位,然后去买饭菜,拿来餐厅提供的勺子开吃。
“看那边。”文羽说。
只见一些同学走过斜前方的桌子时用吃空的盘子立起来挡着脸。全餐厅几乎没有空位,那张桌子却人烟稀少。
“根据我的推理,”徐宁摸着下巴,深沉地说,“那里坐的是老师。”
“什么推理呀?长眼睛的都看见了,不是云小姐吗?”
“云小姐”花白头发,隶属计算机学院,教计算机基础和C语言的应用,所以还有个别称是“C语言那老太太”。
“云小姐谁不认识?她旁边那个呢?”
“姓汪,教数据结构和面向对象的编程思想。”
“这个……有问题呀。”徐宁说。
“我没说错吧?”
“我是说你知道这件事的本身有问题。大学可和高中不一样,也许四年下来毕了业连学校里有多少个学院都算不清楚。更别说每个学院都有自己的一批老师,你能个个都认得?说实在的,要不是咱们电控学院和计算机学院的基础课差不多,现在连‘云小姐’都不认识。老实交代吧,怎么知道的?”
“我怕她以后要教咱们,事先了解一下呀。你也说了,咱们的课和计算机学院的很像嘛。”
“你骗谁呀?我可知道,数据结构是计算机学院的专业课,咱们怎么可能学呀?”
徐宁转向落寒:
“我告诉你呀,校电视台最近来了个计算机学院的美女,和文羽一样作主持人的。这个男主持人和女主持人的问题吧……”
“别胡说!”文羽向落寒澄清事实,“我和阿雪没什么的。”
“我可记得那个美女叫林雪不叫‘阿雪’的。”
“你!”
有些事情插手是白费工夫的,文羽和徐宁斗嘴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落寒清闲地吃自己的饭,不理会他们。
吃完饭等他们一起回宿舍,遗憾的是他们吵得意犹未尽,只好无聊地环顾四方了。
斜前方的云小姐和汪老师边吃边聊,其实是汪老师在不停地说,而云小姐睁着困惑的眼睛在听。可能听得是太入神了,手一滑把勺子掉在地上。云小姐于是懊恼地看着地面。正好生物学院的吕老师经过,把刚拿的勺子递给云小姐用,自己又去拿了一把。然后他在旁边落座,云小姐向他点头道谢,他露出全面调动面部肌肉的笑容。
老师们身后是窗户。落寒透过玻璃,赫然发现餐厅外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来往的人们都会悄悄斜睨他然后绕着走,站在安全距离以外观望。
落寒一拍脑门,十分无力的样子。
“怎么了?”在斗嘴的空档,徐宁拨出时间问候一句。
“没什么,”憔悴的声音,“我把书落在教室了。”
“快去拿吧。我们等你。”
徐宁算算时间:嗯,还能再吵一会儿。
落寒拿出高等数学的书,向那个人一欠身:
“张老师,这道题我不太明白……”
周围的人看见这一幕,纷纷无趣地离开了。等人走的差不多了,落寒赶紧把他拉到僻静的地方。
“X君,你这是干什么?”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市警察局的资深警员张臣,少数几个把落寒从小看到大的人之一。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都引起围观了。
“我特意没穿制服,换了身普通的衣服。怎么?我看着不像老师吗?”张臣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
“外表是没问题啦。”但是老师不会在吃饭时间到路中间去站军姿。
落寒和警局之间有默契:不到学校来找他。今天这种情况以前没发生过,这说明……
“张叔叔,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少年侦探的悲哀——从7岁起,年纪是长了不少,辈是一点没长。
“不是说过别这么叫了吗?”张臣是个例外,自从落寒过了16岁,就不让叫叔叔了,而且他对落寒的称呼也由“落寒”改成了“X君”。当然落寒也不让他这么叫,两个人经常为这件事起争执。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我这些天一直在附近办案子,顺便来看看你。”
“案子?”这还叫没事?
“不是什么大事呀,抓个小毒贩。不用你帮忙,谋杀案还不够你忙的呢。”
张臣低头沉吟一下:
“其实,也不算完全没事。”
他掏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脖子上鲜红一片的女子。
“这个案子是前不久发生的,本来案情是没什么难的,就是……比较麻烦,把他扯进去了。”
“他?”
“就是唐呀。他偏偏在案发前些天到过死者的家。现在是完全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根本就是不认识,所以呀,他跑到人家家里去干什么?问他他也不说。现在案子僵着动不了,我恐怕石局长不久就要让你接手这案子。毕竟唐帮过我们不少忙,你和他也算是很有交情,带个信儿给你,省得你没有心理准备。”
向张臣道谢,告别。回去和文羽他们汇合。
他们显然已经放弃了“文羽与美女”问题的讨论,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那本侦探小说上。
几个人从食堂出来,边走边聊。
“我觉得侦探小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名着。”
徐宁说完,扫了另外两人一眼:敢反对的就站出来!
“我也觉得很好看。”文羽很识时务。
“落寒,”看落寒没反应,徐宁语重心长,“你最近开始看侦探小说了,这个倾向很好嘛。以前我一直觉得你没什么侦探细胞。”
落寒笑得很纯。
“我觉得……”
食堂和宿舍很近,已经到了门口。徐宁看见楼前的展板就没再说下去。
每个宿舍楼前都有这种展板,学校的各社团或组织都可以用来作宣传。现在在最上面的一张海报,画着五线谱和音符,还有一对共舞的男女。
“迎新舞会!”
徐宁正要去看,从旁边过来两个学生,一个手里拿着胶水瓶,另一个抱着一个纸卷。纸卷被展开,涂上胶水,毫不留情地覆盖上男女舞者。
“喂!”
徐宁这一声叫得比较大,站远了一些正看效果的两个人都看向他。他看看他们,小声补了一句:
“我还没有看。”
文羽拉拉他的袖子:
“别傻了,舞会早过了。”
“过了?我怎么早没看见呀?”
“都贴好几天了都看不见是你自己的问题。大学里本来就这样,想知道什么消息自己去找,不找就什么都不知道。听说咱们期末考试时间和考场都得自己去看,没人通知。”
“可是,”徐宁看看两个贴海报的人,低声说,“海报这东西,你以为谁整天注意着看呀?”
“就是扫一眼而已,又没让你盯着仔细看。算了,旧的看不见,看看新的吧,别再落了什么。”
新海报是勤工俭学办公室的,最大的几个字是:打工好机会!
看了大题目,不感兴趣,三人向楼里走去。
文羽对落寒说:
“你知道他为什么后悔没去参加舞会吗?这个原因呀……不用我说。我来从侧面证明一下。他老说他喜欢侦探,是吧?可是你也知道,最顶级的侦探都走两个极端:一种是不结婚,终生不沾女色;一种是不结婚,花得无边无际。他喜欢的侦探都是后边这种。你意会了吧?”
和两个喜欢斗嘴的人在一起的第三个人经常会被拉来作两人辩论赛的评委,落寒就充当这种角色。不管哪一个都会到他这里来争取支持。
“那也没有你手脚快呀。”徐宁反驳,“另外,我喜欢侦探可是真的。我未来的志向就是开家侦探社,和先贤竞争。”
“先贤?什么东西?”文羽迷茫。
这时已经到了326宿舍门口,落寒拿钥匙开门。徐宁不敢相信地看着文羽:
“你不知道?不会吧?”
进了屋,徐宁拉过把椅子跨坐在上面,换了个看不可救药的人的眼神,开始诲人不倦:
“只要会写‘侦探’两个字的,就应该知道先贤。”
“先贤侦探社是几年前成立的,很快就出名了。本来它的合法性受到质疑,可是最近先贤的老板唐尧被授予‘见义勇为好市民’奖,看来上面是默许了。”徐宁单手托着腮,“你们不觉得着这侦探社的名字挺个性吗?先贤……”
落寒说:
“大概因为‘唐尧’这名字吧。‘尧’不正是中国古代的贤者吗?”
“有道理。”徐宁接着说,“我还听过一种传闻,就是市警察局的石局长经常以普通顾客的身份委托他们一些事情,也就是说,有些警察局破的案子其实是先贤办的。”
“你说的是‘先贤保安公司’吧?”文羽恍然。
“多明白呀!在咱们国家怎么能明目张胆地挂牌经营侦探社呢?”
“那你说的恐怕不是传闻。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我要说的这件事挺悬乎的。”
“我有个表哥是电视台的记者,跟踪报道上次的珠宝抢案。当时的抓捕行动是分三路进行的,一路的目标是犯罪组织,一路是那个案子的主谋,因为他和同伙分开走了,所以又要多一拨人去抓帮凶。我表哥和另外两个同事跟踪拍摄。我哥看见唐尧了。”
徐宁兴奋地敲敲椅背:
“这就说明先贤真的参与警察局的行动。”
“别急,还没说完呢。”
“你也知道,为了警界的声誉,不能让人知道有外人参与,有唐尧的镜头都要删了。剪片子时,我哥很自然地说起他来,两个同事都惊了。因为其他两盘带子也拍到他一些镜头。问题是三个行动是在三个不同城市几乎同时进行,以现在人类的科技水平,还做不到瞬间移动吧?”
“还是会有时间差的呀,实在是大惊小怪了。”
“录象带有时间的呀。一核对,真的不差多少。最耐人寻味的事还在后头。”
“原版的带子虽然不能播,但是被记者们珍藏起来了。他们认为这很可能是揭开先贤保安公司神秘面纱的突破口。也就是我关系特殊,表哥才让我看的。他把带子放到录象机里,这么一播放,你猜怎么样?”
徐宁倾身向前:
“真的看见同一个人同一时间出现在三个地方?”
“我看见的是……风景片……”
“嗨!”徐宁大笑,“你到底也没看见呀!不用说了,一定是你表哥开你玩笑。”
“他才没那么无聊。”
落寒插道:
“先贤的传言确实很多,都神乎其神的,现在又加了一条。大概是唐尧太出色了吧。”
徐宁赞同:
“是呀。听说他是跆拳道黑带,还会点儿中国功夫。射击技术可以参加国际比赛。”
文羽说:
“你还忘了一条。他在开保安公司之前,曾经在杂技团呆过,表演的是飞刀神射的节目。他都这么完美了,以后你开的侦探社怎么和他的比呀?”
“侦探这行业,光靠功夫硬是不行的。”徐宁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重要的是这里。不过,”他咳嗽一声,“他们的脑子应该也不差的。据说那个珠宝抢案挺复杂,原来是他们办的。本来我还崇拜了咱们市的警官们半天,真是浪费感情。”
“这个……”文羽说,“不妨碍你继续崇拜。他们只是负责抓犯人,至于怎么知道犯人就是犯人的这个过程——也就是所谓推理——他们倒不插手。”
“我对警局又恢复信心了。说实在的,他们真不算蠢,能赶上这么一批办案的人算老百姓运气了。你看前两天报纸上那篇《警局工作探密》的文章了吗?”
“你这种人也会看报纸的?”
“我怎么了我?别打岔,听我说。那篇文章的作者看过警局的一些记录,发现了一个规律,就是几乎每一个经典案子的完结报告都是星期一写的。他觉得挺有意思,就仔细看。原来破案的日子都是周六周日。于是作者赞扬警察们工作努力,牺牲节假日。”
“这文章我也看了,”文羽说,“还提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一二月和七八月的破案周期明显短于其他月份。作者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问局长得到的解释是‘因为这四个月是学生的假期,所以要更加迅速破案,以保护未成年人。’落寒,你觉得这种说法是不是太标榜了呢?”
“这个……也许吧。但是除了这个似乎没有别的解释了,是不是?”
总不能说只有周末和寒暑假我才有时间吧?
“说的对。”
正聊得高兴,听到开门的声音,三个人一起看向门口。
张平!
三个人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指望张平自己开口也是不现实的。一时有些冷场。
宿舍的电话恰到好处地响了。离得最近的张平接起:
“唔……您打错了,这里是学生宿舍,不是证券公司,没有姓李的。”
放下电话,他走到自己的桌子前,把课本和习题从书包里拿出来,换其他科目的进去,然后背上书包出去自习了。
三个人留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电视台还有事……”文羽先走了。
“我也有事要做。”徐宁说。
落寒说:
“我也出去呆会儿,一起走吧。”
到楼下的途中,两个人只说了两句话:
“你去干什么?又去网吧打游戏?”
“是呀。”
放自行车的地方,是校门旁边的长方形平房,顶子很高,不开灯的话,即使是白天,光线也非常不好。门口的地方挂着‘禁止入内分发小广告’的牌子。旁边是间小屋,里面住着管理的人。车的摆放还算整齐。
落寒看见一个推着车的人正掏零钱给管理员,就问徐宁:
“这里还收费的。”
“咱们不用。那是校外的人,当然要趁机赚一笔。”
落寒跟着徐宁找车,有好几次几乎绊倒。徐宁说:
“你看着脚底下吧,在这儿摔着不是好玩的。”
确实。地上铺着铁板,接缝的地方有的都翘起来了。到处都是土,角落里堆着废弃零件,修车工具和其他杂物。
徐宁终于找到自己的车。旁边紧挨着的那辆车明显很久没有动过,落了一层土,锈成了狰狞的样子。徐宁嫌恶地把它推开,嘟囔道:
“这些大四的,毕了业就把车扔在这儿不管了,烦人!”
推着车到了外面,顿时明亮起来。于是可以看见车筐里一堆花花绿绿:
“英语速成……”
“三天学会五笔打字……”
“驾校优惠……”
徐宁把它们揉成一团,本想顺手丢在地上,但因为落寒在旁边,似乎不好这么做,看看旁边又没有垃圾箱,只好郁愤地扔回车筐,跨上车骑走。
落寒顺着大路闲庭信步,大约十分钟后,找了个插卡电话亭,拨号。
“喂,您好。这里是先贤保安公司。”一个悦耳的女中音。
“我姓杜,找唐先生有事,请让他接电话。”
“杜……杜……对不起,您没有预约。”
“可是……真的不能通融吗?”
“非常抱歉,这是规定。”
“那……”
“真是不好意思,下次请先预约。”
“那就没事了。”
“那么再见了。”
电话里发出挂电话的声音。落寒却没有挂,继续听着。
其实……
以上这些都是暗号啦……
如果落寒接到找“证券公司李先生”的电话,就要用公用电话拨到先贤侦探社。即使有人知道了这种联系方式,也没办法作怪。因为正常人听到上面的一段都会把电话挂掉,就没有后继发展了。
落寒和先贤侦探都不是没有手机的人,当然可以更方便的。但是,破案的和犯罪的所有人中,对先进科技的工具完全了解的有几个?谁知道一旦调查起来,哪些东西可能暴露而哪些东西还能隐瞒?所以,聪明人才不会用先进的联络工具交流机密而重要的事情。再说,和犯罪打交道的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大约三分钟后,电话里传来男高音:
“杜公子……”
“这次又是什么事?”
“侦探社当然是案子的事了。”
“我说的是为什么找上我。现在又不是假期。”
“你比较近嘛,调查着方便。具体情况到时候再说,今天晚上七点我去学校找你。至于在什么地方见面,你自己找吧。一会儿见呀。”
“哎!……算了。”
这下是真的挂断了。
到见面的时间了。落寒直接往花园里那个传说有鬼的角落走去。因为会面是很秘密的,自然要找僻静的地方,非这里莫数了。
他站在石桌的旁边,低头等了五分钟,终于说:
“还不下来吗?以为躲在树上我就看不见了?”
话音刚落,从树上跳下一个人,落在落寒面前,一拳击向他的面门。落寒顺手一格。那人上前一步,右臂横扫。因为他比较高,扫的正好是落寒脖子的位置。落寒后退不及,一下子坐在地上。那人收势。左右的树上又跳下两人,一个手里捏着一柄亮银色的长刃小刀,另一个用手摆出枪的形状。当然,枪口和刀尖都是对着落寒的。
“如果我们是坏人,你早就死了。”
“但你们确实不是。”
落寒捂着脖子,中间的人瞪着他说:
“别揉了!我只是装出用力的样子,其实根本没用力。”
“我一点都不疼的,但是为了配合你,只好装得很严重。”继续揉。
那人的拳头攥了起来,格格作响:
“要说推理什么的,你可以教我们三个。但说拳脚,你真是我见过最差的学生了。这么基本的动作都应付不来。你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这个词很眷恋是吗?你以为当侦探不用动武的是吗?”
“严格说,我不算什么侦探。而且,如果计算得足够周到,动手应该可以避免。”
“你以为只需要知道谁是凶手,而不用去抓住他吗?”
“到需要抓的时候,把你们叫来就好,不用我自己上呀。我不喜欢动拳脚,从小到现在连架都没打过。”
落寒抬头在这三张一模一样的脸上扫了一圈,露出笑容。
“我说你你还笑?”
“只是想起我的同学说先贤这名字取的有意思。”
拿刀的说:
“不叫‘先贤’叫什么?当年我们老爸一看生出来是三胞胎,脑子里立刻蹦出‘尧舜禹’三个字。于是,我们就要一辈子顶着这些烂名字。”
“已经不错了。他当时想起的要是‘天地人’,你们不是也得忍着?”
“那我们就真改名去了。”
用手作枪的说:
“我倒不想改。我觉得叫唐尧挺顺。你们两个别不满意,这名字现在可是咱们三个一起用。”
“你们要是再这么不小心,‘唐尧其实是三个人’这个秘密就要保不住了。要是有人看见你们同时出现在这里,会怎么想?”
“这里很静,几乎没人来呀。”
“只是‘几乎’,不是‘绝对’。”落寒掸掸裤子,站起来:“你们……唉……不是这一次了……前些日子居然还被人拍进带子里。”
“没有问题的。那些带子都已经毁了。”
“从人家家里拿走也就算了,还换成了风景片……”有时候真不能容忍他们的幽默感。“同学提到录象带的事,我赶紧扯开话题。你们现在名声太大,应该收敛一点。”
“你要是想让我们更谨慎,就到先贤来,随时提醒着我们。别在局里做那些无偿劳动了。”
“不是无偿呀,我得到了一柜子的侦探小说。”
“你在先贤办完一个案子,就够你买下所有那些书,连书柜一起。”
在先贤建立初期,他们和落寒碰巧办起了同一个案子,是谁先查出真相,就不用说了。以当时的情况,算是为他们把命捡回来。自那之后,他们每次见面都会拉拢落寒到先贤麾下。一开始他们的邀请是真心的。后来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不断这样做。因为在动员和拒绝的过程中,可以增进感情。
“算了吧,”落寒笑道,“你们现在都自身难保了,再多拉过去一个人,有精力照应吗?”
“这就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原因呀。都是这学校的破事,把我们也陷进去了。”
“我们学校?”
“一件过去的事呀。我们调查的时候……总之死人了。现在形势相当不利。你那个石叔随时可能调查我们。你也知道,先贤经不起查的。除了我们三个人用一个身份出现的问题,也还是有很多秘密的。先贤的工作方式毕竟与国家法规有出入。”
“这事我听说了一些,死者是个女人,至于其他情况,还是一点都不清楚。”
“跟我走吧,你就明白了。”
“那尧和舜呢?”
另两个人一起回答:
“办案子呀。先贤很忙的,不是只有这件事。”
学校附近的“多克”餐厅,很是个清静的地方。进门是订餐柜台,楼上楼下几十张桌子,设有包间。勺子筷子餐巾纸放在大厅角落,可以自己取用。
落寒跟唐禹进了楼上一个单间,在禹的旁边坐下。没几分钟,又进来一个人。这人低着头,快撞到椅子上才停下来,像是忽然醒悟似的,把绿色的风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然后坐下开始环视,寻找了几圈之后,终于把目光集中到落寒身上。
他一下子站起来,冲到禹身边说:
“这就是要帮助我的那个侦探?你们又叫我来一次,我就知道事情复杂了,要是不想继续做……”
虽然他压低了声音,落寒还是能听见。
落寒微笑说:
“您还是先坐下吧。现在已经下课了,还是我坐着您站着,实在不够尊师重道。”
“尊师重道?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您是老师,是吗?我见过不少老师,讲课站累了就会往后靠,板槽上的粉笔灰于是蹭在衣服上。而您的风衣内侧有一条浅浅的白线,差不多就是板槽的高度。一个老师来委托侦探社,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您自己也很重视这次会面,不是吗?”
“你……”
“粉笔灰只留在风衣上,而您的衬衫上并没有。大概是您下课后,穿上风衣就要来这里。可是想到这件事很重要,应该换身衣服,就又脱下风衣,把上课时穿的衣服换掉了。”
“这……”
“您先坐下吧。”禹站起来,把他按在椅子上,附耳说,“这下您相信了吧?”
那人摸摸额头:
“当然当然。我只是觉得他太……年轻了。”
“他只是长的显小而已。”
落寒自嘲地笑笑:
从委托人身上推断他的来历,用处实在不大。他还能不告诉你不成?但在大家心里,认为这才是侦探的标志,只好用来博取信任了。千万别说这个暑假才过完18岁生日,那样就更麻烦了。
那人问唐禹:
“唐尧先生,您让他了解我们学校的情况了吗?”
“了解足够充分。”
那人满意地点头,转向落寒:
“这次的委托是……先介绍一下,我叫陈赫。八年前,我和我的高中同学罗晨一起考中了学校的生物学院。这里……”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落寒接过一看,背景正是学校的礼堂,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坐在那片巨大的方形绿草地上,一个男生站在她身后,手中的长发证明他们关系非同寻常。
“这是罗晨和他女朋友。她叫林雯,是我们班的同学,学院的院花,当时追求的人不计其数,这小子……”
他泛起笑容,然后迅速收敛:
“我当时照这照片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局。”
“我一直有气管不好的毛病,六年前终于严重到休学了,我爸妈把我送到国外去静养。这期间我和罗晨一直通信,他告诉我一些学校发生的事情,还有他和林雯的近况。一开始的信挺轻松的,一年之后就有点沉重了。好像他父母想让他考研究生,而他想毕业直接工作,有了事业基础后就娶林雯,为这个经常吵架,闹到后来,他父母根本反对他和林雯交往,逼他们分手。我一直在信里劝他,告诉他车到山前必有路,别着急。最后他给我来了一封奇怪的信,然后就失去联系了。我以为是他大三了,学习忙,又这么多烦心事,暂时没空理我。后来我病好了,补了文凭,现在在一所中学里教生物。前两天去一个生物研究院参观,想起我和罗晨以前还说要有个自己的实验室,合作拿诺贝尔奖,到底也是个不能实现的梦想,这么多年过去,好像什么都变了。我一时特别感慨,想回以前的地方看看。正好学校也开学了,我就去看了以前教过我的老师们。吕老师是我们学院的。姓云的那个可爱的老太太,我以前选过她教的计算机基础课。还有教西方文学的郑老师,就连以前不太喜欢的高数何老师都去看了。我向他们打听罗晨那小子跑哪去了,我还觉得他就算没和林雯结婚,起码也订婚了。这家伙挺真心的。谁知道,老师们告诉我,在五年前,他跳楼自杀,林雯在同一天上吊,而她就吊死在花园的角落,他们以前约会的地方。”
“我今天来,就是要调查罗晨的死因,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如果你认识他,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就算他父母再怎么反对他都会抗争,而不是选择去死。他绝不是会为这种事自杀的人。”
“你说的那最后一封信呢?”落寒问。
“唐尧先生让我带来了。”他递给落寒。
信里几乎没什么具体内容,完全是一些感叹语句:
“当小雯告诉我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整个人完全呆了。怎么会这样?我如此信任的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事?钱真的那么重要吗?……”
后面用了一些更加激进的句子,来批判金钱的罪恶。
“确实很奇怪。”
“我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是……先贤会把这个案子查到底吧?”
唐禹看看落寒,见他点头,便说:
“我们不会放弃的。”
陈赫千恩万谢地走了。落寒对着他的背影浅笑:
“这个人还真是……”
唐禹接着说:
“我知道你一定看出来了。他真正想调查的是林雯的死因。他说起那死掉的一对时,脸上出现的那种表情,如果是因为他的朋友,那他一定是个同性恋者。”
“你们调查到哪一步了?”
“自从他找上我们,我们就开始搜集资料。从你石叔那里的记录了解,案子是发生在五年前6月10号晚。那个男孩从实验楼的五楼跳下来掉在花园里,满地鲜血。没有人看见过程。你也知道,在大学里,整个视野一个人都没有是经常的事。大概8:30的时候,一个姓蔡的花匠因为想起有几个花盆忘了挪回花房,从家赶回来,结果发现了尸体,报了警。因为怕吓着学生们,所以搜查得很迅速,然后就清理现场,把尸体抬走了。搜查发现五楼窗户外的一枚钉子上面有些布丝,和衣服上的破损相符,应该是跳楼时扯掉的。尸体旁边发现一个白色的小转轮,应该是录音带上的,判断这孩子录了一盘遗言,可惜摔散了。在附近找录音带,没找到。第二天早上7点,一个警察来作进一步调查时,听到花园里一声惨叫,是个女生发出的。她有每天那个时候到花园角落读英语的习惯,那天看见树上吊着一个女孩,也就是林雯,也是死于傍晚8、9点,石凳上有她的脚印,推测她是站在上面系绳子,把脖子伸进去,再从石凳上跳下来,就……”
“我们学校的同学提起‘五年前惨剧’都以为只死了个女孩,原来是这样。”
“听说罗晨的父母听说这个消息,立刻赶到局里抚尸痛哭,说什么‘有什么事和我们说呀,你真喜欢她我们不逼你呀’。他们的同学们也都说因为父母反对,他们最近确实很抑郁。公认的一对,死亡时间接近,有动机,林雯死亡的现场又是他们约会的地点,所以判断为殉情自杀。”
“那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呢?”
“都是自杀了,就不关其他人的事,所以没怎么调查。但是在发现尸体后,警方找了老师们了解情况,主要是教他们的,于是找到了下面这些人。生物吕老师在准备第二天的实验,所以留在学校。高数何老师在批改卷子。两个死者选修了汪老师的课,所以她也被询问。当时她在编程序。还有刚才提到的西方文学郑老师,罗晨旁听过他的课,东西忘在学校,回来取。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也就是说被问到的一定在,没问到的不一定不在?”这样的不在场证明还真是……
“但有两个人很确定。席老师住学校教师宿舍,所以一定在。而英语林老师是最近两年才到你们学校的,所以一定不在。”
“我不想这么说,可当时的调查实在太草率了。大有问题呀。”
“说来听听。”
“唔……我相信很多孩子都有这样的经历。小时候受了委屈,觉得这件事天大地大,发誓要记一辈子。可是真长大了再回忆,因为已经认定童年是美好的,所以似乎一切都是好的,不愉快的事早忘光了。”
“说这么老成干什么?你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呀。再说,和案子有关系吗?”
“道理是一样的。如果一个人的死法让人想到他可能是自杀,他身边的人会立刻忘掉他面带笑容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都是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于是大家都可以证明他确实有自杀的动机。如果没有一定不是自杀的证据,就会被断为自杀了。”
“你觉得不是?”
“就算是,也应该不是殉情。”
“这又是什么道理?”
“殉情呢,是因为恋情不被世人接受,一往情深的两个人不能在一起,所以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厮守。所以死的时候都会表现出‘在一起’的强烈愿望。大概90%会选择服毒。还没有听说过两个人不同死法的殉情呢。”
“那你的看法呢?”
“到目前为止……没有。”
唐禹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这是什么见鬼的案子呀?惹了这么多麻烦还不清不楚的。”
“麻烦……对了,还没说牵扯到你们的那个案子呢。”
“是这样呀。我们不是调查吗?肯定要向以前认识这一对的人了解情况呀,就找到了以前和林雯住一个宿舍的同学。我假装是林雯的远房亲戚,先说了‘谢谢你照顾我表妹’,然后就和她谈起以前的事。那个女人——说实在的——嘴真紧,好像什么都和你说了,仔细一想,真是一点新情况都没捞到。我本来想再去一次,可是她死了,9月9号,见到我几天之后。所以,我们就有麻烦了。”
唐禹拿出一张照片:
“就是她。”
照片上的女子整齐的细眉毛,低垂的眼睛,两腮突起,脖子上还戴着透明的心型项链。
“我见过她。在张臣的照片上,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是呀,尸体倒在门口的地方,先被乙醚迷倒,然后一刀割断喉管。不过,说句残忍的话,这样的女人还是当尸体比较好。”
“怎么说?”
“我是以为她的死一定和我查的案子有关,因为我一去她就死了,这么解释很合理呀。可事实上,她是个怎么都有可能死的女人。你看照片上的她似乎很贤淑,其实……”
唐禹摇摇头:
“我不和你说结论是什么,就说一些情况,相信你自己就能明白。”
“这个女人呢,在一家进出口公司上班。当年公司招聘,只收一个人,所有竞争者刷到最后剩两个。她是你们学校物理系的硕士,而她的对手是名牌大学经济管理的博士。结果公司要的是她。”
“你也知道,公司录用没工作经验的人主要看学历,所以这件事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她上班没有几天,大家就都理解了。因为她每天下班都最晚走,坐的是老板的专车。”
“可是老板五十多岁,有妻有女。他这两位家眷自然不可能对她印象太好。而这个女人的男朋友被警方调查时,也毫不掩饰地骂她‘贱人’。”
“你知道,我们也牵涉其中。还没有被详细调查呢,主要是因为有个人比我们更有嫌疑,就是她男朋友以前的女友,她读研究生时的同学。那个女孩一开始和她感情不错,有了男朋友第一个介绍给她。后来……就不用我说了,她在这一对之间搞些小动作,害人家分了手,她立刻取代了她朋友的位置。那个女孩有一次就在你们食堂,当着很多人一边哭一边骂她,还说‘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结果是这女人甩了人家一巴掌。”
“先迷倒再杀人的手法,很有可能是因为力气不够,而且用的刀很细,像是女人干的。这个女孩偏是个死心眼的人,到现在也没再交男朋友。所以‘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这句话被警方当成死亡预言,她于是名列嫌疑人榜首。”
“当然,先贤也乐观不到哪儿去。我们跟这女人一点关系没有,又要遵守职业道德,不能透露是受委托调查,不是等着被怀疑呢吗?最可气的是舜,以前贪玩,跑到杂技团去凑热闹,现在人人都知道‘唐尧’习惯用很细的刀子。在犯罪事件中,大家又对长得一样的人特别敏感,要是知道了我们三个,休想提出不在场证明不说,基本上就认定是我们了。”
“就算是你们学校的事,最初我们也不想麻烦你。可是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被禁足接受调查。要自己办完这案子是不可能了,所以……拜托了。”
第二天落寒醒来时,很是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琢磨自己接下来是要办案还是要上学,还胡思乱想:如果他的经历不是现实而是故事,作者一定会把他的结局安排为因适应不了双重身份而精神分裂。
他坐起来看看下铺,张平早走了。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终于被徐宁扔过来的枕头砸醒,穿衣服上课去了。
“Comeon,boys!”
李维安在前面轻快地跑动,不时回头看看。她身后二百米处蠕动着的正是一队需要Comeon的boys。
“还boys呢?咱们怎么也是gentlemen了吧?”打头的一个男生说。
“不是说女人体力比较差吗?外国人例外是吗?”徐宁喘着气也要说话。
“兄弟们,别着急,还有八圈就好了。”文羽给大家鼓劲。
这就是上大一的菜鸟们的下场。体育课分类别上,没有前辈的指教,不知道那一类比较轻松愉快。网球场地不好,健美觉得太丑,结果选了田径。又赶上一个以前是职业运动员的老师。于是体育课就要跑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在离下课还有几分钟时跑完了,大家休息。因为外国人比较少见,又是个漂亮的女老师,男生们都簇拥在她周围,怎么都要贫上两句。
李维安用怪腔怪调的中文说:
“泥闷纳格种问逼叫嚎?”
大家先惊诧了一下,然后把每个字替换成谐音,终于翻译出:
“你们哪个中文比较好?”
大家都当了十二年的学生了,自然知道这样问代表老师有事相求,不想多事的就赶快溜了。当然也不能把老师一个人晾在那里,所以怎么也要剩个挡箭牌。留下哪个呢?自然是脾气最好的……怎么虐待都不会记恨的……
文羽把落寒往前一推:
“他!”
徐宁立刻煽风点火:
“对,老师,我做证,他语文好着呢。您相信我,我也和他同学了三年呢。”
李维安欣喜地看着落寒,没留意其他两个家伙跑掉了。
她开始说话,当然是不好理解的。好在落寒密码都接触过,变调的中文实在不算什么。所以她的话在落寒耳朵里变成:
“我五年前来到中国,一直对这里的文化感兴趣。后来认识了林老师,她告诉我,要学好汉语,就要经常和身边的人说……”
难怪开始拿我们练中文了呢。
“现在中文会说一些,虽然发音不标准。可是写汉字还是觉得没有提高。林老师说,练习做作文会很有效。我想问你,你们小学时都写什么题目?”
落寒想想:
“最常写的是‘最什么什么的一件事’。什么什么的地方可以填‘高兴’、‘难忘’之类的形容词。”
她懂“形容词”是什么意思吧?
“哦。”李维安眼睛一亮,“那等我写完了,你能帮我修改吗?我知道你们很忙,但我不好意思麻烦教文科的老师们。而且,他们也说,你的中文很不错的。”
我只是不幸脾气不错。
“嗯。”
上课一分钟后,落寒出现在教室门口。云小姐缓缓转头看向他,可他早已经闪到座位上了。云小姐依然茫然地盯了门好一会儿,好像在诧异为什么那里没人。
云小姐几乎呆在这个学校几十年了,参与了不少程序的编写,是个传说中的高手。但她的迟钝也是全校闻名的,落寒他们就深有体会。有一次,他和文羽一起走,正好赶上云小姐叫住他问点事。文羽一看和自己没关系,就骑车要离开。结果云小姐用那双很少有焦距的眼睛,迷茫地对着文羽的背影,一根手指指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那个宫……文羽吧……他……”文羽善解人意,立刻明白是“宫文羽他怎么走了?”,赶紧骑车回来。
大家对这种现象解释是:因为太高深了,所以说话说到半截,忽然有了灵感,转而去思考,等思考完了已经忘记在说什么了。要是她的表达能力稍微好一点,学校一定让她教更重要的课。
云小姐那种迟缓而低柔的声调,很有催眠效果,导致下面睡倒了一大片。离下课还有几分钟时,大家受生物钟支配而苏醒。云小姐正在说:
“就是……这样……”
因为“样”字是升调,大家都盯着她,看下面说什么。与云小姐对视五分钟,终于听到:
“是吧?”
底下顿时一片扑倒在桌子上的声音。
张平走了。文羽留下问些计算机使用的问题,让落寒徐宁等他一会儿。反正下午没课,不急着吃饭,等着呗。
问完了题,云小姐缓慢地收拾着讲台上的东西。文羽走到他们面前:
“求你们件事呀。谁下午有空,帮我个忙?”
虽然是对两个人说的,但他的眼睛看着落寒。落寒只好接到:
“什么事?”
“我——你也知道——报太多课外活动了,现在学生会和电视台的事赶在一块,安排不开。下午要没事,替我去学生会开个会如何?”
“好吧。”
徐宁清清嗓子:
“电视台多远呀,你自己去别累着。要不然这样,让落寒帮你去电视台,你自己去开会?”
“那怎么行?电视台可是重要的事,讨论新加个英语节目的问题,我可必须出席。”
“学生会的事就不重要?讨论英语的问题?和谁讨论呀?听说林大美人可是个英语高手。唉……有异性没人性呀,要是让我知道你和她没商量电视台的业务而去吃快餐了,你等着,落寒不把你怎么样我都得杀了你。”
“正事!正事!”文羽说完跑开了。
徐宁对着他的背影喊:
“小心‘五年前惨剧’呀!”
云小姐忽然停止动作,走到他们面前:
“你们……怎么……”
云小姐看着他们,许久不再往下说。他们耐心等着。这时汪老师来找她一起吃饭,云小姐就被叫走了。
吃了饭,赶往学生会。
其他与会者都不认识落寒,他还要费心解释“文羽有重要的事情”。
旁边一个男生眉飞色舞地说:“没关系,你来也一样。反正他有……‘重要的事情’。”
除了替他开会,还要替他受人揶揄。
唉!
剪着短发,戴着眼镜,一派学究气的女会长敲敲桌子:
“好了,别说笑了。开始开会。”
“这次会议咱们主要讨论教师节的事情。”
“教师节?不是9月10号吗?已经过了呀。”一个同是大一的干事说。
“哦,”会长笑笑,“是我的失误,忘了和新人们解释了。事情是这样,在咱们学校建立初期,大概是几十年前了,有个学生去护城河里游泳,不幸溺水。正好他的老师经过,跳下去救他。结果他得救,老师却淹死了。为了纪念这位老师,学校在他牺牲的日子都会搞活动,算是第二教师节,也是咱们学校的特色了。”
“按照老规矩,要送每个老师一件礼物。至于送什么,有些已经想好了,还没决定的咱们讨论。大家有提议就说。”
“一个一个来。第一个,计算机基础云老师。”
“不用送她什么,有没有把断断续续的句子连在一起的翻译机?让她送咱们一人一个,听课用。”
说话的男生被会长瞪了一眼。
“送染发精?”
一个麦色皮肤的女生反对:
“这不是明摆着说她老吗?”
“那这样,咱们学生会不是有不少计算机高手?让他们编个慰问的小程序,界面精美点儿。云老师肯定觉得这在技术上没什么,但是和计算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收到这种礼物肯定会高兴吧?”
“我赞成。”会长说,“主要的目的就是让老师们高兴。”
“下一个……”
下面连续几个都是落寒听都没听过的名字,所以不发表意见。听见楼外有嘈杂的金属撞击声,也没在意。
“第五个,生物学院吕老师。”
“这个不好说。咱们还用送什么让他高兴吗?他一天到晚都面带笑容的。”
“送把解剖刀吧。上次我看见他的实验台上少了一把。”那个男生说。
麦色皮肤的女生又反驳:
“解剖刀也分型号的,你知道是哪种?”
“那你说送什么?”
“吕老师不是在搞生物缸的试验吗?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就是把小型动植物放到一个玻璃缸里,模拟大自然的生态循环。他说差个两栖动物,我在花鸟鱼市见过牛蛙,买一只来给他吧。”
“下一个是物理席老师。”
“还用说!”另一个女生往椅子上一靠,一拍桌子,“短袖T恤衫!瞧他那衣服,长衣长裤,冷热就一身,四季一贯制,都快成校园一景了。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我要梳两个耷拉在胸口的辫子,拿个条幅上街游行。”
会长都忍俊不禁了:
“好了,只是有点落伍,还没那么夸张啦。”
“下面,外教李维安。”
“外国人想要什么呢?”那男生有节奏地用笔敲着桌子。
落寒说:
“她好像对中国文化挺有兴趣的。送一本比较全的介绍中国历史的书,如何?”
“好主意。”麦色女孩赞赏地看着落寒,“再在扉页写些祝福的话。”
可以想象,李维安肯定不是先理解礼物的涵义,然后感动,准是先趴在扉页上研究中国手写体文字。
“最后一个,英语林老师。”
“香水吧!我看她常用。”
“不行,”麦色女孩有不同意见,“你们男生不知道女人对化妆品有多挑剔!咱们是觉得好了,万一不是她经常用的牌子,她觉得伤害皮肤怎么办?再说也太贵,学生会哪有那么多经费?”
落寒说:
“听说她有个儿子,大概四五岁的样子。”
“对了,在孩子身上作文章,就算礼物不中意,她也高兴。”
“那就拼图吧。”男生说,“孩子能玩,不贵,还送的出手。”
“好,”会长说,“这个问题就到这里。”
她对麦色女生伸出手:
“把上次没看完的调查问卷拿给我。”
“已经都统计好了。”
落寒低声问一直很多话的男生:
“什么调查问卷?”
“你们大一的不知道,第二教师节还有给老师提建议的活动,怕新来的不了解,就在大二以上的同学间调查的。”
会长倒着一张张纸:
“何老师……板书太多,距离太远,看不见,能不能使用投影仪……汪老师……查程序太严格……这算什么意见?选个其他提议……怎么连吕老师也有……希望多做实验……原来这样……”
男生对落寒说:
“你见过吕老师做实验吗?可厉害了。我还见过他准备实验呢。就这样握住小白鼠的身体,这么一扭,再这么一拉,它的脊椎骨就脱节了。没几分钟,三十多只都趴在盘子里不会动,一个班的实验品就预备出来了,帅极!而且只有这时候你才能看见他不笑的样子。”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演示,眼睛里有一种令人不喜欢的光。
说话声惊动了会长,她抬头看看大家:
“怎么都还在?我忘说散会了吗?”
看男生还意犹未尽地和落寒聊,说道:
“是不是这么早结束不适应,要不然咱们再开会儿?”
一句话吓得所有人作鸟兽散。
落寒一出楼,发现自己面前的建筑居然被围了起来,建筑工人们在搭铁架,推土机等的重型机械停在一边。他又回头看看自己刚出来的楼,不敢相信地感叹:中国的会就是长呀,一场开下来,已是“沧海桑田”,“世上已千年”喽。
回到宿舍,张平大概上自习去了,文羽没回来也正常。比较意外的是徐宁居然在。
“你没去打游戏?”
“也不能天天去。”
徐宁躺在床上,手里拿着本美女封面的影视杂志,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这话真不像你说的。对了,那边怎么了?要拆楼?”
“不新鲜,咱们00级的学生,走到哪儿哪儿拆,等修好了,咱们也毕业了。谁知道这次学校又发什么神经?不是好好的吗?”
问他等于白问,还是等文羽回来了再打听吧。
正想着,敲门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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