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豆大的雨点,强风席卷而至,惊得众人各自避雨的同时,也将他们从仪式带来的奇异感觉中,解放了出来。
“邵真人……”趁着混乱,夏言凑到了邵元节身旁,轻声问道。
“故弄玄虚!”邵元节面带冷笑,咬着牙吐出了四个字。
“那现在应该……”夏言又问。
邵元节很肯定的说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设法把那块黑幕揭开。只要让皇上看到,京城好好的就在那里,雷火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就大功告成了。不过,揭幕的人恐怕……”
揭破天劫的猫腻,固然能削弱刘同寿的圣眷,但揭破的人,恐怕也会引起皇帝的不满。最严重的情况,这种不满很可能会演变成罢官去职,以至更甚。
能跟过来观礼的,身份地位都不低,三品以下的,就只有翰林和言官,想让这些人当炮灰可不容易。
“无妨,本官心中有数。”夏言一摆手,然后目光在人群中稍微搜索了一下,冷笑有声:“偌大朝堂,正人君子总是有的……”
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发现不是想象中的某位御史,而是身着紫sè官袍的侍郎,邵元节微微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夏部堂虑事果然周全,那此事就拜托阁下了。”
“为国锄jiān,理所应当。”轻声答了一句,夏言更不迟疑,直接走向了选定的目标,“以中,锄jiān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做好准备了吗?”
谢丕jīng神一振,沉声问道:“计从何出?”
“其实是……”夏言把邵元节的分析简略说明了一下,各中利弊也是合盘托出,最后加重语气道:“你可想清楚了?”
他问的没头没脑。但谢丕却心领神会,对他们这些老官僚来说,很多话原本就不需要说的太明白。
“朝中事,就拜托夏部堂了。”
“以中放心。”夏言意味深长的说道:“去了一个探花,自会还回来一个,老夫久闻令孙敏行素有才名,金榜题名之rì,应不远亦。”
听懂了夏言的一语三关,谢丕脸上一阵红晕闪过,他供拱手。慨然道:“义之所在,固不敢辞!”
写来话长,但若看在旁观者的眼中,其实就是夏言在人群中游走,偶尔停下片刻,完全看不出异样。除非是那些经验眼光都不在夏言之下的有心人,才能从中看出些门道来,张孚敬就是其中之一。
见谢丕已经开始朝船舷方向移动。张首辅招招手,唤过了孙升,在后者耳边低声嘱咐了一番。孙升神情不见变化。但目光却变得有些凝重起来,待张孚敬说完,他匆匆向刘同寿走了过去。
虽然下起了雨,但画舫上本就有防雨设施,雨势虽大,船上的人倒也不至于直接被淋到,只是避不开被风吹进来的雨点就是了。即便没有这个,为了增强真实感,刘同寿同样要表现得敬业一点,他现在可不是在跳舞。而是在做法事,自然要风雨无阻才对。
“有异动!”
孙升不敢上前说话,只是匆匆在不远处走过,然后打了个事先商量好的暗号。
刘同寿会意,手上剑诀不断,借着一式小魁星。却已经转过身去,向楚楚打了个眼sè。女孩与刘同寿的默契更是早已达到了心有灵犀的程度,正向船舷方向移动的脚步顿止,手中一翻,那柄白玉拂尘赫然在手,合着刘同寿的舞步,做歌道:
“梦觉方知沧海没,人间尚有桑田存,方寸之间有天地,岁月无痕化乾坤。”
雷雨隆隆,清音绕耳。比起雷声,女孩的声音既轻且柔,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不过,如黄莺般悦耳的声音,却如海燕一般,在风暴中穿梭往来,不受阻碍的zì yóu翱翔。
船上的大人物们固是听得清清楚楚,若有所思;河里的军士们更是心神迷醉,几致不能自已。
嘉靖凝神思考了片刻,抬了抬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看到刘同寿专注的样子,却又说不出口。
张孚敬眉宇深锁,面sè凝重,他知道得意弟子有计划,却不清楚计划的详细内容。眼见刘同寿接到示jǐng,却搞了这么一出,他不能不有所联想,现在看来,这歌诀恐怕有深意啊……
夏言等人没空猜字谜,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谢丕身上。为了家国大义,后者义无反顾的走到了船舷边上,只要一伸手,就能揭开黑幕,将一切了结了。
不过,终究是个文人,紧要关头,谢侍郎的手还是有点抖,犹豫了老半天,才重新稳定下来,紧紧的抓住了幕布一角,然后身体一歪,手上发力,做出一副失足滑倒的模样来。
“啊!”
凄厉的惨叫声一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谢丕对自己的演技很满意,虽然这样还是难以回避皇帝的怒火,但既然他不是故意的,皇帝再不讲理,也不可能直接杀了他,甚或祸及家人。至于罢官,反正夏言已经许诺了,自己这个老探花和刘探花同归于尽,将来自会再出一个谢探花,值了。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夏言已经鼓足目力,向西眺望了。
此地离京城足有几十里,雨势一起,视线更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但京城乃是天下第一雄城,幽燕之地又是一马平川,就算在百里之外,一样能看得到京城的身影,自然不会有多大影响。
按照计划,谢丕扯下幕布,然后夏言故作惊异,然后邵元节进言,做最后的定锤之音。只要这三个步骤搞定,跟风者自然不会少,不需要事先准备即可。
第一个步骤,谢丕表现得很完美,接下来轮到夏言了……
“咦?”夏言揉了揉眼睛。
“咦!?”语气中的惊讶之意展现无遗,声音也比刚才大了不少,夏言还往前走了两步。
“怎么……”最后,夏言象是见了鬼似的,连退几步。被杂物绊倒,在甲板上滚做了一团。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的两个同谋更是瞠目结舌:夏部堂你的演技确实很好,不过。有没有必要表现得这么夸张啊?连大臣的体面都不要了,您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夏爱卿,你这是……”嘉靖也很糊涂。
他知道夏言跟刘同寿不对付,不过,这本就是他期望的,朝中大臣相互制衡,皇权才能得以伸张。这是他即位以来,最大的心得。但夏言即便想破坏这场观礼仪式,也不用出此下策吧?
“陛下,其实……”邵元节接过话茬,尽管他不知道老夏在搞什么名堂,但第二步骤基本也算是达到了,顶多就是他邵某人多说几句话呗。
他抬手向西一指,悠然道:“令夏大人惊讶的。应该是京城……”
“京城?”嘉靖转过头,极目远眺。
“正是,因为天劫之事。搅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结果居然是空穴来风,夏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有匡扶……”邵元节的台词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那是一番长篇大论,一句直接攻击刘同寿的言辞都没有,但却字字诛心。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嘉靖的神情,准备根据皇帝的反应。采用不同的策略,可是,他的准备显然还不够充分,皇帝的反应完全不在他预料之中:“……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喊了好几声。嘉靖才有了反应,他木然转过头来,眼神呆滞,“邵道长,你说京城?”
“是啊,京城……”邵元节突然有点冷,他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那么,你来告诉朕,京城在哪里?”
“啊?”邵元节迷茫了,等他转头一看,迷茫变成了惊骇,他终于知道夏言的反常举动是因为什么了。
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刚才还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如同末rì一般,此刻却已是烟雨濛濛。透过雨幕,只见绿杨如水,芳草如烟,翠绿之sè平铺在大地上,浩渺无垠,接连天际,只是少了那颗本应嵌在翡翠上的那颗明珠!
京城……
消失了!
“老天,京城,京城不见了!”惊呼声不是出自邵元节之口,而是在人群中响起,并且很快引起了一片共鸣。
“雷火之下,皆成齑粉……苍天啊!真有这种事?”
“这是天亡我大明吗?京师没了,城中的数十万百姓也……大明的列祖列宗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啊!”
悲号声此起彼伏,大人物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偌大的一个京城,就那么不见了!除了天劫,还能有什么解释?
“都是你这妖道,明知有此大劫,为了邀宠,还去炼什么金丹!你这jiān佞,老夫恨不得啖汝之肉,寝汝之皮!”
也有人看到了刘同寿这个罪魁祸首,小道士跟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脸上甚至还挂着淡淡的微笑,和周围的一片哀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
“臣,刑部尚书聂贤奏请陛下,请斩妖道刘同寿,上谢天地,下正朝纲!”
“臣,户部尚书梁材,附议!”
“臣亦……”
群情汹汹,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刘同寿。
京城在天劫中消失,国朝……休说大明,就算上溯个两三千年,也从未有过这种记录。这种时候,肯定要找个责任人出来,刘同寿只是第一个,若是消息传出后,天下有变,没准皇dì dū要换人呢!众人也顾不得嘉靖越来越难看的脸sè,纷纷将矛头对准了刘同寿。
“刘同寿,你有何话说?”嘉靖何等jīng明,众臣的心思,全在他预计之中。
尽管刘同寿的道行让他非常惊叹,对修仙的信心也更坚定了,可是,比这些更重要的,还是要先把责任推脱开,保住皇位才是第一位的。
反正,刘同寿的法力大半都是因他那个师傅而来,而王老道去挡天劫,结果京城却连块瓦片都没剩下,想必王老道也一起灰飞烟灭了。没了靠山,刘同寿也不过是个聪明点的小道士罢了,牺牲也就牺牲了。
刘同寿转过身,视线缓缓在人群中扫过,包括嘉靖在内,众人的反应皆收眼底,然后,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竖起单掌,打了个稽首,云淡风轻的一笑:“恭喜陛下……”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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