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当空

第18章


  来俊臣低声道:“究竟是什么事?都在看你。”
  龙鹰道:“不用理会他们,我们到哪里吃饭?”
  ※※※
  龙鹰和来俊臣踏足八方馆最高第三层的一刻,原本喧哗震堂,气氛热烈的食堂倏地变得鸦雀无声,那种从嘈吵转变为寂静本身已是强烈至令人有透不过气来的沉重压迫。
  近六十张桌子座无虚席,有些挤迫得插针不下,只余中央处的一张空桌,专供两人之用。坐下后,大堂稍复原况,但声音明显降低。
  来俊臣一头雾水地低声道:“为何如此异乎寻常,与鹰哥儿有什么关系?”
  伙计来了,来俊臣心不在焉点了几个小菜后,龙鹰笑道:“他们在等看好戏,不要理会他们,先说来大人的心事。”
  来俊臣颓然道:“今早狄仁杰重提刘思礼一案,我本不放在心上,因为这样的情况已非首次,以往圣上总会压下去。岂知今回圣上一反常态,不但一口答应,还着狄仁杰亲自处理。唉!圣上等于翻自己的案,不过她当然不会有事,有份在背后策动的武承嗣更会推得一干二净,最后拿我去祭旗。狄仁杰一向恨我入骨,怎肯放过我。现在我是求助无门,希望鹰哥儿能为我尽点人事。”
  龙鹰恍然,来俊臣是有求而来,不过念在总算有段“交往”,听他吐苦水算是尽点朋友道义。旋又想到胖公公曾提过端木菱因两件事来见武曌,一是薛怀义霸占白马寺,另一件事大有可能是这桩来俊臣炮制的冤案,否则怎会这么巧的?这么看来俊臣确是大祸临身,成为另一政治牺牲品。
  思索至此,想到端木菱不应错过这场决战,理该在皇城某处,至乎此食堂之内,不由目光扫射,接触到他魔眼者无不不自觉地垂下目光,只有附近一双精芒湛动的深邃眼神,正凝然不动地回敬他。此君二十许岁的年纪,身材魁梧,长相豪猛,灰色武士服加御寒披风,一派高手风范。正在他耳旁说话的人亦是一表人才,穿的却是皇族的服饰。
  沉声道:“他们是谁?”
  来俊臣心神恍惚循他目光瞧去,回过头来后道:“是有关中剑派第一高手之称的万仞雨,被江湖誉为继少帅寇仲后的超卓用刀高手,就是他万里追蹑地擒拿你大师兄仇本初,旁边与他说话者是李旦的儿子李隆基。我的娘!万仞雨到这里干什么?”
  龙鹰道:“我来为你测字?”
  来俊臣愕然道:“鹰哥儿懂测字吗?”
  由于圣帝府最多江湖旁门左道的书,测字的书看过好几本,自问颇有心得,而来俊臣的灾祸属神仙难救那一种,只好诉诸苍天鬼神,让他有个明白。
  龙鹰淡淡道:“一笔能知心中事,一画能知事之机。来大人想起哪个字,请说出来。”
  来俊臣想都不想说道:“那么测个‘人’字吧!”
  龙鹰说道:“这个‘人’字该曾在来大人心中盘踞了一段时间,否则怎能一口道出?”
  此时三碟小菜来了,还有两个冷盘和一碗汤,作为东道主的来俊臣边请他起筷,边道:“因为我觉得做人很痛苦,求官时哪理得当什么官,入仕第一,岂知鬼遣神差地进了推事院,秉承圣上‘不峻刑名,不可摧奸息暴’的旨意,落得今天的下场。做人真难。”
  龙鹰随意吃几口,道:“来大人一口说出个‘人’字,人加口为囚,大人恐怕难以免祸。”
  来俊臣给吓得脸无人色,颤声道:“怎么办?”
  龙鹰道:“来大人勿要慌张,我不是也曾被囚吗?囚并不是杀,‘囚’再加‘一’是因,可知因果早有前定。来大人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吗?”
  来俊臣叹道:“没有一晚睡可安寝,闭上眼就有冤魂来索命,可以的话今晚便服毒自尽,想起凌迟真的宁愿死掉,又怕到阴曹地府更不好过。如果今次避过大祸,我愿意捐出多年搜刮得来的钱财,然后削发为僧,以赎前愆,若能从头来过,就算讨饭也不进推事院。”
  龙鹰道:“来大人再说一字,看灾祸何时降临。”
  来俊臣亦是想也不想地道:“就测个‘木’字。因为我属‘木’命。”
  龙鹰道:“‘木’加一为未,指的应是明年中的未月,来大人仍有七个多月可想办法。你想我怎样帮你忙呢?”
  来俊臣见仍有时间缓冲,心神大定,压低声音道:“我想鹰哥儿助我弃官逃亡。”
  龙鹰道:“如果我今晚死不了,而来大人又的确肯捐家产和削发为僧,此事可从详计议。”
  来俊臣大感错愕,正要说话,一人扬声道:“刚收到消息,薛师正从白马寺策骑奔来,鹰爷如欲明天再来光顾八方馆,何不立即赶返上阳宫睡觉,大家亦可早点休息。”
  食堂立即静至叶落可觉。
  来俊臣终晓得是怎么一回事,登时色变,轻轻道:“说话的是宋之问,乃张氏兄弟府内食客,诗文方面颇有名望。”
  龙鹰一眼都不向说话者望去。此人说话阴损,既讥他不是薛怀义的对手,又暗讽他是武曌的玩物,但他却毫不动气,魔种在这种山雨欲来的庞大压力下,其力量不住蓄聚。喝道:“说话者何人,给老子报上名来!”
  宋之问始终是文人,虽说有张氏兄弟撑腰,但给龙鹰用这种带有威吓性的江湖口吻当众叫阵,一时竟不敢答他。
  另一个雄壮的声音在龙鹰左旁扬声道:“本人褚元天,在魏王手下办事。刚才说话的宋先生对鹰爷实是苦口婆心,句句金玉良言,却惹得鹰爷不满,令人为他不值。”
  这几句比宋之问说的更抵死,登时惹起哄堂大笑,显见大部分人站在与龙鹰对立一方,当然不看好他,且不会怕他报复寻仇,因为在他们眼中,此时的龙鹰与死人没多大分别。
  今次龙鹰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料外,别头过去盯着说话的大汉道:“原来是褚兄,如果龙某十招之内,令那假和尚长棍脱手,褚兄便代主子输我十两黄金,反之龙某赔你十两。”说罢露出雪白牙齿,现出个阳光灿烂般的笑容。教人感到他不但临敌从容,更是完全不把即将到来的决战放在心上。
  全场为之哗然。
  褚元天不愧高手,神色不变,哑然笑道:“假设龙兄不幸被人撕作八块,教褚某向何人追讨欠账?”
  今次再没人敢发笑附和,因晓得龙鹰大不简单。
  褚元天改称“龙兄”,而自称“褚某”,摆出江湖事江湖决的姿态。
  来俊臣很想出头为龙鹰背起赌金,只恨他一开口,立即得罪魏王武承嗣,会令他现在的处境更不堪,终不敢说话。
  龙鹰明白他的苦衷,毫无怪责之心。此事本很易解决,只要他立即掏出十两黄金,掷之于台,眼前难题迎刃而解。只恨不要说黄金,他拿不出一个子儿来。
  倏地一个故意压得低沉的声音在靠窗角落处一桌传来道:“赌注可由本人负责,不过龙兄赢钱后,须分一半给我。”
  食堂内一阵骚动,不住有人站起来或探首观望,看是何方神圣竟敢公然开罪出名记恨的武承嗣,到见“他”坐在狄仁杰身旁,虽仍不知是谁,均清楚必是大有来头之辈。而听他语意,对龙鹰显然信心十足。
  龙鹰一眼瞥去,心中剧震,认得是改穿男装便服又戴着帽子的静斋仙子端木菱。她果然来了。
  再没有其他人敢答口。狄仁杰桌子的人开口说话,立告壁垒分明,变成武承嗣为首和以狄仁杰为首的两大政治集团,通过龙鹰以另一种形式较量。试问谁敢插手?即使张氏兄弟一方亦不愿随便开罪任何一方。
  武曌登基后,随之而来就是皇储人选的问题,现时被封为太子的李旦,谁都知道是武曌一时之计,纯属过渡性人物。
  武承嗣为切身利益全力支持武曌,大举诛戮李唐宗室,一向自视为武氏天下的当然继承人,只是遭以狄仁杰为首的重臣大将激烈反对,令武曌不得不以大局为重,暂时搁置。
  狄仁杰等属意的是李显,一来他曾当过短暂的皇帝,更因居长,拥有储君的合法地位。而现时朝廷的斗争,正是环绕帝位的继承权展开。
  褚元天旁一个谋士型的中年书生好整以暇道:“张某也想学鹰爷般问阁下一句,说话者何人,够不够资格代国老发言,事后能否拿出十两黄金来。”
  来俊臣向龙鹰道:“是武承嗣的头号谋臣凤阁舍人张嘉福。”
  虽被提到封号,狄仁杰仍含笑不语。
  作男装打扮的端木菱从容道:“有金子和没金子有什么分别呢?在下从来不赌,只因这场摆明只赢不赔,方来凑兴。”
  众皆哗然,一时间议论纷纷。
  一个雄壮悦耳的声音忽然响起,将所有喧吵全压下去,哂道:“张嘉福枉你自负才智,能坐在国老座旁者,岂是等闲之辈,只是她的眼力,便不只值十两黄金,我敢以性命担保,她是这里除龙兄外肯定可击杀薛怀义的另一人。若仍要唠唠叨叨,有本事就来拿万某人这笔金子吧。”
  说话者正是被誉为当今之世第一用刀高手的万仞雨,他从怀内掏出重甸甸的革囊,放在桌上。当然里面装什么没人晓得,但看他说话时睥睨天下的气概,即使张嘉福都不敢着他倒两黄金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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