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回

第17章


  顾凌章微笑:“我也没打算瞒,你可以开你的条件了。”
  阮春临长叹一声:“冯小屏可以入祠堂,入宗谱,但必须在我过身以后!人死如灯灭,我就再也管不了了,顾凌章,如果你不答应,那之前的话就当我没说!我自有另外的办法来解决此事!”
  顾凌章想了想,不自觉眯起眼睛,这回轮到阮春临耐心地等。
  四周突然安静,能听见细密的雨丝轻轻落下,簌簌,簌簌。顾凌章唇角一扬,轻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只是口说无凭,老夫人,还要烦请你给我立个字据才好。”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暖儿打开门,发现门外面窄巷停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马队,顾家的管事顾齐宣和媒人马子梅一左一右,顾齐宣笑道:“请为通传,顾府管家,求见邱老爷。”
  邱家片瓦之地,邱澍在屋里已经听见,忙把两人让进来看座,暖儿沏上茶,只听顾齐宣笑盈盈地道:“邱老爷,我此番是来送彩礼的。”
  邱澍满面惶惑不解,不知道该说什么,顾齐宣道:“上一次邱老爷退回的彩礼,因为时间关系,确是准备得不够周全,怪我们疏忽了,所以这回老夫人和大少爷特地嘱咐,除了先前的十六箱外,再加十六箱,这是单子,请您过目。”
  邱澍听得满脑袋浆糊,用手一挡,道:“等一下!顾管事,你在说什么?什么彩礼?难道二少爷又改了主意要成亲?这次要娶若蘅还是芷蕙?”
  顾齐宣失笑道:“不是二少爷,是大少爷,老夫人说,大小姐既是长女,长幼有序,按照婚约理应嫁给我们大少爷才对,邱老爷可是觉得有哪儿不妥?”
  邱澍张大个嘴,半晌不能言语。顾齐宣便耐心地道:“邱老爷如有异议,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不、不是……敢问大少爷他,难道至今尚未婚娶?”
  “喔,邱老爷放心,大少爷并无妻室,令嫒过门乃是正房之位。”
  这怎么可能?邱澍一脸不信,迟疑小心地问:“大少爷何以会……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顾齐宣沉吟片刻,微微笑道:“大少爷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才子,七岁能诗,九岁能画,精通九官,能文能商。十六岁中举,交游广阔,去年被两淮盐商推选为盐荚祭酒,以前可从未有人能在他这么年轻时便坐到这个位置,顾家如此风光,说是他一手促成毫不为过。”
  邱澍道:“这样的人……未曾娶妻?”
  “是的,大少爷心高,庸脂俗粉,只怕他不放在眼里。”
  那也该看上芷蕙才对呀,怎么会对若蘅感兴趣?邱澍再度露出疑惑神色,顾齐宣看了出来,笑道:“邱老爷,不是每个男人,都只看重美色,扬州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大少爷若是注重外表,早就妻妾成群,又何必等到现在?”
  一席话终于打散了邱澍困惑,但连番波折,让他不敢轻易喜悦,只是说:“这个,还要问过小女的意思才行……”
  顾齐宣走后,邱澍将邱若蘅叫到前厅来,犹豫不决地不知如何开口,邱若蘅道:“爹爹,女儿已经知道了。”
  邱若蘅低眉道:“女儿听爹爹的安排。”
  刚听暖儿说时她也吓了一跳,心乱如麻,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唯一可以尽快帮锦书摆脱污名的方法。
  顾邱两家婚约既成,那戏本里说的便不是顾锦书,所有流言也会不攻自破,唾骂他的人更是再无立场。
  新的彩礼如此丰厚,重开绣庄变得省力许多,芷蕙和爹爹都能一下过上好日子。
  邱若蘅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只是怀疑那位大少爷,真像顾齐宣所说的优秀?为何邻里坊间都打听不到和他有关的传言?
  ×××
  日子在恍惚中流逝,就这样等到批完八字,择定吉日,顾家大小礼都送过来了,邱家嫁妆也备好抬过去了,邱若蘅还没有回过神,旁人有多替她高兴,跟她说什么,她都淡淡的哦一声,浑不关心的样子,但她自小这样波澜不兴惯了,邱澍并没当回事,要忙的太多,光是安抚邱芷蕙都够呛,谁还管新娘子什么情绪!她只要不上吊就是正常状态!
  六月六的一大早,邱若蘅开面上髻后,罩着盖头端坐大堂,大红花轿在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中抬到邱家老宅门口,整个过程邱芷蕙嚎啕大哭,媒人连连夸奖她使劲卖力,只有邱若蘅知道她是真的悲痛欲绝。
  “芷蕙……”邱若蘅开口,却也说不出什么,吃罢这姐妹饭,她就不再是邱家的人,邱芷蕙哭哭啼啼地吃了顿眼泪鼻涕拌饭,看得邱若蘅十分不忍。
  邱芷蕙一直同邱若蘅冷战到她出嫁前一天,那个夜里,她时时以泪洗面,邱若蘅上轿那刻,邱芷蕙突然扑过来抱住她,把媒人推到一边,大声哭道:“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人欺负,有什么不开心,就回家来,休了姓顾的,我养你!”
  媒人目瞪口呆。
  “你一定要等到你的郑冠……”说完这句,邱若蘅也是泪流满面了,只见她放开邱芷蕙的手,头也不回地决绝地钻进花轿,邱芷蕙在后面哭天抢地。
  邱若蘅被抬到顾家,罩着盖头也是昏昏噩噩,只觉得怎么还没走到地方啊,到了地方怎么还不开始啊,开始了怎么还不结束啊——好容易给领进洞房,除了她带来的丫头暖儿之外,人都走了,邱若蘅掀起盖头,再把那重得要死的凤冠扶住,这才开始打量四周。
  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脚踏上的暖儿,她累坏了,头一冲一冲的,邱若蘅把她的头搁到床上,她一下子就睡翻了过去,邱若蘅好笑地转眸一瞥,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涂着厚厚蜜脂和米粉的脸,把胎记遮得差不多了,可是也看不出她本来的样子,很是滑稽。
  她摸了摸心口,才发现心情很平静,既不兴奋,也不沮丧。
  虽然顾锦书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依然很清晰,毕竟他是个连傻笑和脸红都那么漂亮和耀眼的男子。
  可他的心是芷蕙的。
  同样漂亮、耀眼的芷蕙。两个人站在一起,那该有多好看啊。
  邱若蘅把凤冠除下,手抚着脸上胎记的位置,听轿子外面锣鼓喧天,那么热闹,为她而生的热闹。
  这就是属于我的那一线姻缘吧,没有芷蕙好,可是至少很踏实。
  顾家的新房果然非同凡响,精致到了每一个细节,她摸着床上的垂幔,新的鸳鸯被褥,看着角落里的檀木架和水盆,烛台上成双成对的描金红烛,发呆,直到外面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她急忙回到床上,拉过盖头。
  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两三个人,她看着出现在狭窄视野里的那双靴子,想象过无数次的画面,这下到了眼前,脑袋里却空白了。
  然后便是一声懒洋洋的轻叹:“都出去吧。”声音透着倦意,邱若蘅低下头,听门扉叩上,那手捉着盖头坠的流苏轻轻一拉,颇有些垂感的缎子便滑落下去。
  顾凌章低眼看了看她,面无表情地抛开盖头,顺势坐在床的另一头,和邱若蘅隔了数尺。
  他站得腰快断了,真羡慕新娘只要坐在这里就行。
  邱若蘅目光停在脚踏上,一语不发,脸上也因为妆容过重的缘故,神情难测,那些珠翠在她发梢鬓角晃动,看得人眼花,心情更乱。
  匆匆一瞥,她的丈夫,面容模糊,她只记得……他有和肤色一样苍白的嘴唇,很淡很淡的笑容,淡到看不出来,要靠感觉才能知道那是笑容。
  正想打破沉默,外面忽然一阵闹腾,拍着门要来闹洞房,顾凌章低骂一声,拖着身子走到外间,邱若蘅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目光不由自主跟随着他。
  外面霎时安静下来,好像一个武林高手瞬间打出一把暗器,全灭了一样。
  顾凌章回来,邱若蘅尚来不及看回脚踏,目光有些不知所措,顾凌章见状淡淡道:“他们都走了。”
  邱若蘅低低的哦一声。
  “很晚了,有什么事都等睡起来再说吧,我让下人送点吃的给你,吃完早点歇着。”
  你要去哪里?看他要往外走的样子,邱若蘅情不自禁张嘴想问,他站住了,半侧身说:“我有事去书房,你自己睡吧。”
  邱若蘅还愣着,顾凌章已经带上门走了。
  躺在床上睡不着,怎么可能睡得着,陌生的地方,新得有些扎人。
  不知道爹和妹妹现在在做什么,她漫无边际地失眠,爹大概睡了,芷蕙……应该还在哭吧。
  寂静的夜里,一点点难过都会被放大无数倍,自懂事起,她所有的眼泪,都是流在夜里。
  因为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心疼自己。
  眼眶一热,邱若蘅忙伸手在它涌出来之前揩去,这枕头的气息让她戒备,不敢放肆。
  她小心地起身,披了件衣服出去,屋里太闷,她想,在外面乘乘凉就回来。
  斜对角的房里灯还亮着,半开的雕花芸窗上朦胧地映出剪影。
  对了,他走的时候说去书房,那时候她还在糊涂,都没细想,他的意思显然是要在书房过夜了,可是书房怎么能过夜呢?
  邱若蘅靠近了探头张望,只见顾凌章一手支颐,一手翻看着桌上类似账本的东西,翻得很快,神情疲惫却也很淡漠,似乎习以为常了,邱若蘅怔怔的,看他团起手来,压在嘴唇上,一串咳嗽冲出,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她不由得心尖一紧,顾凌章却是眉毛也不动一下,仍旧翻着,顺手从袖笼中取出丝帕,那些咳嗽声便被捂住隐去,身上大红色的喜服,明明是很热烈的颜色,却在深夜里透出凄冷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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