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岭雾谷
一
莽苍苍的八百里太行山,有多少山,有多少岭!
这里是一个大山的国度,千岩耸峙,万岭起伏,层层叠叠,如涛似海。看山势,有的如仗剑倚天的莽汉,有的像阿娜多姿的少女,有的似骏马昂首,有的又似鹏鸟欲飞.....就在这崇山峻岭之中,有一座气势非凡的神奇的山,它背靠方圆百里的高山大岭,俯瞰狭长幽深的河岩盆地,山崖壁立陡峭,半山云雾缭绕。它的主峰突兀而起,刺破青天锷未残;涧水劈山而下,昂首东去不回头。
这座山名叫黄崖山。
黄崖山有一个出名的黄崖洞。那是在黄崖千仞的半山腰,赫然洞开的一个天然崖窟。洞高约五丈,进深十余丈。远远望去,洞口黑糊糊的,象巨兽张开的大口,阴森恐怖。晴天朗日,崖头松柏、山下绿树把悬崖峭壁映衬得山色空明;阴雨天气,山里云岚氤氢,常有大团大团的雾气从半崖上的洞口冒出,贴着赭黄色的崖壁,袅袅飘升,象是从洞中冒出来的黄绸,故又名“黄烟洞。”
奇山胜水常常被罩上一层神圣的灵光。民间神话传说,黄烟洞原为黄龙真人的洞府所在。黄龙真人并非等闲之辈,你在经典的古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竟还可以找到他。相传,黄龙真人本是东海中的一条龙,他在太行山修炼千年,得道成仙,后被元始天尊收为门下弟子。黄龙真人替天行道,兴利除弊,曾在这黄崖山与残害生灵的妖龟激战,为民除了一害。有一年,又逢黄崖山一带大旱,山里山外一片枯焦,百姓苦不堪言。黄龙真人为拯救老百姓,从口中吐出一股清泉细流。但泉水被高大的崖山挡着,不能流出山外,于是,黄龙真人从天宫借得五柄神斧,手起斧落处,石破天惊间,黄崖山被齐刷刷地劈成了两半,清清的泉水奔泻而出。从此,山民们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神话是现实的理想,但理想毕竟代替不了现实。神话故事演绎了成百上千年,山里人的生活依旧十分穷困、艰辛。尽管这里山石诡奇,风景如画,但由于大山阻隔,交通闭塞,很少有外有来此光顾。据说黄龙真人的洞府黄烟洞,古时候曾築有“黄龙宫”,半崖之上飞檐凌空,碧瓦红墙,煞是壮观,一年四季,香火不绝,不知何年何代已坍毁坏,仅剩下一个黑森森的洞窟。
只有神斧劈山的胜迹犹存,这便是黄崖山南口的瓮圪廊,这也是黄崖山南口的惟一通道。瓮圪廊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廊,长二里多,两边如削如劈的陡崖相对,越走越狭窄。到“一线天”,一道瀑布飞泻而下,水声震耳欲聋。瀑布下面是个深不可测的老潭,人们称它为“无底瓮”。当地人们是这样形容瓮圪廊的:
瓮圪廊啊一步宽,
进去九曲十八弯,
银龙飞落潭水深,
仰望上空一线天。
穿过“一线天”,抬头只见一条石梯,栈道“挂”在面前。这石栈窄窄的,竟有一百多米来长。它一边紧依石壁,一边下临悬崖。石栈分前、后两段,中间有一架十余米长的吊桥连接。若是拉起吊桥,不只是断了路,连上面的栈道也被遮掩得严严实实。过了吊桥,还有“老虎嘴”,两块巨石夹着一道豁口,中间仅容一人通过。只有过了“老虎嘴”,再登一截险陡的栈道,才算是进入了黄崖山的腹地。
此时,就在“老虎嘴”上面的山石上,传来了叮叮噹噹的镐镢声。这是八路军总部特务团的战士在半山修筑工事。战士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找钎的,挖坑的,搬石头的,干得正欢。
在山头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特务团团长欧阳裕手拿望远镜,向站立在身边的兵工厂教导员、厂长于克明和特务团任一哲介绍着整个布防情况。
欧阳裕团长年纪很轻,只有二十四、五岁,中等身材,穿着灰布军装,紧绑腿,腰束武装带,白皙的脸皮,显得有些文质彬彬,但脸上的那双眼睛,却让人望而生畏,这双眼睛机灵里透着果敢,果敢中透着冷峻,使人一望而知,这是一位文韬武略勇猛过人的指挥员。
“张指导员,”欧阳团长是个广西人,一开口便带着浓重的广西口音,但因在北方待久了,口音中掺进了一些北方的语调,听得还是蛮清楚的。欧阳团长说:“我们进行了十个月的地形改造和阵地建设,现在可以说基本上达到了彭、左首长的意图。”
站在不远处的警卫员小刘看到团长要讲解地形,忙从身后的公文皮包里取出一份地图。
欧阳团长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他们都是黄崖山的老住户了,论地形比我还熟。”说着转向张选生,笑道:“是吧,教导员。”
张选生摸着好长时间没有刮的胡子,笑着说:“你是爱打仗的,对地形的研究自然要比我们这些造炮弹的在行。”
欧阳团长说:“你别忘你是红军指挥员出身,当我还是红小鬼的时候,你已经在指挥打仗了。”
张选生望望耳边的于克明和任一哲,说:“哟,你倒调查的挺清楚呀!可是,抗战爆发前,我就离开部队,搞地下工作,又在山西坐了一年多闫锡山的监狱,现在又改行当了兵工。这打仗布防的事,还是要靠你这位虎将哩!”
欧阳团长收住笑容。“地形就不用我介绍了,我把部队的布防情况给诸位介绍一下,一旦鬼子来进攻,兵工厂的工人也该了解自己的防护位置,再说,还要选择机器物资的埋藏地点呢?”
趁着欧阳团长给兵工厂领导介绍布防情况的空儿,我们也来黄崖山里转转吧。
从黄崖山南口瓮圪廊,穿过“一线天,”缘石梯栈道上来,眼前霎时变得豁然开朗。这是一片开阔的沟地,东边是茶壶山――鼓囊囊的一个大肚子山包,酷似茶壶,旁边一小峰兀然突起,峰头缠绕着团团白云,宛如壶中冒出的蒸气,东北方向是挑花塞,西边是凤凰垴,与之毗连在一起的还有刀刃岭,老驴背。迎面向北,是高高的黄崖山的主峰,悬崖峭壁之上,一个巨大的石洞,向人们显示出深不可测的玄机,那就是黄烟洞了。
群山环抱的黄崖山里是一条沟壑交错的带状曼谷。沟地西部,俗称“水斗”,依山势建着一排排、一幢幢房子。这些房子根基是石头的,墙是石头的,瓦也是石头的。有的房子还是双层结构,分楼上楼下,这里就是八路军最大的兵工厂――红箭兵工厂,人们习惯称之为“黄崖洞兵工厂。”
工厂再往南,是兵工厂部机关,再往西数百米处,又有百余间大小不等的房屋建筑群,是工厂宿舍区,这里与厂区相比,内容要复杂的多也热闹得多。平日里这里多是女人的天地,嬉笑、叫喊,杂乱的声音与形形**的衣物家什组合在一起,足以构成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世界的周围,还漫散着食堂、合作社小卖部、职工俱乐部、兰球场、厕所等公用设施。房前屋后,向阳的山根、还有一片片茵绿的菜地。一切都显而易见,一切都一目了然。但是,谁又会知道,就在这些石板屋、岩石、茅草、树丛底下,埋伏着两条黑色的军用被服线,一条爬过茶壶山,与山后上峪村军工部相通,一条穿过主峰垭口,接在了武乡八路军总部副总参谋长左权将军的办公桌上。
当然,除了这一切,间或在一条沟里,一面崖下,也还能看到坍塌的房屋残骸,看到被烧毁的门窗,看到炮弹炸出的屋子深的大坑,它们呆落在那里,孤独地向人们展示自己的丑陋。这是一年前日军扫荡黄崖洞兵工厂留下的纪念。也许正是为了纪念吧,在一堵断崖的下方,还残留着依稀可辨的字迹――八路是铁,皇军是钢,钢比铁硬。
这显然是日本天皇武士留下的宣传标语。它的下面,又另有一行字,字迹清晰、有力――蝗虫是虫,皇军是豸,豸比虫恶!
正好组成了一副耐人寻味的对联。
敌人的那次扫荡是以他们的惨败而告结束的。彭德怀副总司令亲自指挥,将进犯黄崖山的日伪军诱至武乡蟠龙、吴家垴一线、集中兵力,聚以歼之。战后,为了加强对兵工厂的保卫,彭总又命令总部特务团进驻黄崖山设防......
厂长于克明站在欧阳团长的身后,随着团长的手指,一双智睿的眼睛看着周围山峰和沟崖上构制的工事,说:“欧阳团长,有这天险屏障,再加上如此坚固的工事,还有这么多勇敢的战士,敌人真的会打进来吗?”
还没等欧阳团长回答,特派员任一哲就抢着说:“于厂长,战争时期,任何意外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每一点微小的轻敌麻痹思想,都可能给我们带来不可设想的后果。”
于克明听了任一哲的话,圆圆的脸上有些微红,喉节响了一下,没有说话。
欧阳团长看着于克明那张书生气十足的脸,笑着说:“任特派员说得有道理,有备无患嘛!我们要从最不利的地方考虑,才能保证立于不败之地。彭总和左权副总参谋长一再指示我们,要在黄崖山构筑永久性的核心阵地,组成环形防御,你们看”,欧阳团长转过身来,指着北面高耸的主峰垭口说:“这里是兵工厂通往总部的北大门,海拔二十三百公尺,这里可以分为两段,前一段山大坡缓,易守攻难,但到了后一段,地形便变成一条梭线,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二百米宽的哑口可以直下厂区,敌人从这里进攻的可能性最大,也是我们防御的重点,由战斗最强的一营负责,二营防守东面的制高点桃花塞和险要哑口跑马岭以及外转的松榆树坡,三营负责坚守西南面的凤凰垴、刀背山和水斗厂区对面的河谷盆地。”
说到这里,欧阳团长对张选生说:“张教导员,从最坏的情况考虑,一旦敌人打进来,机器设备是不是就埋藏在这块河谷盘地?一是这里地形比较隐蔽,适宜埋藏和布雷,二是敌人若想进入盘地,必须突破瓮圪廊天险。而瓮圪廊是最难进入的险峻地段,工事又是最为坚固的。这里人多了施展不开,我把黄兴汉的尖刀排安排在这里,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张选生点头同意,说:“好,到时候工厂的自卫队还可以配合你们作战。”说着,转过脸来,向于克明和任一哲:“你们说呢?”
于克明谦和地笑了,说:“打仗我是外行,一切听从欧阳团长和教导员你的指挥。”
任一哲摸着腰间的手枪说:“我没有意见,不过,我认为我们面临着两种敌人,一种是武装到牙齿的日本鬼子,一种是混入我们队伍中的汉奸、特务以及我们某些同志的麻痹轻敌、悲观失望思想,我觉得这后一种更为可怕,所以,我们应该......”
听着任一哲的话,张选生皱了皱眉头,作为兵工厂的教导员,是党在工厂中的最高代表,统一领导工厂政治、生活、管理、对敌斗争等方面的一切工作。但是,张选生知道,任一哲是上面安全部门派下来的人,对工厂的安全负有直接的责任。虽然说特派员按职务只是个兵工厂的科级,但任一哲的上头,有一条线直通中央,所以,张选生对任一哲的话一般来说还是十分重视的。只是今天他觉得任一哲讲得有些离题了,而且当着于克明的面一再提起“麻痹轻敌,悲观失望”等等话题,则更为不妥。张选生和于克明共事几年来,深知于克明这个日本早稻田大学机械系毕业的知识分子,政治上还不太成熟,然而对一些旁敲侧击的话比较敏感。为了不至于刺伤于克明的面子,张选生打断任一哲的话,说:“任特派员,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可以开支委会专门讨论,现在还是听欧阳团长给我们介绍阵地情况吧!”
欧阳团长说:“基本布防就是这样,总的来说,整个设防是以营为守备区,连为防区,排设阵地,以班构筑工事这样一个有机的防御阵地,以对付敌人从不同方向的进攻,为了构筑这个工事,左权副总参谋长不知往咱黄崖山跑过多少次,现在,咱们已修筑了各种战壕九千多米,坑道十一节,隐蔽部和碉堡一百九十多个,在厂区周围,还构置了两道防线,三道雷区。各个阵地上的明碉暗堡群,形成了交叉、直射、侧射、仰射、俯射的火力网,既能互相支援,又能独立作战!”
欧阳团长明亮的眼神里闪着睿智的光芒,他拍了一下任一哲的肩头,说:“任特派员刚才说到我们队伍中各种思想的问题,我认为也很重要,我们部队已经结合地形和作战预案进行了反复的演练。彭总命令我们,要抱定与阵地共存亡的信心和决心,把黄崖山筑成打不烂攻不破的钢铁堡垒,保证兵工厂的安全生产。”
于克明听完欧阳团长的介绍,眉头大展,由衷地赞叹道:“周密严谨,无懈可击,即使黄龙真人现世也不过如此吧!”
欧阳裕闻言,抬头向半山腰的黄崖洞望去,只见一株斜阳照射在如屏的峭石上,黄色的崖壁显得更加金碧辉煌。蓦地,从洞口飞出一群鸟儿,展翅冲向晴空。欧阳团长不由笑道:“这位镇邪降妖的老和尚,如今也不知到何处方游了,不然,到时候也能请他助一臂之力哩!”
于克明说:“不是和尚,是道士!”
欧阳团长“哦”了一声,“何以见得?”
于克明笑笑说:“封神演义上讲,黄龙真人是元始天尊又是太上老君的师弟,同师同道嘛,但后来,元始天尊的地位比他的师兄还高。道教是分等级的,最高者为‘三清’,第一即为玉洁元始天尊,第二是上清灵宝天尊,第三才是太清道往天尊,也就是老子,玉皇大帝都排在他们后边.......”
欧阳裕抚掌大笑,说:“想不到于厂长对道教还有研究,想必也懂点炼丹的玄机吧!我说怎么会造枪制弹,原来是有‘根’呢!”
于克明红了脸,但也被欧阳团长说得兴奋起来:“任何学说都有它的价值,就拿道教的炼丹来说吧,它和我们现在的制造枪炮有着很大的联系,炼丹讲究.......”
这回轮到任一哲皱眉头了。任特派员还不到三十岁,脑门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皱起来不像四十五岁的张选生来得容易。但是,任一哲还是尽力将眉心挽了个疙瘩。
本来,今天来查看地形,欧阳团长是请兵工厂的有关领导来的,而张选生教导员偏偏要拖上厂长于克明。任一哲认为,于克明是个管理生产的厂长,管好生产就行了,部队设防的事怎能让他插手?任一哲十分清楚,黄崖山的部队设防情况属于军事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克明虽然也是党员,也是支委成员,但分工不,而且于克明....任一哲把这些情况都和张选生讲了,张选生结果还是把于克明拖了来。任一哲对此很不满意,在心里骂张选生是个“糊涂蛋。”现在,于克明又在大讲什么“天尊,”什么“炼丹,”任一哲很有些不以为然。什么炼丹和造枪造炮有联系,纯属胡说八道。炼丹是地地道道的迷信,而军工生产却是科学,任一质对军工不太通行,他一直是做安全工作的。但任一哲十分坚定地认为:决不能把抗击日寇的军工生产也就是革命生产与封建道教的炼丹混为一谈。
碍着欧阳团长的面子,任一哲不好发作。他别进脸去,望着深幽的山谷在思考着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这些天来一直索绕在他的心头。突然,他看见山野下有两个人爬上坡来,一个身穿兵工厂的黑色厂服,一个却是老百姓打扮,然而却束着绑腿,脚步矫健利索。这是谁呢?
爬上坡来的是厂部通讯员小董,老远就在喊着:“教导员!”
人走近了,张选生认出跟在小董后面的那位老乡是老彭,叫彭清理。张选生忙抢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想拉彭清理上来,彭清理却双脚一跃,跳起三尺高,稳稳当当地落在岩石上。张选生哈哈大笑,“老彭,你真不愧是世代猎户出身,利索得象只猴子。”
小董说:“教导员,刚才彭大叔去厂部找你,说有事要向你报告,我就带他到这里来了。”
彭清理是黄崖山里惟一的一家住户,家境穷,世代以打猎为生。兵工厂进驻黄崖山后,彭清理一家和工厂的关系处得很好。彭清理每日里在这周围的山林里转悠,因此兵工厂及守备部队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大家也从来没有把他当外人。张选生很热情地请彭清理在一块石头坐下,笑眯眯地问:“老彭呀,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彭清理看着在山上修筑工事的战士和旁边的几位领导,坐下了又站起来,“嘿嘿”地笑道:“要说也什么大事,我看着这山上每天修工事挖战壕,估摸着总是日本鬼子又要来攻打咱黄崖山,我猛想起,这山里除了人能瞧见的这个大洞外,还有不少小石洞。这些洞外人大部分都不知道,是我这些年打猎摸出来的。我想,这些洞藏得很严实,是不是对咱兵工厂有用呢?心里这么一想,我就跑来跟你们说说!”
张选生很高兴,他望望欧阳团长。欧阳团长显然也很高兴。欧阳团长忙向警卫员要过地图,就地摊在石板上。“彭大叔,这些洞在哪,请给我们指出来。”
彭清理见大家这么重视他的话,兴头更高,他拍拍手,说:“要说这洞哇,在周围这些山岭里,不下百十个,有的是狼窝、山猫窝、老鵰窝,还有十来个洞,又大,又深,能藏人也能藏机器......”
彭清理一一指点着远处的山峦,每指一处欧阳团长就在图上标下。欧阳团长说:“彭大叔,你这张活地图可帮了我们大忙了。教导员,你来看,在这些洞里埋藏机器又隐蔽,又安全,比埋在那块盘地要好多了!”
张选生说:“唉,我在这山里呆了二三年,这沟沟叉叉跑了不少,象老彭说得这几个洞,竟然一个也不知道!”
彭清理说:“这些洞我也不是一年二年摸出来的。再说,我成天走得是啥路哇?”
话音刚落,“呯、呯”突然从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声,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欧阳团长拿过望远镜。从望远镜里,他看见对面的山林里,晃动着一个人,身穿黑色厂服,肩上扛着一杆枪,枪上挑着一只野兔子,还有一条黄狗在他的身旁跳跃。欧阳团长看罢,又把望远镜递给张选生。
张选生接过望远镜看了一会,说:“是咱厂的工人,看那顶帽子戴得歪歪扭扭的,还扛着枪,带着狗,看样子是在打猎!”
任一哲在一旁插话道:“不用说,肯定是杨得海!”
张选生拿下望远镜,说:“样子倒也像。”
任一哲忿忿地说:“不是像,肯定是他。这个杨得海,仗着他有点技术,成天吊儿郎当,真是劣性不改!”
张选生沉吟了一下,对欧阳团长说:“咱们现在工人和战士们的生活也真够艰苦了,特别是粮食不足,同志们每天吃的都是些啥呀!豆饼搅和着野菜吃。现在,连豆饼也快吃光了,眼看就要进入冬季,咱们要及早想办法弄点粮食准备过冬。我知道,供给部也很困难,我想是不是咱们自己想点办法,我先摸摸附近这几个村子的底,到时候请你派几个同志一同找几家富户买点粮食,你看怎样?”
“行!”欧阳团长一口答应,又转向彭清理,“大叔,依你看,周围这几个村子里谁最富?粮食最多?”
彭清理摸着下巴上的胡楂,摸了一会,慢悠悠地说:“要说粮食嘛!方园附近的村子倒也没有几家囤粮多的.......哎,对了!”彭清理忽然一拍大腿,想起一个人来。
二
张选生和于克明从军工部开会回来,月亮已高高挂在了挑花塞那边的山头。
本来,一散会他俩就要往回赶,但军工部刘部长硬是要留他们吃饭,还特意让伙房炒了一碟子肉丝作为款待。吃过饭,太阳就快压山了,山路崎岖,坎坷,更因为路上走得急,两人竟走得通身冒汗。快进厂区大山时,他俩才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张选生解开衣襟,任凉风习习吹来,感到不尽遐意。
也许就因为扑了风凉,回到厂里,他只觉得左胸一阵阵刺疼。他知道,那是长征时留下的那块弹片在作怪。他捂住伤口部位,脑门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通讯员小黄推门进来,看到张选生这个样子,赶忙过来扶着他坐在床上,又给他倒上开水说:“教导员,你的伤口又犯疼了吧,要不要我到原医生那里要点药?”
张选生喝了一口水,说:“不要紧的,顶一下就过去了。”又对小董说:“你去通知任特派员、唐副厂长和周林森师傅,让他们马上来厂部开会,于厂长那里你就别去了,开会的事是我俩在路上订好的,他马上就来。”
小董迟疑着,“教导员,你今天身子不舒服,明天再开不行吗?”
张选生挥挥手。“去,叫你去你就去,不要乱嚼舌头!”
小董有点不情愿地走了,张选生又在后面喊住他,让他去特务团把欧阳团长也叫来。
会议是在厂部那间大房子里召开的。屋子中间有一张用木板钉起来的大长条桌子,四边放着长板凳,一盏四十支光的电灯将房间照得通明。
兵工厂有一台十千瓦的直流发电机,还是刚建厂那阵由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在西安购置辗转运回太行山来的。由于动力不够,只能用来照明。工厂的生产主要靠一台三节锅炉,带动两台五十马力蒸气机所产生的动力。蒸汽机转动起来的声音很大,即使在几百米以外的厂部会议室里,仍能听到那阵阵“嗵嗵”的轰鸣。
不大一会,人陆续到齐了。小董提来一大茶壶开水,给大家倒满茶缸,然后便拽上门,悄悄走了出去。
会议是教导员张选生主持。张选生刚才喝了点水,稍稍休息,伤口的疼痛也缓解了许多。他笑呵呵地从怀中掏出一包香烟来,在灯下晃了晃,引得坐在他旁边的周林森眼仁发亮。周林森的烟瘾大,平常抽的旱烟,见了香烟,不由的就伸出手来。张选生说:“你是想‘共产’吧,这可不成,这是魏成从潞安城带回来的,只此一包。不过,对你这个烟鬼可以特殊照顾一点。”说着,从烟盒里抽出四、五支来,递给周林森。周林森点了一支,抽了两口,又摁灭烟头,在地下找了张纸,将烟小心翼翼地包起,掖进衣袋,说:“这洋玩艺儿没劲,还是抽我的老旱锅吧!”
张选生取笑说:“怕你是舍不得抽吧!”
周林森又抽出了手,说:“我舍得,你舍得,都拿来!”
说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选生抽出一支烟来,习惯地在衣袋里摸火柴,摸了半天没摸着,周林森把手中的火镰扔过来,笑着说:“你还是把烟戒掉算了,吸烟不带火,算是哪个等级的吸烟?”
张选生这才想起,因为火柴紧缺,厂里的火柴都是冒着生命危险从敌占区采购回来的,就这,做子弹的底火都不够,所以,他已经决定以后抽烟不用火柴了。他打着火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说:“这回好了,有烟有火,咱也算是一等吸烟了。”
张选生吸着烟,看人已到齐,就向欧阳团长和于克明点点头,说:“咱们开始吧!”
张选生说:“下午,我和于厂长到军工部开了个会,接受了一个新的任务。这就是试制五0炮。五0炮是日本鬼子的东西,现在咱们八路军里还配备得很少。最近,彭德怀副总司令看了这种炮说:五0炮比起其他大口径炮来,结构简单,使用轻便,射程准确,杀伤力大,而且转运灵活,很适应山地游击战。日本人能造,难道我们就不能造?根据彭总的指示,军工部已经决定把五0炮的试制任务交给我们厂,要求我们在一月内完成试制,并尽早投入批量生产。”
张选生说着,从桌子底下提起一架胳膊粗细的炮身,放在桌子上,对大家说:“就是这个东西,彭总说,我们一定要造得比日本人的还要好,射程比他们还要远。军工部要求我们要在冬季反扫荡之前投入使用,任务很紧呢!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克服一切困难,保证早日试制成功!克明同志”张选生对坐在旁边的于克明说:“这方面你是专家,你给大家谈谈吧!”
于克明笑笑,说:“试制五0炮,对我来说也是一件陌生的工作,主要还要靠广大的工人师傅。”于克明放下手中的铅笔,站起来,端起炮身。“这种炮,口径五十毫米,所以叫五0炮,又叫掷弹筒。炮身长四一三毫米,采用尾式炮弹,最大射程可达五百米。它的关键部位有两个,一是炮筒,二是炮弹。日本人的炮筒,用的是无缝钢管,我们不仅没有这种钢管,眼下连圆钢也搞不到。现在我们生产的五五式步枪和八一式步枪,用料都是道轨钢的钢面。这种钢面经过火车压轧以后,硬度增强,做枪筒是可以的,但用来做炮筒就不行了。而且今年以来,鬼子推行‘囚笼政策’,道轨来源更加困难,就是扒几节铁路,也不可能解决成批生产用料。我想咱们是不是可以利用现在库存的道轨底。这种钢在取了道面以后,底部变软,必须把它拧成麻花状,然后再敦粗,锻圆,钻空成炮筒。但这样下来,一是费劲,进度慢,而且难保不出现裂纹。再就是炮筒内部的弹力装置,要经过测算,才能保证它的射程和准确率。第二个问题就是炮弹。这个方面,思远同志是搞化工的,还是请他谈谈吧!”
坐在桌最边的副厂长唐思远,闻声抬起头来,他那清瘦而又白皙的脸上流露着拘谨。因为他是在座的惟一的非党人士,参加兵工厂的支委会,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他先是向大家笑笑。他的笑总是怯生生的,象是一位待字闺中的姑娘。
“思远!”为了使会议气氛活跃一些,减轻唐思远心理上的压力,张选生站起来,掏出火镰子点着一支烟,走到唐思远的身边坐下,说:“依你看,试制五0炮炮弹的困难有哪些?”
唐思远推推鼻梁上的那副白框眼镜,说:“设计的问题都好说。一次不行咱来第二次,第三次,主要的我看还是个材料问题。”
张选生说:“那你就说说缺些什么材料,咱们想法去搞。”
唐思远说:“最缺的材料还是灰生铁。我们现在生产的手榴弹和地雷,用的全是白生铁。地雷和手榴弹的外壳几乎不用车床加工,铸个壳就成。五0炮弹可就不同了。弹头,弹尾都必经上车床和钳工加工,而白生铁硬度大,车床车不动它,现在必须解决灰生铁的问题,否则,五0炮的生产就无从谈起。”
张选生沉默了。张选生在兵工厂干了这几年,对军工生产的材料和程序还是基本了解的,他知道太行区眼下还没有发现灰生铁原料,怎样才能解决灰生铁的问题呢?张选生抓住自己的头发,狠狠地喷出几口烟来。
“唐工,”因为唐思远同时也是兵工厂的工程师,所以任一哲总是称他的唐工。任一哲习惯于从政治高度来看问题。任一哲说:“唐工,我虽然不懂技术,但是,我们必须从革命的利益出发,是吧!不能被困难吓侄倒,英雄面前无困难,越是困难,才越能显出我们的英雄本色,是吧,唐工。”
对于特派员的鼓励,唐思远没有做声,在场的人也没有做声。任一哲自己也感到他的话似乎空洞了些,咂咂嘴不吭声了。
“小唐,”周林森打破屋子里一时的沉默。周林森其实比唐思远还小一岁,但因为唐思远长相很嫩,而且白净的脸上没有一根胡子,所以,周林森总把唐思远叫做“小唐。”
“小唐,我还在延安兵工厂的时候,就听我师傅说,白口铁经过焖火,可以在车床上加工,可我没见过。你说,咱们能不能也试试看?”
唐思远一振,眼中立刻溢了兴奋的光彩。“对,对呀,白口铁为什么硬?就是因为白口铁含有碳,要是能把白口铁中的碳分解出去,不就软了吗?周师傅,多亏了你的提醒,咱们试验试验,一定搞成功!”
欧阳团长笑着说:“刚才特派员谈到英雄,这不,英雄出来了。大家遇事多商量,问题都会解决的。”
张选生也高兴起来。他扔掉烟头,“说干就干,明天就开始试验焖火。思远,还有啥?”
唐思远想了想,说:“解决了灰生铁的问题,主要的拦路虎就去掉了。其他材料也都差不多,硫磺,魏成他们昨天回来,又搞到一批.....”
张选生说:“魏成和小宋这回潞安城,又搞回了不少物资,干得漂亮,魏成这个同志搞器材还是很有办法的,人也很机智,在敌人窝里出入,不容易呀!”
唐思远忽然又说:“对了,还需要几百斤黄腊。”
张选生随口道:“黄腊交给器材料,还让魏成去办!”说着,站起身来,环顾会场说:“当前,咱们厂其他武器的生产任务也很紧,为了不影响生产,我的意见,是不是咱们可以成立个五0炮试验小组,由厂长于克明同志担任组长,唐思远同志和周师傅担任副组长,再挑选几个技术好的工人参加,集中力量,马上开始试验。”
“教导员,”任一哲说,“我看还是由你亲自来当组长吧!”
“不,”张选生说,“于克明同志是厂长,也是支委,又是搞技术的,试制由他领导,比我要强得多,大家说呢?”
周林森首先表示同意。欧阳团长也点点头,于克明想谦虚两句,但想到这也是工作的需要,也就没有推辞。唐思远不是党员,所以没有表态。任一哲看大家都同意,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接下来,是欧阳团长通报敌情。欧阳团长说:“进入秋季以来,日伪军更加紧了对太行区的蚕食、封锁、扫荡。还在敌我交接地区不断制造谣言,煽动、挑拨,破坏抗日工作,他们还利用土匪武装和封建会道门的势力,向我抗战基本区逐步推进,在我们边缘地区的一些村子,维持会又死灰复燃了。总部还通知说,最近日伪军组织了好几支小型武装,携带电台,化装潜入到根据地内。他们的任务,一是刺探我机密军情,奔袭我总部和部队机关,第二个任务便是企图破坏我军工生产。左权副总参谋长指示:兵工厂是八路军的命根子,要我们提交警惕,决不能让敌人的阴谋得逞。”
欧阳团长说完,任一哲就接上话头说:“欧阳团长说的情况很重要,黄崖洞兵工厂目前是我军最大的也是最现代的兵工厂,敌人上一次没有捞到什么油水,这次又变了新的花样,企图打入我们内部,说不定已经渗透进来了。因此,在我们兵工厂,更要提高警惕,因为工厂毕竟是工厂,不像部队那么纯,我们的人中来源比较杂,还有不少是从闫锡山、张荫梧部投降来的人,还有家属,还有....”任一哲看了于克明一眼,停了停,又说:“总之,苍蝇不盯无缝的鸡蛋,我想,我们对这些人应该特别注意。”
于克明从任一哲的眼神里看到一种不信任的目光。他听懂了任一哲话里的意思,他知道任一哲那两个“还有......”的后面指得是什么。他想说,他想站起来,把话挑明。但是,他只是调整了一个坐姿,喉头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住了。
三
就在张选生会上表扬魏成的时候,魏成正在一间石屋的门前徘徊。他几次走到门口,想推门进去,但几次都被屋子里的嬉笑声挡在门外,他有些恼恨自己,为什么今晚变得这样胆怯,这样没有勇气?难道她们谁是三头六臂会吃了我不成?!
想到这里,魏成又抬脚走向石门,他举起手来,正要推门,突然,屋里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使他举起的手又僵住了。他听得出来,这笑着的正是梁颖。他想象着梁颖笑着的模样,一定是两只乌黑的眼睛弯弯的,红扑扑的脸上溢着笑的旋窝,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黑暗中他感到脖胫都在发烫。
“卟,卟”,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魏成赶忙缩回手来。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朦胧的月光下走来一个人。魏成忙又退回两步,装作散步的样子向着那人走去。
待走近后,魏成才看清来人是合作社小卖铺的王老头。王老头也认出魏成,堆起一脸笑来:“啊,是魏科长,忙呀!”
魏成含混地应了一声,见王老头手里拎着一包东西,便问道:“老王,这么晚了,干什么去呀?”
王老头举起手中的东西晃了晃。“周师傅内人要坐月子了,周师傅又忙,这不,我给她送点藕粉去,也好补补身子啊!”
王老头年轻的时候就做买卖。抗战爆发后,买卖做不成了,他便参加了本地的牺盟会。黄崖洞兵工厂建立初,王老头曾挑着个货郎担子,多次给厂里送过货,他脑子清,会经营,又是当地人,兵工厂开办合作社时,便让他来小卖部当了售货员。王老头很勤快,人缘很好,谁要是有困难,只要让他知道,他都会主动帮忙,也许是长期作商人的缘故,他说话还带那么点文绉绉的味儿,所以,他将周师傅的媳妇称作“内人”。
魏成笑笑,“人们都说老王是个大好人,果然不假!”
“哪里,要不是你魏科长出生入死,不断从敌占区弄回货来,我拿啥送货上门呀?魏科长也真行,你给咱们厂搞回多少重要器材,全厂同志哪个不佩服你,夸奖你!”
魏成说:“这算个什么,还不都是为了工作,还不都是为了打鬼子!”
王老头说:“那是,那是。魏科长,你忙,我先走了!”
望着王老头绕过石屋,向家属区周林森的住处走去。魏成站了站,定定神,然后,折回身,再次走到那间屋门前,毫不犹豫地举起手,“嘭、嘭、”敲了几下。
“谁?”屋里停止了说笑,有人问。
“我!”魏成鼓起勇气答应着。
门打开了,一道灯光闪射出来。开门的是女工康淑珍。
“哎哟,是魏科长呀,这深更半夜的,闯到我们女工宿舍干啥呀?”
“刚吃过晚饭一会,你就说是是深更半夜,好像我不怀好意似的。我路过你们门口,听见你们又说又笑,不知道有什么好听的故事,也想进来听听,怎,不欢迎?”
“哪敢呀,大科长来到我们宿舍,这叫.....叫.....”康淑珍扭道问屋里的几位,“戏门里有句话怎说来?”
屋里三个女声一起大叫:“大驾光临!”
魏成时到屋里,一眼就看见梁颖坐在一张木板床上,厂服厂帽已经脱去,头上垂下两条乌黑的长辫,身穿一件兰布碎花夹袄,丰满的胸脯上耸起两只高高的乳峰。她的双腿垂在床沿,没穿鞋子,露着两只白嫩的脚。魏成盯住那双脚。那双脚大概也感到羞涩,赶忙又抽上去,盘在了膝下。
魏成说:“刚才你们说什么来,这么热闹?”
康淑珍说:“我们能说啥,还不是瞎扯!”
魏成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你们呀,可以给咱厂成立个剧团了。”
同屋的女工李爱梅说:“还是请魏科长给咱们讲讲潞安城吧,咱还没去过潞安城呢,听听也长长见识。”
魏成看看梁颖,见梁颖瞟了他一眼,象在鼓励,又像在探求。魏成不由来了兴致,说:“你们听过李佬人进城的故事没有?”
几个女工齐声说:“没有。”
魏成便坐在一张床边,双手抱着一只膝盖,讲起来。
“话说咱们这个地方,有个大沟。沟里住着十几户人家,其中有个见多识广的老汉,叫李佬人。李佬人每年要到潞安城交一回粮税,所以说,李佬人算是整个山里最有见识的不识字的秀才了。”
“一次,几个年轻人跟着李佬人进潞安城去开眼界。进了城门洞,李佬人只顾照料同行的年轻人,不小心踩在一块西瓜皮上,猛不防跌了一跤,几个年轻人见李佬人跌倒,以为进城门必须这个样子,也都照着李佬人的样,爬在了地上。”
康淑珍被逗得“哈哈”大笑,梁颖也忍不住,“卟哧”一声笑出声来。
“他们走到城隍庙前,看见楼匾上竟有那么大的字。一个说:‘城里的人胳膊真长,能伸那么高写字?’另一个说:‘胳膊和咱是一样的,是举杆子长。’争吵着,走到大街上,看见几个小孩吃着剥了皮的水萝卜,不敢问是个啥东西,想着一定是店铺里买来的。后来看到店铺里卖的蜡烛,就一人买了一根,边走边吃。行人告诉他们:‘蜡烛不能吃!’他们说:‘有钱啥不能吃?’这时有个买卖人担着一担肥鸭子走过来,他们当成了又肥又大的洋鸡,就买了两只。到家后,天近黄昏,他们便把鸭子扣在一只荆条筐里。第二天清早,听见两只鸭子在“呱呱”地叫,掀起筐子一看,吃了一惊:怎么回事?洋鸡嘴变成扁的了。李佬人说:‘你们听,它们叫起来还不如土鸡好听,准是昨天夜里把鸡嘴压扁了’
魏成讲完,屋里已经笑成一团。梁颖也笑弯了腰,两条长辫子悬在胸前,随着阿娜的身躯在抖动。笑着笑着,梁颖突然笑出两滴泪来。梁颖说:“魏科长真会寒碜人,看我们山里女子没有见过大世面,笑话我们是山里木老斗。”
这么一说,康淑珍、李爱梅,林香跟着和魏成闹起来。魏成赶忙赔不是,“不,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讲个笑话,和大家一起高兴。”他看着梁颖那张美丽而又嗔怒的脸,“哎哟”一声,一拍胸袋,说:“差点把正事忘了!梁颖,下午我给总务科送的报表,有一项数字我想核对一下,刚才我去找周科长,周科长说钥匙在你这里,你能和我去取一下吗?”
梁颖是总务科的会计,听魏成这么一说,急忙穿上衣服跳下床,随魏成出了门。
夜朦胧,月朦胧,黄崖山的月夜,象罩上了一屋缥缥缈缈,朦胧而又富有诗意。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股深秋的凉意。魏成和梁颖并排走在山道上。魏成柔声地问:“凉吗?”
梁颖拉了拉肩头的衣服,说:“不!”
魏居慢慢地从衣袋里掏出他在潞安城买的那只蝴蝶发夹和那面小圆镜,塞进梁颖的手里。
梁颖慌乱地推辞着:“魏科长,这是干啥?我不要,不要,我有!”
魏成握住了梁颖的手,动情地说:“颖,你就收下吧,我是特意为你买的!”
四
唐思远双肘托着一颗沉重的头颅,正在苦苦的思索。
唐思远是在为白口铁的焖火问题发愁。
白口铁的焖火问题,并不像那天支委会上大家想象得那么容易。几天来,唐思远和周林森带着几个工人已经试验了四炉。第一炉出来太硬,第二炉出来又太软,第三炉出来一半硬一半软,第四炉出来浑身脆皮。几天下来,唐思远自己也像从焖火炉里掏出来的一样,头发、衣领袖口到处沾满黑灰,原本姑娘般清秀的面皮上灰不溜秋的。素有洁癖的唐思远一下子成了个邋遢人。张选生见了,心疼得直骂自己糊涂,他让周林森他们都回去休息一个下午,又把唐思远拉回宿舍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要是真把你给弄垮了,这五0炮弹的试验真没指望了呢!”
唐思远也感到这样一味的试验下去不会取得多大成效。现在需要的是冷静下来,总结一下,思索一下,查点资料,找到突破口。
然而,资料又到哪里去找?这里没有图书馆,即使有,一般的图书馆也不能满足他的需要。唐思远现在急需的是国外的一些资料。他记得在他读过的书中,有关于美国、德国和英国如何从白口铁里析出碳化物质的记载。可是,他仅有的几本外文书籍,都在太原坐牢时,被闫长官的恶狼一般的狱警搜去了。他们在那些曲里拐弯的文字中寻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一点有关他“通匪”的证据。后来,那些书大概便被一张一张撕下来擦了哪位先生肥胖的屁股。而现在唐思远急需的正是这些擦了屁股的手纸。他不想回忆,因为回忆毕竟遥远。更何况,对他来说,回忆如同嚼着一块浸透了毒药的黄连,不仅奇苦,而且那毒汁还会一点一滴地灌进他的神经,流入他的心田。
但他又必须回忆。他知道只有在脑海中找到那些资料,才算是找到了捷径,找到了一条事半功倍的道路。倘若在平时,倘若他是在做一项普通的试验,他可以做到从容不迫,十次八次的试验下去,直到成功。然而,现在他主搞的试验是为了保卫国家、保卫民族,打击那些已经拥有这样杀人武器侵略者。侵略者用这样的武器正在毁灭我们的国家,屠杀我们的人民,我们必须拥有这样的武器去杀那些杀我们的人。这是多么光荣、多么正义的事业呀。
唐思远原本不愿意看到杀人,更不愿用自己的手去制造杀人武器。仁慈的上帝对他说:对人要宽容,要仁爱。正因为他不愿去制造杀人武器,才致使他鎯铛入狱,人家对他却是既不“宽容”,更无“仁爱”。在狱中,有一个人告诉他,杀人与杀人是不一样的。为了让世界上没有刽子手,我们必须以刀对刀,以枪对枪。后来,这个人领着他走了好多地方,他亲眼目睹了那些被杀害了的同胞。这里有男的,有女的,有霜发银鬓的老人,也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他们或卧或爬或裸或....,然而,无一例外,他们都被日本人杀死了。在这些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尸体之中,他看到了他的父亲。父亲躺在一块绿绒绒的草地上,四肢张仰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涂着一块凝固的腥红的血,两只枯干的眼睛瞪着天空,瞑瞑之中似乎在祈求着他的原谅。虽然他不止一次诅咒过他的父亲,诅咒他为了自己的贪婪而毁了自己的儿子的一生。但是,当他看到父亲临死前留下的那副痛苦、绝望、悔恨、愤怒的表情时,他的心碎了。
于是,他跟着那个人来到了黄崖洞兵工厂。
这个人就是张选生。
在兵工厂,他一心一意地搞起了打击侵略者的武器。他主持试制成功了无烟火药,填补了当时军工行业的空白。这项试验还是他从英国回国后,受聘在太原工厂任工程师时,闫锡山曾让他搞过。那时他还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一切行动以上帝的意旨为准绳。
上帝进入他的世界是在他十岁的时候。十岁那年,父亲的那个可恶的荣华富贵的梦在他的身上破灭了,他成了弃儿。无奈去一幢天主教的教学里去当杂役。教堂里有一位名叫查尔斯的英国神甫。查尔斯听到他那可怜而又可悲的身世后,感动得流下了慈祥仁爱的泪。为了拯救他那罪恶的灵魂,查尔斯给他在胸前挂上了一枚十分精制的十字架。从此,他进入了上帝的为他安排的天地里。查尔斯决心把他这个可怜的孩子变成个再造之才,教他英语和一些基本课程。几年以后,又把他送入教会学校。在这里,他正式拜认查尔斯为教父。之后,他的教父又把他送到英国工业大学,靠查尔斯的帮助,他读完了化学系,并取得博士学位。查尔斯对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紧紧跟着上帝。于是,他带着那枚十字架同时也带着他的上帝回国了。
回国后,他被聘为太原化工厂的工程师。他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上帝服务,上帝说:生命是可爱的,不能随意毁掉。所以,当厂主转达了闫锡山要他试制无烟火药,要他制造杀人武器时,他拒绝了。毫无例外,他被当作“**嫌疑”关进了监狱。没想到,在监狱里他的同牢难友张选生动摇了他对上帝的信念。出狱后,他来到八路军的兵工厂,终于试制成功了无烟火药。就在总部为他颁发嘉奖令的那天,他把那枚在身上带了多年的十字架锁进了箱子。他决心和过去告别,今生今世永远不再回忆过去,永远,永远。
但是,这由不得他。为了五0炮弹的试验,他必须去翻阅那过去的岁月。他小心翼翼地踩在过去走过的人生废墟上,竭力不去触动那块使他痛苦万分的隐衷。他把那些记忆中的零星片断一点点一点点地聚合在一起,在胸海的屏幕上具象。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他不由喊了一声:“啊,万能的主啊!”
恰巧这句话被推门进来的张选生听到了。
张选生将手中的两瓶日本罐头放在桌子上,笑呵呵地说:“思远啊,你又在求你那个万能的主了吧?怎么样,你的主告诉你个啥?告诉你怎的造出五0炮弹吗?”
“是的!”唐思远脱口而出,又急忙改口道:“不,不,我是在翻换资料,在这里,”唐思远指指自己的脑袋,“我记得美国和德国都有关于白口铁焖火的记载,想了一个下午,终于想起来了,可惜有些数据记不起来,不过,咱们通过试验还可以得到。”
“真的吗?”张选生惊喜地问:“你快说说,怎个搞法?”
“美国的方法是,把铸件放在密封的器皿里,不与外界空气接触,加温到800℃至850℃之间,使碳化铁进行分解,变成中性碳,就成了可锻性铸铁。”唐思远此时脑海中的细胞很活跃,原先比较模糊的一些印象,此时也变得清晰起来,他滔滔不绝地给张选生作着介绍,“德国则是把铁件放在烘烧过的铁矿里,经过长时间加热,在一定的温度下,使烘烧过的铁碳里的氧化碳的气体,将铸件里的碳氧化,变成一氧化碳的气体,碳化铁就没有了......”
张选生虽然听不懂唐思远那一串串的技术名词,但看到唐思远那张兴奋激动的面孔,他觉得五0炮炮弹的试制是有指望了。
唐思远继续说:“不管是美国的办法,还是德国的办法,都是解决白口铁中的碳化铁,一个是把碳析出来,一个是把碳扩散出去,目的是一样的。现在看来,我们的试验有四个问题需要解决,一是装铸件的器皿问题,什么器皿最合适?二是填充物问题,铸件之间放什么填充物最好?三是温度,多少温度最适宜?四是时间,加温究竟需要多少时间?解决了这四个问题,我想白口铁的焖火也就成功了。”
“好!好!”张选生一捣桌子,显得比唐思远还要高兴。
唐思远站起来,说:“那我现在就去找周师傅他们!”
“别急!”张选生一把拖住他,把唐思远按在桌边,说:“别急么,这问题就怕找不到,现在找到了,就休息一个晚上,明天再接着干?”
张选生看着唐思远那副少有的高兴样子,说:“你呀,解决了一个难题,真比找了个老婆还高兴。怎,你给大哥说说,有心思没?”
在兵工厂,张选生与唐思远的关系是比较特殊的。在太原第一陆军监狱,张选生和唐思远关在同一间牢房里,二人相处了一年多,成了好朋友。张选生知道一些唐思远的经历,很为这个知识渊博又心地善良的知识分子操心。他曾不止一次问过唐思远的婚事,每次都被唐思远婉言谢绝了。张选生甚至觉得唐思远根本就不愿让人提起码事,但他又认为,解决不了唐思远的个人问题,等于是他的失职,等于一个大哥对自己的弟弟没有尽到心,特别是直到现在唐思远仍然是孤身独处,生活上无人照料。张远生感到有些对不起他。所以,张选生再一次以大哥的身份问起唐思远的婚事。
唐思远那张兴奋的脸,霎时又变得忧郁起来,他嗫嗫嚅嚅地说:“这事,以后再说吧!”
张选生有些不高兴,“等?还要等?等到啥时候?你都快四十岁的人啦,身边没有人照料还行?你看人家于厂长,两口子恩恩爱爱有多好?!你说说,咱们兵工厂有十几位姑娘么,你看上哪个了?我给你保大媒!”
唐思远却还是那句话:“这事,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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