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夜无声。
元夕站在原地,面色淡淡地望着远处的男子,而在她一旁的骷髅蛊,早在发现白朔的那一刻便收起了利爪,转身欢快地奔向白朔。
白朔略一抬手,它顺从地慢下步子,乖巧地站到他身侧稍微靠后的地方,手指却眷恋不舍地去牵他的衣袖。
白朔没阻止它,任由那指骨捉着自己的衣摆,而他的眼,则一直朝着对面的少女。
“你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白朔淡淡道。他身后的骷髅蛊抬头瞧他,发现男子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便又低下头去,只顾玩着那幅衣角。
元夕绷紧了下颔。
“它想杀我,我自卫。”她声音毫无起伏。
“自卫?”白朔偏头,望了身旁的骷髅蛊额间那点殷红一眼,复又回首望向元夕,声线更加低沉,“若我没有出手,现在我见到的,就只有一具形神俱散的骷髅。”
他面色冷漠,语气如冰冻的冬河:“你觉得,这是‘自卫’?”
元夕冷淡地笑了一声。
“对。”
眼见对面的男人脸色更加阴沉,元夕竟然觉得有些想笑。
真奇怪,她一点也不想解释,方才她那般狠手,很大部分缘由是因着受到体内那莫名的诡异杀意所驱使。
元夕相当确定,自己刚才的情形并非寻常。新生骷髅蛊与她无怨无仇,而她几乎是在见到它后就立刻萌生了杀机。
简直像是天敌相见一般,本能在咆哮,血液在叫嚣,非要她拼个不死不休。
她不信白朔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这男人难道不是天下最了解骷髅蛊的人么?——而他却无视她的解释,一意偏袒他身后的那只蛊。
元夕什么也不想说。她心灰意懒地站着,任凭对面的人将自己冷冷打量。
空气中长久地静默。
终于,蓝衣蛊师出声:“素素。”
他的语气竟是带着些许无奈的,元夕听得他用一种相当稀罕的温柔口吻道:“你应让着它,阿娣才刚出世十天。”
听听他说了些什么?元夕差点真的失笑出声。
让着它。这人用她从未听过的柔软语气说,她该让着一只想置她于死地的骷髅蛊。
他的眼角甚至都是温和的,多么难得!因为提到那只终于令他心满意足的蛊,他连表情都暖起来了!
阿娣。他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哦,应该用“她”,这只蛊是由一名女子炼成的呢,而白朔显然已经将她当做眼中宝掌上珍。
元夕不知道这只蛊身为人时叫什么,不过那都无所谓了,现在她叫阿娣。
“我说了,她想杀我。”元夕直直地望着白朔,“难道你觉得我应该束手就戮?”
白朔的神情再次转冷了,他皱起眉:“不是叫你束手就戮,而是你不该对阿娣下手。”
元夕深吸一口气。
“我无话可说。”她微笑,丢出这么一句话,“夜深了,抱歉,我要睡了,明早还要和澹台佾去捞螃蟹呢。”
维持着唇角的弧度少女转身回房,将眸色骤然阴沉的白朔关在门外。
满地残叶,方才一场大战让这座院落中所有的树都遭了殃,空气中有草木的辛香,混着月色,冷,且涩。
白朔一动不动,直到衣袖传来的动静让他低下头。
“走?”阿娣捏着他的衣袖,仰头定定望着他。
白朔垂着眸子。
“为什么来这里?”
阿娣蹙起了眉。
“气息,怪。”她用还不熟练的词汇,试图描述出自己的感受,“所以,阿娣过来了。”
她望向前方的小楼,小楼的某扇窗突然暗了,有人熄灭了灯。
阿娣转回头,仰首,对白朔道:“阿娣讨厌她。”
“她身上传来的……感觉,让阿娣很讨厌。”她继续强调。
白朔无言。
他拿开那只揪着自己衣服的手,转身朝院外走去。
只走了几步,那只手又偷偷摸摸地摸上他的衣角。
白朔没有再拂开那只手,由着她欢欢喜喜地牵着那一方墨蓝。
直到他们一齐回到殿宇,白朔才面色淡淡地拨开骷髅蛊的手。
阿娣面带不舍地垂下手,乖乖站在他身侧,一双眼一刻不离地向着白朔。
白朔将厚厚的窗帏放下,然后淡声道:“睡吧。”
“你,不睡?”阿娣问。
“我看会儿书。”
“那,阿娣也不睡。”她坐直了身子。
白朔微微拢眉。
“不行,你每日必须睡够十个时辰,直至月圆为止。”
阿娣低下头。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轻声问,“白朔生气了,因为阿娣不听话,没乖乖待在房间里,所以白朔生气了,是么?”
翻书的手一顿,白朔淡声道:“没有。”
“那为什么,你不陪我睡了?”阿娣用手揪着床褥的绒毛,低声问。
顿了顿,白朔放下手中书卷。
他走过来,坐到床沿。
“睡进去。”
阿娣高高兴兴地往床里挪。
风刃扑灭了灯盏上那一星橘光,满室漆黑。
“睡罢。”
黑暗中,白朔漫声道。
阿娣轻轻“嗯”了一声,合上眼,唇角微翘,拢出一个安心的弧度。
骷髅蛊是不需要呼吸的,所以整个寝室中只有男子清浅的呼吸声。
身为骷髅蛊却还是以人的方式生存,奔跑会喘息,吃饭会挑嘴,爱耍小聪明……这些都是那只叫素素的蛊才会做的事。
蒙昧的夜里,白朔静静地睁着眼,映在他墨黑瞳仁的是白缎绣兰的垂地床帏。
身旁,阿娣已经进入深眠。她面向白朔侧躺着,纤纤五指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忘勾着他的衣角。
接触所带来的安慰感,是骷髅蛊对主人忠诚的重要元素。
白朔明白这一点,所以在蛊成的第一个月,他总是时时与阿娣在一起,因为这样才能培养出一个绝对忠于他的骷髅蛊。
阿娣很完美,在她身上,白朔看到了一只骷髅蛊应有的样子。
阿娣苏醒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他。她对他依赖,全心全意。即使白朔让她万丈深渊上跳下去,她亦会毫无怨言地执行。
看着这样的阿娣,白朔总是会想起当年,他与另一只骷髅蛊相处的点滴。
因为怀疑她仍保留着记忆,因为她是个失败的骷髅蛊,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她,甚至几度想要毁掉她。
他从来不曾亲近她,因为觉得毫无意义。
不错,在明确对方已经不可能成为他理想中的骷髅蛊之后,白朔便连瞧她一眼都嫌恶。
她大抵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最初半年,她过得很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白朔明知她的紧张不安,却径自冷漠。
那时白朔如何知道,短短两年后,他竟对这只被自己认定为“残次品”的蛊如此上心。
而如今,在这个冷夜,在这个昏暗的房中,在白朔身旁躺着一只牵着他衣角的骷髅蛊的时候……
白朔忽然觉得有些遗憾,他们从未像他现在和阿娣这样相处过。
但当他重新想起方才与那只蛊的相见,眼中的遗憾便迅速褪了去,转而换上不悦的暗沉。
她居然还敢给他摆脸色,难道他说错了么?他亲眼看到她想杀了阿娣。
不过说了她一句,便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一张脸写满“我不想和你说话不想看到你”,掉头就走,态度恶劣又嚣张。
听听她说什么?——和澹台佾去捞螃蟹?
他明天就教方圆十里的螃蟹通通死绝——连一只螃蟹腿都不会留给她!
远处,某座小楼里。
“阿湫!”
元夕揉揉鼻子。怪哉,骷髅蛊还会着凉么?
她扭头看看窗户:外面的月光亮堂堂的,并未落雨。
墙角的火盆还在烧,火炭暗红,屋内暖得几乎过了头。
……晓得了,不知道哪个家伙大半夜的骂我哩。
撇撇嘴,她翻个身,被子蒙头继续睡。
一夜无话。
翌日起来,元夕发现外头下雨了。
看来螃蟹是捞不成了。
长空阴霾,冬雨如丝,将天地连成一片。
元夕在窗前趴了一会儿,觉得眼皮又开始打架了。
果然这种阴雨天就是让人提不起精神来啊,连一贯精力旺盛的骷髅蛊都觉得睡意绵绵。
看来澹台佾今天不打算来了,懒懒起身,她朝床榻走去。
刚走出几步,门却响了。
咦,居然还是过来了?
伸着懒腰元夕慢腾腾地往院中走,拨开门栓,推了门,不出所料看到外头立着一只澹台孔雀。
澹台兄今日穿了件极其华丽的大氅,领口处的绒毛厚厚地围了一圈,光看着就很暖和。
注意到对方的视线,澹台佾挑眉一笑:“雪狐毛,嫉妒吧?”
元夕回以一个鄙视的眼神:“不知道我是骷髅蛊么?寒暑不侵的骷髅蛊!狐狸毛之类的……”她皱皱鼻子,“膻死了。”
施施然转身往小楼走,留一只孔雀在后面因为她的嘲笑而跳脚不已。
啧,以前居然觉得这家伙浑身上下都是妖魅惑人的气息,其实那时她根本没带眼睛吧。
不过,真是觉得有些冷了,莫不是要下雪?
元夕想起以前在横塘镇,即使是冬季最冷的那几天,她都敢只穿单衣在院里堆雪人……
摇摇头,将今日的异常归结于她和这个小镇实在是犯冲。
澹台佾今儿个终于做了件有意义的事——这厮带了个火锅过来,干货肉菜若干,还有一只莲藕那么粗的龙虾!
骷髅蛊的脸立刻就柔和了,殷勤地招待对方落座,转身忙进忙出,架锅倒水生火倒菜……澹台佾在一旁看着只是笑。
咕嘟咕嘟的汤,让整个房间都暖起来。
元夕想起以前在蜀山,入冬以后,大伙常常聚在一起,围着一张圆桌,你挨着我我挨着你。那时桌上的火锅也是这样,红绿黑白烩在一起,沸腾的汤把人的脸都蒸得红彤彤的。
一把漏勺把锅里最大的虾给捞走了……
元夕一个激灵,拍案而起:“放下我的虾!”
“谁的虾?”澹台佾得意地笑了一声,然后在元夕抢过来之前,迅速将虾凑到自己唇边,张嘴,轻轻一添……
……
这个无耻的!
元夕恨恨地缩回手,抓过漏勺,用力在锅里翻着……就不信找不到一只和那只虾差不多的。
……还真没有。最蹊跷的是居然连螃蟹都没有,可恶,本来还想吃点蟹黄什么的……
没奈何,捞了一尾看起来还过得去的鱼丢进碗里,浇上酱汁。
对面的孔雀笑得一脸畅快,好似他碗里的不是只个头大点儿的虾而是一大块龙肉似的。
懒得理他,元夕坐下开吃。
屋外的雨渐渐大起来,白蒙蒙的一片,明明已经接近正午了,天色却犹如清晨一般。
澹台佾第二次搁下手中羹勺,抬首,发现对面的人还在吃,不由得深深感慨:“……猪啊。”
被鄙视为“猪”的少女撩眼瞥了他一眼,无动于衷,抬手又从锅中打出一大勺鱼块来。
“若我今日还带了一只烧鹅,你是否还能这样眼都不眨地吃个精光?”澹台佾托着腮问。
元夕头也不抬,“你把烧鹅端上来,就知道我能不能吃得完了。”
“啧啧啧……”澹台佾摸着下巴,“是不是所有的骷髅蛊都像你这么能吃?还是只有你是特例?”
握着竹筷的手一顿,元夕若无其事地回道:“你可以去观摩下另一只骷髅蛊的进餐情形。”
澹台佾轻轻一笑,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好整以暇地握在手中,然后懒懒道:“听过云鼎天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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