懈寄生

第27章


虽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总是为我带来阳光。那年的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我在客厅碰到明菁。明菁右手托腮,偏着头,似乎在沉思,或是烦闷。沉思时,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轻,所以脸颊比较不会凹陷。但如果是烦闷,右手掌施力较重,脸颊会深陷。我猜明菁是属于烦闷。"姑姑,好久不见。"我坐了下来,在明菁身旁。"给我五块钱。"明菁摊开左手手掌。"为什么?""因为你好久没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给我五块钱。""你可以再大声一点。""给-我-五-块-钱-!""你变白烂了。"我笑了起来。"工作还顺利吗?"明菁坐直身子,问我。"嗯,一切都还好。你呢?""我还好。只是论文题目,我很伤脑筋。""你论文题目是什么?""关于《金瓶梅》的研究。""真的假的?""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开心。明菁的笑声虽然轻,却很嘹亮,跟荃明显不同。我竟然在明菁讲话时,想到了荃,这又让我陷入了一种静止状态。"过儿,发什么呆?""喔。没事。"我回过神,"只是觉得你的笑声很好听而已。""真的吗?""嗯。甜而不腻,柔而不软,香而不呛,美而不艳,轻而不薄。""还有没有?"明菁笑着问。"你的笑声可谓极品中的极品。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说完后,明菁看看我,没有说话。"怎么了?""过儿,谢谢你。""为什么说谢谢?""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会逗我的。""你应该是因为论文而烦恼吧?""嗯。""别担心。你看我这么混,还不是照样毕业。""谁都不能说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说。"明菁抬高了语调。"为什么?""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机运不好,没找到合适的而已。""姑姑……""过儿,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并不是你的错。知道吗?""嗯。""你还年轻呀,等景气好一点时,就会有很多工作机会了。""姑姑,谢谢你。""不是说谢谢,要说对不起。""为什么?""你刚刚竟然说自己混,难道不该道歉?""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明菁终于把语气放缓。"好。""不可以再苛责自己了,知道吗?""姑姑,给我一点面子吧。""你在说什么?""今天应该是我安慰你,怎么会轮到你鼓励我呢?""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头,"吃饭了啦!"明菁是这样的,即使心情烦闷,也不会把我当垃圾桶。她始终释放出光与热,试着照耀与温暖我。明菁,你只知道燃烧自己,以便产生光与热。但你可曾考虑过,你会不会因为不断地燃烧,而使自己的温度过高呢?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啊。32、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新的一年刚来到时,柏森和子尧兄各买了一台个人计算机。我们三人上网的时间,便多了起来。我和柏森偶尔还会在网络上写故事,当作消遣。以前我在网络上写的都是一些杂文,没什么特定的主题。写故事后,竟然开始拥有所谓的"读者"。偶尔会有人写信告诉我:"祝你的读者像台湾的垃圾一样多。"明菁会看我写的东西,并鼓励我,有时还会提供一些意见。她似乎知道,我写故事的目的,只是为生活中的烦闷,寻找一个出口。但我没有让荃知道,我在网络上写故事。在荃的面前,我不泄露生活中的苦闷与挫折。在明菁面前,我隐藏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虽然都是压抑,但压抑的施力方向,并不相同。我的心里渐渐诞生了一个天平,荃和明菁分居两端。这个天平一直处于平衡状态,应该说,是我努力让它平衡。因为无论哪一端突然变重而下沉,我总会想尽办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码,让两端平衡。我似乎不愿承认,总有一天,天平将会分出轻重的事实。也就是说,我不想面对荃或明菁,到底谁在我心里占较重份量的状况。这个脆弱的天平,在一个荃来找我的深夜,终于失去平衡的能力。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两点左右,荃突然打电话来。"发生了什么事吗?""没。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还在忙吗?""嗯。不过快结束了。你呢?""我又写完一篇小说了呢。""恭喜恭喜。""谢谢。"荃笑得很开心。这次荃特别健谈,讲了很多话。我很仔细听她说话,忘了时间已经很晚的事实。"很晚了喔。"在一个双方都停顿的空档,我看了看表。"嗯。""我们下次再聊吧。""好。"荃过了几秒钟,才回答。"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说吗?""没。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这时候看到你。""我也是啊。不过已经三点半了喔。""真的吗?""是啊。我的手表应该很准,是三点半没错。""不。我是说,你真的也想看到我?""嗯。""那我去坐车。""啊?太晚了吧?""你不想看到我吗?""想归想,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啊。""如果时间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吗?""当然不是这样。""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说,"那我就去坐车了。"荃挂上了电话。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煎熬。尤其是我不能离开助理室,只能枯等电话声响起。这时已经没有火车,荃只能坐那种24小时行驶的客运。在电话第一声铃响尚未结束之际,我迅速拿起话筒。"我到了。""你在亮一点的地方等我,千万别乱跑。""嗯。"我又冲下楼骑车,似乎每次将看到荃时,都得像百米赛跑最后的冲刺。我在荃可能下车的地点绕了一圈,终于在7-11店门口,看到荃。"你好。"荃笑着行个礼。"先上车吧。"我勉强挤个笑容。回助理室的路上,我并没有说话。因为我一直思考着该怎样跟荃解释,一个女孩子坐夜车是很危险的事。"喝咖啡吗?"一进到助理室,我问荃。"我不喝咖啡的。""嗯。"于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荃静静地看着我磨豆,加水,蒸馏出一杯咖啡。咖啡煮好后,倒入奶油搅拌时,荃对我的汤匙很有兴趣。"这根汤匙很长呢。""嗯。用来搅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荃四处看看,偶尔发问,我一直简短地回答。"你……""是。"荃停下所有动作,转身面对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怎么了?""没。你说话了,所以我要专心听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坐夜车很危险?""对不起。""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做了件很危险的事。""对不起。请你别生气。"荃低下头,似乎很委屈。"我没生气,只是觉得……"我有点不忍心。我话还没说完,只见荃低下头,泪水滚滚流出。"啊?怎么了?"我措手不及。"没。"荃停止哭泣,抬起头,擦擦眼泪。"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没。可是你……你好凶呢。""对不起。"我走近荃,低声说,"我担心你,所以语气重了些。""嗯。"荃又低下头。我不放心地看着荃,也低下头,仔细注视她的眼睛。"你……你别这样看着我。""嗯?""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别这样…看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声对不起。"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气:"它为什么在这时候,跳得这么快。""是因为累了吗?""不是的…不是的……""那……怎么会这样呢?""请不要问我……"荃抬头看着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为什么呢?"我还是忍不住发问。"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开始急促,眼角突然又决堤。"怎么了?""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荃很用力地说完这句话。我第一次听到荃用了惊叹号的语气,我不禁惊讶着。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发觉它也是跳得很快。只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曾经听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为她心跳。从这个角度上说,荃因为心脏的缺陷,容易清楚地知道为谁心跳。而像我这种正常人,反而很难知道究竟为谁心跳。"这算不算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的感觉呢?""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吧。""你又压抑了……"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几乎可以听到心跳声。"应该……是了吧。""嗯?"荃看着我,眼睛因泪光而闪亮着。接触到荃的视线,我心里一震,微微张开嘴,大口地喘气。我终于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着荃的那一端,倾斜。天平失去平衡没多久,明菁也从研究所毕业。毕业典礼那天,明菁穿著硕士服,手里捧着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过儿,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后将方帽水平射向我。我略闪身,用右手三根指头夹住。"好身手。"明菁点头称赞。"毕业典礼结束了吗?""嗯。"明菁将花束放在桌上,找张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气好热哦。""你妈妈没来参加毕业典礼?""家里还有事,她先回去了。""喔。"我应了一声。明菁将硕士服脱下,然后假哭了几声:"我……我好可怜哦,刚毕业,却没人跟我吃饭。""你的演技还是没改进。"我笑了笑,"我请你吃饭吧。""要有冷气的店哦。""好。""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开始叹气,摇了摇头。"又怎么了?""虽然可以好好吃顿饭,但吃完饭后,又如何呢?"明菁依旧哀怨。"姑姑,你想说什么?""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一种地方,里面既有冷气又没光线。前面还会有很大的银幕,然后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动来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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