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临天下

65 许君一场生死相酬


大周一统中原,天下震动,南陈君臣更是心中难安,担心周人挟平定齐国之势出兵南方,不想宇文邕回兵长安后,继续派遣使臣赶赴江南建康,并没有和陈人兵戈相向的意图,陈朝上下大多松了一口气,唯独一些有远见的臣子,猜测周帝宇文邕并非是不想对南方用兵,而是在等待时机。
    长安皇宫,已经是戌时末了,露寝里依旧是灯烛高燃,宇文邕依旧在案前忙碌着,云澜则是一边帮忙。等得大总管来剪烛心,夫妻俩才发觉时候不早了。
    宇文邕放下手中的笔和册子,他自己可以辛苦些,但是不能拉着妻子一道辛苦。“阿澜,辛苦你了。”
    “你不是比我更辛苦?”云澜脸色虽然有疲惫之色,但是想到能够帮到宇文邕,便觉得辛苦些也值得了,她虽然不喜欢李唐靡乱,却也不得不承认盛唐之时万国开朝的盛况让人向往,虽然李唐同从前的朝代一样走向了没落和战乱。若是很可能没有杨隋也没有了李唐,但是她不希望没有那样的盛世。
    宇文邕微微一笑,“若是不辛苦,便是昏君了。”他和云澜并肩缓缓回了昭阳殿,梳洗过后,帐幔低垂的宽榻之中,夫妻两人只是相拥低语:“如今平定齐国,朕的声望在朝中无人敢驳,所以这个时候限地方豪族之权,那些世家豪族们占据的土地、蓄养奴婢部曲的人数都需依照大周律法而来。最为重要的是将科举定为常制,不再每年在州郡上考下就罢了。从前限佛,朕已经被和尚们骂是暴君了,只怕以后又要被世家豪族给记恨上了。”
    云澜并非无知妇人,她知道,世家和皇族并非永远是站在一条线上的,汉末两晋以来的动乱,许多都和门阀世家地方豪强息息相关,那怕她自己本身出自陈郡谢氏这样的世家大族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被人骂几句又何妨呢?你我都知道,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强太过壮大,皇族若是势弱了,便是江山颠覆,生灵涂炭了。所以为这些事儿必须做的,况且我知道你从来不曾惧怕他人的说辞的。待得事毕之后,安定的不但是宇文氏的江山,也是给天下的庶民百姓一个安定。就是四哥你,或者在史书之上又会多留下一页痕迹的。”
    宇文邕拥紧云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双眼微微闭上,“阿澜,再和我说一说李唐的贞观、开元之治吧。”
    云澜依言低声说了起来,低柔的嗓音也不知道是何时停止的,待尚宫女官换班轮值之时,内殿里一片安静。
    周建德六年至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整个北方中原日趋生气勃勃,对于庶民百姓而言,朝廷的均田制让他们不但有了安定也有了生活的希望。而朝廷也是诸多变革,其一,就是将西魏恭帝时开始的六官官制大改。此举当然会有诸多老臣,尤其是出身六镇的鲜卑老臣反对了。
    “朕乃天子,不但是鲜卑人或其他胡人的天子,也是汉人的天子。”皇帝只对着这些老臣们说了这样一句话,虽然也有人说皇帝如此是不孝,毕竟六官制度是宇文泰做主给弄出来的,但是如今的皇帝声望并不比宇文泰低,且大多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齐国之所以容易平定,就是鲜卑人和汉人的矛盾太深了,皇帝此举未尝不是防范胡汉对立。
    等六官制度废除了,皇帝又开始折腾了,均田令(租庸调制)以及限制蓄养奴、部曲的种种法令的颁布,反对的人更多了,不过皇帝也更加强硬了,在几个地方豪族灰飞湮灭之后,最终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强也不敢不从了。而大臣们对皇帝也更加敬畏了。
    就在大臣们以为皇帝终于不再怎么折腾的时候,皇帝却又开始了,将从前州郡长官于地方选贤择能之制以诏令形式定为常制。天下良民,无论出身贫贱或者豪门大族,只要通晓文墨有贤能者,皆可报名应试。上榜者齐聚京城长安参加贡举之试,天子亲考问答以定名次。随着诏令的颁布,建德六年秋,大周第一次的科考举行,通过州郡选拔的贡生们齐聚长安,天子亲自出时务策论之题,并于半月之后亲自于乾德殿问答诸上榜者定下名次,其后更是授了上榜者官职。
    而此事比前几件事情更快地传遍了大江南北,哪怕是远在江南,也有出身贫寒的士人议论此事,纷纷赞说周帝重英豪。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皇帝的强硬让臣下领教了个够,朝政都够他们忙活了,对于皇帝的私事他们也无暇也没有胆子去多话,在这种情形下,皇帝长女宇文葭受封为永昌公主,下嫁驸马令狐熙时,也并不太惹人注目了。
    十五岁的宇文葭穿着嫁衣跪在了云澜面前,头放在了云澜的膝上,低声道:“阿娘,我舍不得您。”
    “傻孩子,嫁人了又不是不能够回来了。”云澜也很舍不得女儿,抚摸着她的头发,欣慰中带着一丝伤感,“该嘱咐你的话,阿娘都嘱咐完了,你好好和令狐熙过日子,受了委屈也不要忍着。好了,去跪别你父皇吧。”
    “喏。”宇文葭心中有着不舍更有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依言起身后看向一边站成一排的三个弟弟,她对着他们深深一福:“阿父和阿娘,阿弟们多多费心了。”
    阿琳快嘴道:“阿姐你真是啰嗦。”
    宇文璟敲了阿琳一下,朗声道:“阿姐放心,璟已经长大了,会为阿父阿娘分忧的。”
    宇文葭摸了下小弟阿瑞的头,等令狐熙进来对云澜行了大礼这才一起出了露寝去了乾德殿。
    令狐熙为人严谨,对于自己娶到皇帝皇后独出的公主,也没有轻浮得意之色显露,比之前更加沉稳了。让长安城中一干眼热的少年郎君们想挑刺也挑刺不出来,只能暗地里说几句酸话了。
    宇文邕在乾德殿里接受了新人的跪拜,看着盛装的女儿,恍惚想起了云澜当年嫁给自己的情形,面色变缓,只嘱咐了一句道:“你们谨记夫义妇贤一词便是了。”
    小夫妻忙跪拜应喏了。
    长女出嫁之后,宇文邕于朝政之上不稍微放松了点折腾,隔几日便召集了宇文氏子弟考究学问和骑射,也在冬雪初落之际,携云澜一起身着常服走开修整后的长安大街之上。时不时看见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身着锦衣打马而过,也时不时可见富贵娘子出入坊市之间……
    “年年风雪,我还记得年幼之时随阿父逃离建康北上避难的情景,也还记得初遇四哥你时的样子呢。转眼间,我们已经在一起快十六年了,而阿葭也都嫁人了。”云澜看着年轻人们的样子感叹道。
    “是我老了,你还是当年的样子。”宇文邕自过了三十岁后便开始蓄须,看起来威严许多,但是他本就比云澜年长四岁,如今看起来更是年长了十岁一样,他握紧云澜的手,想着少年郎君骑马经过时落在云澜身上的目光,颇有些吃味。
    两人进到西市一坊间,却看见诸多男子在伎馆前围观,宇文邕和云澜对视了一眼,身后远远跟着的侍卫很快就打听明白了,原来引得男子趋之若鹜的是那伎馆里面的女人身份不一般,北齐武成皇帝高湛的皇后,后主高位的生母胡氏,以及皇后穆黄花,如今在伎馆中沦为了妓子。哪怕胡太后已经年老色衰,哪怕穆黄花并非国色天香,但因为她们曾经高高在上的身份,如今却引得诸多男子的前来。
    “我放她们自生自灭,不想却如此自甘下贱。”宇文邕摇头嫌恶地道,“神武皇帝高欢一世英勇,渤海高氏的脸面全部被这两个妇人给败光了。”
    云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算国亡家败,但是也不至于自甘为妓呀!想到胡太后亲口说什么“为后不如为娼”的话,她也起了嫌恶之心来。
    独孤伽罗和大女儿杨丽华坐在马车里,掀开马车窗微时,眼角扫到了街边站立的一对夫妻,目光一凝。
    “阿娘,可是看见了熟人了?”杨丽华看母亲神色变了,忙问道。
    “没事,大概是阿娘眼花看错了。”独孤伽罗心中却百般不是滋味,她知道她没有看错,那两人分明是皇帝宇文邕和皇后谢氏,竟然一身常服装作庶民百姓在街上行走。想到朝中贵妇们常暗地里嘀咕谢氏的好运,说皇帝一心在国事之上,后宫女子才只区区数人。她却有不一样的看法,皇帝确实不大重女色,但是他对谢氏是不一样的。想到这对尊贵的夫妻,她便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想到凉州送来的家书说侍妾生了一女,她就恨不得杀了那个勾搭自己丈夫的贱人,也深恨杨坚的违诺,成亲之时,她明明答应过自己,此生绝无异生子的。
    杨丽华看着母亲脸上的阴郁神情,心中纠结,又想起的令狐熙和大公主新婚之后琴瑟和鸣的样子,心中也愈加烦闷了。
    杨家的车驾缓缓驶过,宇文邕和云澜都没有看在心中,两人看天色不早了,又自回宫去了。
    北方中原欣欣向荣之际,江南的陈顼心中的不安日渐加深,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然将召集文武诸将计议北征,欲夺取原来齐国临近淮南的诸州,诸多大臣们都是反对了,因为周平齐之后一年多时间,齐境已经完全平定,此时陈国出兵,并不可取。奈何陈顼一意孤行,坚持北征,而大将军吴明彻也自觉功高,站在了皇帝陈顼的一边,建德六年十月底,陈顼颁布诏书,亲出建康城送北征诸将吴明彻,大战在即。
    而这个时候的宇文邕则刚刚自东巡邺都后返回长安,一路之上还有云澜以及三个儿子一路随从,因为宇文邕将祖父德皇帝宇文肱改葬入冀州,作为宇文邕的妻子以及宇文家的男儿。就是宇文邕也穿着细麻布做成的丧服在太极殿哭祭,云澜和三个儿子也不例外。
    “阿璟,你可知道你父皇为何处死了高家的其他人而放过温国公高纬吗?”云澜看着齐地庶民对宇文氏的欢颂心有感叹,看到长子微笑着问道。前世的这个时候,宇文邕赐死了已经封为温国公的高纬。
    “因为高家男儿里面,唯独温国公高纬最无血性,只知玩乐,比蜀汉的后主刘禅都不如。倒是高家的其他人,哪怕齐国已灭心中也难平。百年前苻坚大帝淝水之战大败北归后难得善终,正是因为他放过了慕容氏。我宇文家自然不能重蹈覆辙的。”宇文璟只沉吟片刻便答道。
    云澜看着儿子,让他走近自己身边亲手替他整了整衣冠,微笑道:“阿璟说得很好,高纬为亡国之君,你父皇连他都能容忍下,正是向世人证明他的胸襟。”她又看向次子阿琳和喜小儿子阿瑞,阿琳性情比之长子更加冲动,对母亲和兄长的话并不感兴趣,正在拿着长箭矢逗弄着阿瑞。
    这样也好,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兄弟相争,宇文邕当初逼不得已杀了宇文直,至今心中都有一道结,所以对于其他的弟弟,才一直宠信有加。
    “过几日你父皇要给阿琳、阿瑞封王,阿璟,你要记住,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母后放心,儿子知道的。”这几年下来,宇文璟早已经不再羡慕两个弟弟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父亲宇文邕还是母亲,对他都是最寄予厚望的。且他也隐隐明白,自己的兄弟姐妹将不会有太多,实在经不起内讧的消耗。
    云澜起身和儿子并肩走上高高的露台,向东南方向眺望而去,寒风中带着雪花席卷而来,远方什么都看不清楚。
    “阿璟,江南虽然不是谢氏的故土,但是那里却是谢氏闻名天下之地,你父皇曾与我承诺,将与我一道看江南烟雨台城细柳。你父皇与我私底下曾说,这件事情要交与你来做。阿璟,你明白其中的深意吗?”云澜转头看向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儿子,紫色的斗篷被风吹得扬起。
    宇文璟双眼大亮,“孩儿明白!父皇和母后放心,孩儿定会亲自拿下建康城后。”
    云澜微笑着叹息,齐国已定,天下三分之格局顿时变为南北对峙。如今陈顼又先行挑衅,以宇文邕的性子,岂可由着陈顼来冒犯?而方才那番话,也是真的,待宇文邕不在之后,阿璟要坐稳皇位,必须有极高的功勋镇住一干悍将老臣,那么荡平江南便该给阿璟主持了……
    建德六年十一月初四,陈国大将吴明彻率十万大军攻打吕梁,周徐州总管梁士彦兵败吕梁退守徐州。宇文邕在乾德殿发了极大的火,诸将请战,最终却是遣了大将军郯国公、太傅王轨领军讨伐。
    “王卿,你带着太子一道南下吕梁吧。”宇文邕丢下一句众臣惊讶得不行的话,不顾诸多臣子的反对道:“天下未定,太子岂能安坐长安诸事不知?”
    众人看皇帝的神情,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随后几家王爷、上柱国大将军们也想将家中的孩子们塞进去让王轨给带上,不过王轨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他知道皇帝是要自己教导太子行军之事,其他人岂能和太子一般?
    当听到儿子现在就要上战场,虽然不是去打仗的,但是云澜也不大放心,作为母亲,她也和普通的妇人一样,叮嘱了一遍又一遍,唯恐儿子出事。弄得宇文邕都有些发酸,看不下去地道:“阿澜,他是随着王轨一起的,不会有事的。你莫非忘记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外镇蒲州了。”
    云澜这才作罢,摸着儿子的头发,让丈夫去和儿子说行军时要注意的地方了。
    待大军出城,宇文邕又继续折腾,整个北方的世家大族都已经开是麻木了,皇帝这是不折腾不罢休啊!
    宇文邕下诏,将自永熙三年(公元543年)七月以来至建德五年十月的三十多年里,凡东部百姓被劫掠在境内为奴婢者,以及平定江陵之后,平民而被沦为奴婢者,应当一律放还为平民。他们的所在地户籍,同平民士兵一样。其后,他又颁布《刑书要制》,主要针对群盗官府物资以及监守自盗的地方正长等人的,因为地方里正、保长大多是乡土豪族有名望的人担任,所以此制一颁,其影响不下之前的各种法度诏令。
    “监守自盗赃在二十匹以上,小盗及诈骗官物赃在三十匹以上,正、长隐瞒五户及十丁以上、隐瞒田地三顷以上者,皆可处死。陛下这是一心想杀世家及地方豪族的气焰啊!”谢宜放下手中的邢书要制,笑叹道。
    而和谢宜一样感叹的,还是弘农杨氏的杨素,荥阳郑氏的郑先等人,他们都知道,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反对皇帝的意思的。
    江南战事如火如荼,宇文邕却也没有停下他的脚步,云澜自然也随着一旁。先是巡幸邺都,其后一路下怀州、至洛州,至而二月底才归。
    三月初,大将军郯国公王轨在吕梁大败陈军,斩杀陈军三万余人,活捉了陈国大将吴明彻。自此之后,南陈退回长江以南,再无同北方一战之力。宇文邕大喜之下,于四月十六改元为宣正,是以建德七年为宣正元年。
    云澜亲自看着小炉子里的汤药,自然是给宇文邕的药,本来随着时光一日一日地过去,云澜也以为宇文邕会一直暗好下去的,哪知道北方杨坚上书过来,将突厥人的异动说得极为严重,本来日夜忧心朝政的宇文邕想到北方的局势,又因为受了风寒,竟然病倒了。云澜自然不敢掉以轻心的,若是丈夫突然去了,自己又如何独活下去呢?
    “皇后陛下,药好了。”大宫女打断云澜的沉思,低声道。
    云澜端药起身,掩住了眼底的情绪,——原来此时自己对宇文邕的感情,已经到生死相酬这般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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