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尺

第48章


  "前阵子,我去见了小表叔。阿贞,能跟我好好解释一下吗,冯执为什么回国,为什么会在他的公司里。"他似乎是疲惫,讲话声音特别轻,可就是那么轻,沈毓贞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笑,仿佛是掩饰。
  "她的事情,你怎么来问我呢?我又怎么会知道。"
  "我和Otto也联系过了,他跟我说了实话。容屿因为是远亲,早年在国外最近才回来,所以你还没有机会见过他。阿贞,所幸你是在他这里碰了壁,如果换做别人,你准备把冯执逼到什么地步?"章尺麟掐灭了烟,利索地关上窗。因为雨天堵车,缓慢前行了几米,又停了下来。
  沈毓贞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是不是?"
  "你是不是就准备这么瞒着我一辈子?你说她不过是我一时糊涂迷恋的女人,既然如此你费尽心思,动了那么多手脚究竟是做什么?"章尺麟不接她的话,他木然地盯着前方,挡风玻璃上都是细密的水珠,被雨刷一下一下地刮掉。
  沈毓贞处心积虑了那么久,其实没有别的念想,她只是想和章尺麟安安稳稳,白头到老。她不希望别人的干预,她爱他,她愿意为他付出所有她所能付出的一切,而同时她也愿意为了自己的幸福去毁掉别人的幸福。沈毓贞就是这样务实的女人,人生苦短,握住能握住的,抓紧想抓紧的。不要有遗憾,不能留后患。
  "是,我承认在冯执的事情上,我做得有失理智。没错,我是感情用事了,可我爱你。爱都是自私的,眼里容不下沙的。所以我宁可对不起别人,也要永远留在你身边。"
  "那么冯执到底是谁?"他步步紧逼。
  沈毓贞又沉默,声音低了很多,"她是你妻子,后来你做完手术她就跟你离婚去了国外。"
  "你撒谎!"很显然,章尺麟并不信任她,关于在墨兆的那段回忆,仿佛就是梦魇。他还记得湿冷的雨天,昏暗的房间里他手中捏着的照片。"在墨兆的时候她就走了,我胸口的伤疤根本不是被人刺的,而是我自己,在她面前弄成这样的。"
  沈毓贞瞬时觉得惊恐,她不可置信地看他,连语调都变了,"你……你恢复记忆了?"
  "她离开我的时候,根本没有做手术。"
  那是章尺麟和冯执的过往,沈毓贞从未参与,自然无从得知。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只是摇头,"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真的,尺麟我跟你道歉,冯执的事情是我不对,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面对沈毓贞近乎痴狂的目光,章尺麟还是冷了脸,此刻的心情无法用言语标示,他觉得混乱,脑里的片段零散地仿佛潮涌,数以万计嘈杂的人声,有歇斯底里,有冷嘲热讽,哭泣和叫喊,枪声和悲鸣。他的头很疼,仿佛有蜈蚣一寸一寸钻进脑髓里,千万只脚剥蚀他的头骨,利落地搜刮,剔骨般地疼痛。章尺麟用力抓着方向盘,指尖都泛着青白。然而即便这样,他都咬牙忍着。
  "怎么了,尺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沈毓贞很快觉察出他的异样,然而章尺麟却只是摇摇手。又是绿灯,林肯随着车流缓慢移动,终于转过一个弯,上了高架。他深吸了口气,面色很不好,低声吩咐,"你先回去。"
  "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去医院吧。"沈毓贞越发焦虑,可章尺麟却再也无暇顾及,车子上了高架畅通无阻,瞬时快了很多。雨下得很大了,仿佛瓢泼,在银色的车灯里如同一束束箭,直直地射下来。
  把沈毓贞送到小区后,几乎是马不停蹄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站在眼下的沈毓贞呆呆地看着车子消失在苍茫的夜雨里,忽然有错觉,那个走开的人,好像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
  章尺麟要回霞山,他要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
  头疼得就要炸掉了,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用力扶住脑袋。人因为疼痛而变得越发焦虑,油门踩到底了,车子在空旷的高速上仿佛鬼降,引擎轰响是爆裂前的喧嚣,街景快如鬼魅地飞闪而过,耳边犹如风啸。不远处的暗里,有闪亮如游蛇般弯细的闪电划破漆黑的空,雷声大作,风驰雨骤。
  漆黑的林肯终于开下高架,章尺麟的头痛得更加厉害了,仿佛有刀凿,剜着他的头骨翻搅着他的脑髓,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脑里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用力摇头,努力要甩掉那些嘈杂让自己清醒,车子拐过一个十字弯,突如其来的湿滑让丝毫没有减速的车子一下子失控,笔直地驶向反车道,章尺麟急打方向盘,车头瞬时往右侧急转。黑漆的车里忽然亮堂如白昼,他觉得刺眼,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槽罐车两只刺眼的远景灯犹如困兽的眼,就近在咫尺,仿佛捕猎一般快速冲过来。章尺麟本能地遮眼,在一片苍茫的白里,他听到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章尺麟!求求你不要死!"
  他未来得及辨识,尖利的刹车声与轰鸣的喇叭声绵延不绝,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巨响。世界瞬时漆黑一片,雨声还在继续,雷声隆隆。一切都安静了。
  章尺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听到嘈杂里有熟悉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眼睛像是迷了沙子,怎么搓揉都看不清楚。
  "章尺麟,别天真了,我们没有将来,我也不会等你。"
  "过去我只觉得你心硬,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你根本就没有心。"
  "对,我就是这么势利的女人,你都一无所有了,所以,让我走吧。"
  "好好待自己,为了我你不值得。"
  谁,那是谁的声音,他疯了一般用力去揉眼睛,他用尽全力地伸出手去。那个自始至终都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那么熟悉的眉眼,带着令人心悸的悲悯。她泪眼婆娑的看着他,有言语都滞涩的悲与痛。那么目不转睛地凝视,嘴唇缓慢而滞重地开阖。他还没来得及看得清,便像是掉进黑漆的漩涡里。
  那么多的画面,像是一部老电影,画质低劣。一幕轮着一幕,那些陌生而熟悉的场景在他心里逐渐清晰,那么多想破头都捉摸不透的答案也逐渐明了。那么多的回忆里都有一个人,一个他失了心志都要留住的,却终究都没能留得住的人。
  那个人就是冯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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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浓重的消毒水味儿
  "章尺麟,你听得到我讲话吗?章尺麟。"像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凑得很近,就在咫尺。她的声音很柔软,带着温热的气息涌进他的耳里,有一点痒。
  "让他休息一下吧,冯丫头。"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稍远一点的地方传过来。章尺麟用力想要睁眼,然而似乎是梦魇一般,浑身都抽去了力气,他只觉得累,眼皮沉得仿佛灌了铅。近在咫尺地那团温热停留了片刻,似乎就要准备走,这个时候,章尺麟拼劲了全力,才干涩地开口,"不要走,留下来。"
  那个声音沉默了许久,才回道,"好,我一直都在,你好好休息。"
  章尺麟觉得这个声音好听极了,犹如天籁,轻巧地叩击了他的耳膜。像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再有的温柔,他渴求许久,期盼许久,经过稍纵即逝的遗忘,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沉的眷恋。仿佛沐浴在温热的涓涓细流里,他彻底放松,沉沉地睡过去。
  沈毓贞急急忙忙感到医院的时候,章家人都聚在了病房外头。她一定是吓坏了,头发很乱脸色也不好。一路跌跌撞撞地扑到病房前,口不择言地胡乱问着,"怎么回事?走的时候脸色就这么差……我,我让他去医院……就是不听。怎么会呢,刚才还……还好好的。"沈毓贞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梁瑾连忙过来安慰,拍着她的背,连声地劝,"回来的时候在十字路口跟辆货车撞在一起。所幸脱离生命危险了,医生说是脑手术后遗症没有痊愈,是受了刺激。现在没事了,没事了。"
  沈毓贞还啜泣着,泪眼婆娑,"让我,让我进去看看他。"说着便要推门而入,却被一旁沉默不语的章豫伸手拦住。
  "老太太和阿执在里边儿。"
  然而沈毓贞哪里管这些,还想推开他硬闯进去,却恰好和刚出病房的老太太撞了正着。
  老人冷着脸,把她从上到下冰冷地打量一番,"你来做什么?"
  沈毓贞不卑不亢,"他是我的未婚夫,我要见他。"
  "未婚夫?哼,那你是否又尽到了作为一个未婚妻的职责呢?这样的天里,你明知他身体不舒服,还让他开着车出来,沈毓贞,你是按得什么心?"老人气势逼人,沈毓贞不是不委屈,可在这样的情形里,她甚至百口莫辩。
  "医生说他是受了刺激。离开霞山还是好好的,你老实说,你都跟他说了什么。"
  沈毓贞终于沉默下去,在惨然的白炽灯下,她站着,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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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尺麟次日就清醒过来,然而仿佛是丧失语言功能一般,从那晚开始便拒绝和人交流。章豫问过医生,也做了各项检查,然而章尺麟的各项指标都在正常值内,没有病灶,只是沉默。
  老太太回到霞山以后,病情有加重的趋势,她不能常来医院,更多时候甚至只能卧床休息。照顾章尺麟的任务自然还是落到沈毓贞身上。她原本就有愧于他,如今有将功补过的机会,自然把握得紧,他拒绝交流,她便说得更多,天南海北地谈,可很多时候更像是自言自语。章尺麟就像永远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与世隔绝,生人勿近。
  这一天,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临近中午的时候,冯执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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