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

第40章


  面具很快干了,爷爷把它戴到脸上,她吓了一跳,终于记起过年的戏。过年时候,爷爷会带背着她走上一段山路去看戏,那是沙洲岭还要往山里走。过年时天天有演戏,那些人穿着鲜艳的衣服,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跳来跳去,很有趣。而且牛皮鼓的声音很让桔枝兴奋。
  每出戏里的人所戴的面具都不一样,有一出她记得有人就戴着这样的面具,爷爷曾指着面具告诉她,那是神。
  那天晚上,劳作一天的爸爸很早睡了。爷爷悄悄地叫醒她,背着她离开了家,她很高兴,以为爷爷又要带她去看戏。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圆,她趴在爷爷的背上,一晃一荡,感觉像坐在摇篮里,很幸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又到了那个令她害怕的陌生地方,那个到处都是房子没有山的地方。她很不安,在爷爷背上的扭来扭去。虽然是晚上,虽然没有一个人,但她很不安。爷爷说:“乖孙囡,你还记得妈妈住的房子吗?”
  “记得。”她指着一个小巷子的那个院子。四周静悄悄的,大家都睡的很熟。已经是夏末初秋了,夜晚有点凉快,正适宜睡觉。爷爷背着她走到窗下,窗子微微敞开,月光泄了半片进去,像羽毛飘浮着。
  桔枝莫名地紧张,爷爷从腰间掏出面具戴上,黑糁糁的夜里看着这面具,桔枝觉得爷爷变成了另一个人。爷爷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那出戏吗?”他边说边从腰间的麻袋里取出一条蛇,蛇在手上虬曲昂首,信子一卷一舒。
  她终于完全记起了那出戏,那是她看不懂的戏。她曾问爷爷,神是干吗?爷爷说,神惩罚坏人的。她曾问爷爷,神为什么要放蛇咬那一男一女?爷爷说,因为他们是奸夫淫妇。她再问奸夫淫妇是什么?爷爷说那是坏人。
  “来,乖孙囡,该我们演戏了。”爷爷说着,将蛇送到窗前,轻轻地嘘了几声,蛇扭动着身子滑入屋里。黑暗里传来一阵蛇爬动时发出的窸窣声。
  “来,乖孙囡,我们回家啦。”爷爷又把她放回背上。
  她小声地嘀咕:“不等他们再醒过来吗?不用拍掌吗?”她记得戏还没有完,那一男一女会醒来,跟着戴面具的神一起走到台前,而人群鼓掌欢笑。尽管她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那是快乐的意思吧,所以她也笑,也要拍手。
  “不了,天不早了,我们要回家了。”爷爷边说边走出院子。兴奋的桔枝有点失望,戏太短了,她没过瘾。她打了个哈欠,趴在爷爷的肩头,一晃一晃地睡着了。回到家,爸爸问他们干吗去了?她欢快地说,我们去演戏了。
  她向爷爷要了面具,天天一个人在院子里演戏,戴着面具,放蛇……
  有一天,本该在山里劳动的爸爸中途回到家,怒气冲冲地跟爷爷吵架,吵得很厉害,感觉房子都要震垮了。她吓着了,悄悄地躲到院外。爸爸的声音像七月的雷,她很害怕,于是戴上面具。戴上面具让她有种安全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灵魂缩进面具里,非常安全非常温暖。后来父亲出来,瞪着她看了半天,命令她把面具摘下来。她不干,她嚎啕大哭。但平时疼爱她的父亲一点也为所动,他揪住她的脑袋,把面具摘了下来,然后用锄头砸得粉碎。“这是我的面具呀,我还要演戏呀,我要做神杀坏人。”她哭喊着。
  爸爸把她提到面前,神情严厉地说:“永远不要提这个面具,永远不要再说演戏,否则我把你扔到黑水潭里。”桔枝打个抖嗦,她知道黑水潭里有吃人的怪兽。她不睡觉缠着妈妈时,妈妈总说,把你送到黑水河里。但她知道妈妈是骗她的,妈妈说话时,眼睛里还含着笑意。而爸爸说的是真的,因为那刻爸爸的眼睛就像野兽。
    从那以后,爸爸再也不许爷爷带她去看戏了。可是她很想念皮鼓的声音,那些油彩焕然的面具,那些色彩缤纷的衣裳。最主要,她想念那种演戏的感觉,那种刺激兴奋的感觉。那个面具一直在她记忆里载浮载沉,若隐若现,直到那天在方离的电脑上再度见到。
  那天何桔枝回到宿舍里,准备拿几件换洗衣服到基金会办公室住着,但是跟蒋屏儿起了口角,论口才,她怎么比得上灵敏的蒋屏儿。她听着听着,握紧了拳头,手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外面有人敲着饭盆去吃中饭,那声音叮叮咚咚,多像演戏时的皮鼓声音呀,她摸着挎包里昨晚打印出来的面具图案,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一种念头攫取她的全部理智……
  徐海城走到何桔枝站着的墙下,这一次她没有在墙上走开,依然抱着脑袋,看不到表情看不到眼神,但那种痛苦方离很熟悉。每一个正常的人,或者每一个正常的外表下,都有个痛苦的源泉,不能随时光而消逝。她现在才真正了解何桔枝。
  “何桔枝,你下来吧,我相信你妈妈不会怪罪你的。”徐海城朝上伸出手。
  何桔枝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脸,沙哑地说:“她原谅我了吗?”
  “当然,她是你的妈妈,没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真的?她真的原谅我了?她真的爱我?她不会再赶我走了?”何桔枝的声音里充满半信半疑的惊喜。
  徐海城点点头,非常肯定地说:“当然,当然爱你,当然不会再赶你走。”
  眼泪从斑斓的面具上滑过,何桔枝松开抱着脑袋的手,说:“那我可以去找她了,我好想念妈妈。”
  徐海城愣了愣,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围墙上的何桔枝忽然展开双手,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桔枝……”方离失声尖叫,僵在原地。片刻,一声“扑通”声从围墙外传来,将她惊醒,她冲到围墙边,费劲地爬了上去。徐海城与小张比她先爬上围墙,手中的电筒四处晃动,电筒光下水波鳞鳞。围墙外是一条宽敞的河流,瀞云市著名的大运河。这段时间连日的雨,河水床位很高,水流也急。电筒光落在黑沉沉的河面上,只见水泡翻滚,浮起一个斑斓的傩面具,悠悠地随波飘荡。
  河水就这么黑沉沉地,无怨无悔地流着。等徐海城召来打捞人员时,开始下暴雨了,面具也漂得不知所踪。大家冒着雨打捞很久,浑身淋得湿透,一无所获。
  天明后,徐海城与小张似有公事要处理,叮咛瀞云警方留意,然后开车走了。方离在运河边徘徊,心里犹有点不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什么也没有看到。运河里,河水挟着泥沙,微微的黄,畅畅东去,从上游下来的枯枝落叶和塑料袋子不时地漂浮过。
  可能是她徘徊太久,引起一个捡破烂老头的注意,他跛着脚走过来说:“姑娘,你不是也想跳河吧?昨晚晚才跳下一姑娘,啧啧,也就你这么大……”
  方离心中一动,问:“大爷,昨晚你看到什么?”
  “昨晚呀,我都睡了,后来响起对面的河边传来大吼大叫的声音,我就起来看了一眼,就看到对面的围墙上站着一位姑娘,然后她就忽来跳了下来,一下子就沉下去,根本没有浮起来。”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据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呢,可能冲到下流去了吧。”
  方离不甚难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老头咯咯咯地干咳几声,又凑近方离,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当时浮起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老头快乐地咧嘴笑着,从随身的麻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方离面前晃了晃,说:“看,是个面具,挺漂亮的吧。我特意跟着它,走了好长路,才把它从河里捞起。”他把它放在面前比划着,摇头晃脑地哼着不知名的戏曲。
  这正是昨晚何桔枝跳河时所戴着的新制傩面具。这一次她确实做的十分精致,可以跟原先真的面具媲美。在这黯淡的雨天,面具上艳丽的油彩散发着奇幻的光,似乎随时会摄取人的魂魄。
    “大爷,这个面具能不能给我?”
  老头迅速把面具塞到腋下,警惕地看着方离,说:“不行。”
  “我可以给你钱,卖给我吧。”
  老头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给多少钱都不卖。你知道吗?”他放低声音,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戴着它很舒服,昨天晚上我一直戴着,我感觉自己回到年轻的时候,很强壮,脚也不跛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很尊敬我……”
  方离吃了一惊。那老头得意地看着她:“所以,我不卖,我要戴着它,天天戴着它。嘎嘎……”他得意地笑着,拎着麻袋,蹦蹦跳跳地走开,很快闪得没影踪了。方离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怔怔然,想起不知道那篇文章里的一段话:傩面具赋予人们一种临时的特殊的精神状态,强化人们的信仰与自信。
  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20。
  注○20: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这是贵州土家族苗族民谚,意指傩面具是神祗的具像化,傩面具是沟通神与人这两个世界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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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终极墓室
 
    斜风挟着细雨洒了方离一脸,也让她惊醒过来,这次到瀞云的目的是为了阻止考古队打开错误的生门。她深深地凝视了运河一眼,转身离开,搭上去瀞云郊区考古队营地的中巴,天已经全亮,雨也停了。途中,她不停地给梁平与卢明杰打电话,依旧不在服务区范围内。
  刚到达营地,就看到徐海城与小张匆匆忙忙地从院子里出来,跳上车。方离连忙跑上去。徐海城看到她摇下车窗,问:“方离,有没有看到甘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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