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游

11 第九章 名份定


李去非一觉醒来,换好衣服推门而出。
    雪停了,天井里光线明亮,积雪被清扫过,露出潮湿的土地。她吸一口清冽的空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神清气爽。
    “李相公。”许老爹笑呵呵地从长廊尽头的厨房出来,远远便招呼道:“我做了早饭……”
    没等他说完,李去非双眼亮晶晶地截断道:“白糖糕吗?”
    “……不是。”
    李去非的表情瞬间变成不加掩饰的失望,许老爹是老实人,立刻觉得对不起大恩人,连忙道:“等市集开张,小老儿马上去买齐佐料,中午一定让李相公尝到小老儿亲手做的白糖糕!”
    李去非大喜,仿佛眼前已出现白糖糕鼻间闻到香气嘴巴尝到味道,开心得向许老爹大大作了个揖,唬得许老爹赶忙来扶他。
    李去非这一低头,忽然看到地上屋顶和屋顶上赵梓樾的影子,他讶然抬头,正见到赵梓樾从屋顶一纵而下。
    青色的衣袂在风中翻滚,赵梓樾清瘦的身姿潇洒如鹤,轻盈地落到许老爹身后。
    许老爹顺着李去非的目光回头,被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背后的赵梓樾唬得退后几步,定睛一看,笑道:“原来是赵哥儿,小老儿年纪越大胆子倒变小了。赵哥儿来得正好,小老儿做好了早饭,就等你和青青。对了,赵哥儿有没有看到青青丫头?”
    “没有。”赵梓樾淡淡道,眼光掠过许老爹,停在他身后的李去非脸上。似乎脸色比昨天差,赵梓樾觉得她苍白得碍眼,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脸颊,温度适中。他还是不放心,又拉过她的双手捧在掌心,慢慢地摩挲到温热。
    许老爹在一旁干瞪眼看着两人,莫名有些尴尬。怪事,明明两个都是男人……他又想起昨晚李去非一口一个“乖徒儿”,赵梓樾偏自称书僮,两人相处却既不像师徒又不像主仆……摇了摇头,许老爹心道,恩人虽然是好人,脾性却有些古怪啊。
    老人呆不住,干脆走开去找女儿。
    李去非侧首望着许老爹踽踽行远的背影,轻声道:“他走了。说吧,你把小红怎么了?”
    赵梓樾不答,垂眸凝视他掌心中她的手。
    他不意外瞒不过她,从小到大他被她怎么折腾都能心服口服,就因为她是这么聪明的人。
    李去非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埋着头,头顶系发的布条有点松了。她抽出手,漫不经心地帮他重系发带。一边道:“许老爹的鞋是干的,也不觉劳累,应该不是他早起扫净了积雪。是小红的话,她知恩图报,或许会顺便帮我们清理马车。你昨儿夜里就睡在车里吧?她打扰了你,还是……轻薄了你?”
    赵梓樾蓦地抬头,李去非的手被他撞开,又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难得见到少年老成的徒弟形于外的恼怒,李去非并不生气,微笑着与他对视了片刻,道:“她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就算举止不当,你也不该对她动手。”
    赵梓樾别开头,闷闷地道:“与我无关。”
    “哦?”
    李去非眉梢一挑。
    赵梓樾顿了顿,道:“嘉靖府冯彰的儿子看上了她,把她带走了。”
    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像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还带点孩子气的幸灾乐祸。
    李去非仅一怔,心念转动间,前因后果迅速串成完整故事。她转身急步走到大门口,开门便是一阵朔风,她刚想抬袖遮面,人影一闪,赵梓樾已经挡在前方。
    李去非踮起脚尖,从赵梓樾肩头望出去。雪地里尚遗留着杂沓纷乱的脚印,已清扫干净的马车安静地停靠在墙角,旁边扔着一柄条帚。
    脚跟缓缓着地,李去非抬头看向赵梓樾的背影。
    寒风仍在迎面扑袭,赵梓樾的发丝,头顶上刚刚被她绑紧的布条四散飞扬。
    “你就眼看着她被带走?”
    察觉李去非语调怪异,赵梓樾回过头,讶异地看到她脸色刷白,嘴唇哆嗦,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摸她额头。李去非却“啪”一声拍掉他的手。
    “我不记得把你教成这样见死不救的人。”她说,“罢了。”
    她打开他的手,用力很重。
    赵梓樾不觉得痛,那点力对练武的人不算什么。
    她说“罢了”,声音很轻,他的胸口深处某个地方,却突然像被揪了一把,痛得他莫名其妙,措手不及。
    只懂得发呆。
    什么“罢了”!?“罢了”是什么意思!?
    赵梓樾呆呆地望着李去非,李去非却没再看他一眼,错身下了台阶,大步走进雪地。
    李去非在雪地里一摇一晃地走着,时候尚早,街上行人寥寥。前方不远处就是嘉靖府衙,一名差役押着几个轻罪的囚犯在门外扫雪。
    李去非顿住脚,仰望门楣上方“一方父母”四字金匾。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她抽出腰间折扇,就要迈上台阶。
    右臂被紧紧抓住,赵梓樾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想干什么?”
    “如你所见。”李去非没回头,笑道:“入府衙,拜会一方父母,顺便把你的未婚妻领回来。”
    箍在她臂上的手收得更紧,赵梓樾顿了顿,咬牙切齿地道:“未婚妻是什么意思?”
    “别紧张,为人出头总要有个名目。”李去非仍是笑,“不过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师父我觉得小红是个好姑娘,和你也算相配。”
    “不可能!”赵梓樾断然拒绝。
    “嗯哼。”李去非倒转折扇,用扇柄敲了敲赵梓樾抓住她的手指,慢吞吞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乖徒儿,婚姻大事论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明知李去非的话十句有九句信不得,赵梓樾仍是被激怒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她用这种调侃的语气为他安排一个妻子他会如此愤怒,甚至——甚至感觉被出卖背叛……
    他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勉强抑止怒意,沙哑地道:“你不是我师父。”
    他以为李去非会反驳,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把全副心思转到让他唤她一声“师父”上,然后用不到一刻钟,她便会完全忘了现在说过的混帐话……是的,他们过去一直是如此相处,将来……永远都会维持原状!
    李去非手上把玩折扇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着赵梓樾,莞尔一笑。
    “你仍然坚持做我的书僮?也罢,就算你是我的书僮,家仆更不能违逆主人。”见赵梓樾又要张口,她抢先道:“你难道又想否认你是我的书僮?你若不是我的弟子,不是我的书僮,那……你我算何种关系?”
    赵梓樾被她问得张口结舌,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心底隐约觉得李去非问得对。是啊,他不肯做李去非的弟子,虽然自称书僮,也从未真心要做她的仆人,那么,他和李去非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十三岁遇到李去非,相依为命五年,她教他养他,亦师亦母亦姐亦友,他心存感激,暗下决心要照顾保护陪伴她,从未思及其它。他见识过人间丑陋,蔑视所谓世俗道德,李去非的身份更是惊世骇俗,他一向以为,世上没什么能分开他们……他却忘了,他们到底非亲非故男女有别,不是师徒不是主仆,当她有所置疑,他又能依靠什么样的身份继续赖在她身边?
    赵梓樾生性本来激烈,易怒易乐大喜大悲,却因为幼时的遭遇,跟随李去非后拼命压抑自己,装作冷面冷心。此刻思绪繁杂纷乱,失去了控制力,翻江倒海的情感淹得他透不过气……李去非又瞥了他一眼,轻轻拨开他抓住她的手,赵梓樾惶恐地、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李去非背转身,举步走上台阶。
    “你既不是我什么人,也没必要再跟着我。”
    “罢了。”
    “你走吧。”
    又是“罢了”!
    胸中被揪扯的疼痛更甚,让赵梓樾想嘶吼,想责问李去非,“罢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他又怕,怕他得回的是避之惟恐不及的答案。
    赵梓樾立在雪地中,眼望李去非拾阶而上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的脸色愈发惨白,突然一顿足,青色身影飞跃上对面一幢民居屋顶,兔起鹘落间已不见人影。
    “什、什么人?!”扫雪的差役瞥眼间看到,“刷”一声拔出腰间钢刀,快步赶到赵梓樾跳上屋顶的房屋前张望。人影不知所踪,脚下却感觉有些凹凸不平,差役低头再看,倒抽一口冷气——青石板上竟被踏出一对深深脚印!
    偏他受的惊吓还没完,一口气刚吸进肚里,府衙方向传来的击鼓声又让他情不自禁再发出“咝”一声。
    “咚!咚!咚!”
    “一声告民,两声告官,三声冤重,青天开眼”。
    卯时一刻,鸣冤鼓沉闷的鼓声回荡在嘉靖府衙前,天空中,厚重的云层缓慢合拢,不见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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