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不改，流年不换

南陵山顶。
    这里有着五陵区绝美的风景之一，只是没有多少人发现而已。而且这南陵地势最为陡峭，又无上山颠之路，寻常人根本上不来。
    所谓美景，南陵是五陵区最高的山，站在山顶北望，可以远眺五陵群山。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暮霭下的南陵城。
    这是一副潇洒的泼墨。
    不过，此刻已是入夜，借着幽幽淡淡的下弦月，云动远山的美景自然是看不到了，只余一片黑雾。
    夜晚风凉，山巅风大。
    女子长发翻飞，衣袂飘飘，长裙鼓舞，在这山巅感受清冽的风，像是感受温柔的水。
    男子身形一闪，出现在女子身后。他有好多话好多话要说，但是却一句都说不出口，更不想打断她静谧的思考。
    她知道他来了。
    他知道她知道他来了。
    一切都在不言中，默契有时候不是靠时间累积的，而是一种天然的互相理解。
    女子的手缓缓抬起，一个优美的旋身，这是她常用的起舞动作。几个简单的手上动作，挽花，托月，然后就是旋转。
    在这个山巅的小平台，她像一直折翅的枯叶蝶，随时可能摔下去。
    一圈一圈再一圈。
    忽然，女子对着男子诡异一笑，踮着脚，反身而下，这个动作不是第一次做了，更加熟稔。
    南陵是五陵区最高的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点，南边是断壁。断壁下面，是一汪湖水，名为月亮湖。
    女子跳崖的动作没有吓到男子，却惊飞了不远处一只小小的毕方鸟。
    下面是万丈悬崖，女子开始感受浮空的美，身体在坠落，幸福却在飞翔。
    “殉情？”男声。
    “信任。”女声。
    “顽皮！”男声。
    “情趣。”女声。
    嘭！
    两人掉进月亮湖。
    情形和上一次有些差别，上一次男子托出女子直接飞到岸边。这一次，却一起掉进了水里，成全女子想要的情趣。
    “抱歉，我迟到了。”男子声音比较低沉。
    “我也刚到。”女子无所谓笑笑。
    “我若晚到一步……”男子不掩饰自己的担忧。
    “第一，下面是月亮湖；第二，我知道你到了。”女子笑得欢快了几分，就好像一切就在掌握之中，不会有意外。
    “你总是这么贪玩，该拿你怎么办才好。”男子没有动，靠着内力和湖水的协调，水恰好淹没肩膀。女子正在玩水，却不是泅水，也是用灵力支撑身体，不至于沉浮。
    “不许用武功，追上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女子微抬了下巴，笑得有些得意。
    这不正是西陵玉和光翟的声音么？
    光翟嘴角扯出一抹无奈而又包容的笑：即使不用武功，也可以很容易追上你啊！某人泅水的技术，真是和她的灵力一样不敢恭维……
    “抱歉，这次要赢你了，我知道你有话要讲。”光翟很快就抱住西陵玉的腰肢，将她带到岸边，月亮湖的水冬暖夏凉，在这样的仲夏时分，泡起来十分清凉舒适。
    西陵玉站到岸边，抖了抖湿漉漉的长裙，摸了摸脖子上的红色聚灵珠，一个旋身，红光幽幽地绕了一身。片刻，红光散去，一身干爽：“如何，要本小姐帮你？”
    光翟摇摇头，一运气，浑身一震，水分全部蒸发：“也就你舍得把有限的灵力用在杂七杂八的地方。”
    “这是生活情调。”西陵玉不同意光翟的说法，就像她用灵力把无欢额头的噬血晶光芒减淡一样，都是方便生活。要是拥有绝世的武功，却不能获得更加舒适。那么还要那武功作甚？
    “我明白了，所以三爷才会说你……调情去了。”虽然，事实是，跳崖去了。
    三爷说的是，东陵家三少爷柳赟，当然，自从西陵玉当了五陵主，几位少爷也称爷了，以示同样的尊敬。柳赟虽然是柳姓，但是双陵家并没有将之除名的意思。
    “是呀，我叫他来的啊，他非要说不能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所以，我只讲故事给你听。”西陵玉能说话的人也不算多，而她现在想说的事，最想说给柳赟和光翟听。但是，柳赟偏偏不来参合。
    西陵玉不知道柳赟受了光翟什么好处，不过看得出来柳赟比较看重光翟。柳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就喜欢给光翟制造表现机会，虽然很多时候会弄巧成拙。
    “是是是，小的洗耳恭听，西陵主请讲。”快半年了，西陵玉受用的方式，光翟还是很清楚了。这世界上，有弱点或者有偏好的都是好解决好相处的。那些柴米不进不食烟火软硬不吃的，才是不好打理不好搞定的。
    几个萤火虫绕着两人飞舞，青草地里有着虫鸣蛙鸣，不远的大树上还有蝉鸣，这才是和谐的夏日夜晚啊。一眼望去是月亮湖粼粼的波光，闪动着，像是情绪波动的双眼。
    光翟看着西陵玉，这个说要讲故事的可人儿却半天不见开口：“故事难以开头？”
    “还是，你问我答吧，我不知从何说起，但是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今天，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你可要把握好时机哦！”西陵玉顺手拔了根草，用牙齿咬了咬，尝了尝味道，酸酸甜甜，是一片四叶草。
    都说吃掉四叶草就是吃掉了幸运，从此后好运连连，挡都挡不住。
    光翟换了个姿势，正对着西陵玉，借着淡淡的月亮，他的身影完全挡住了她：“你和花非落真的有婚约？”
    如果西陵玉和花非落有婚约，打击的也不止是一个人吧。光翟扪心自问，这个问题他到底是在帮别人问的，还是帮自己问的。
    “他曾向我口头求婚，我没来得及拒绝，所有人都当我默认了，我也当自己默认了。其实，后来的日子，我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说清楚，但是我没有。我怕伤害他，怕他难过，更或许，我也为自己留着点念想。”西陵玉自己也不是很能说清楚对于花非落的感情，在御剑山庄的时候，其实她很孤单，没什么朋友，除了去书网可以和花非落还有雨拾说话。
    所以，西陵玉很珍惜和花非落在一起的日子。西陵玉为了完成师门任务，在御剑山庄的时候就开始了刺激药草，几次遇到了危险，都是花非落及时赶到。西陵玉知道，花非落为了她耽误过很多修行，有时还会被他师父责罚。
    西陵玉下山的时候，花非落也尾随而至，更是让西陵玉无语凝咽，总是青梅竹马情也要上升到新的高度了。一路上，花非落都是万般骄纵西陵玉的，虽然西陵玉向来很知分寸，也不会过分。不过，花非落对别人都是嚣张跋扈的，唯独对西陵玉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这让西陵玉很明白，她对于他而言是独特而且重要的存在。
    也许，花非落也是不知道对于西陵玉到底是不是爱情，但是那些认真的付出，是从未掺假的。
    “何事的事？我是说婚约……”光翟一定要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花非落和西陵玉的婚约出现在，他出现之前还是之后，这点很重要。
    “去年守岁。”西陵玉没有任何人隐瞒的意思，就是去年的最后一天，大家一起去了碎石湾，在花非落的长歌剑上。那时因为西陵玉被吓到了，所以护心石自发反应，吸收了周围的灵力，害得花非落一个稳不住，一起摔了下来。
    光翟和无欢第一次看见西陵玉应该是一月初一，也就是花非落向西陵玉求婚的第二天，仅仅一天之差，但是代表的意义就不一样了：“那……你……我是说，你……你的心上人是他吧，你……所以，所以你才想嫁给他，是不是？”
    光翟忽然有些结巴。
    他有些难受，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就像身体里的精气瞬间被吸干了。但是，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和光翟的确是没有关系的吧，他没有任何立场。
    西陵玉看着说话磕磕绊绊、欲言又止的光翟，严肃地皱眉：“我的心上人是他，也不是他。因为，我的心上有很多人，比如你。但是，每个放在心上的人占据的地方、层次和分量是不一样的。如果花非落非要逼我在他和你之间做出选择，我会选择你，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这几个月一直忙于收集药材，与光翟同生共死。如果没有光翟，她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如果因为这样，花非落就要说那些无情的话，花非花就要这样将所有的责任和污水都泼到她的身上，那么她还能说什么呢。难道要从此和光翟断绝关系，去请求花非落原谅吗？这是不可能的，这对光翟根本不公平。
    这是西陵玉的真实想法，她想和愿意陪伴她的光翟在一起，面对大事小情，面对过去未来，面对风风雨雨。
    光翟一怔，西陵玉的是……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和自己？这是怎么回事？这不可能啊！难道，西陵玉喜欢的人是他？不，不可能的，即使撇开花非落，还有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才该是她真正的心上人！
    不知道为何，听到西陵玉这么说。光翟虽然有点尴尬，但是还是有点窃喜，当然他心里更多的却是不明白：“可是你说要嫁给他的，搞得我有些糊涂了，不太明白你到底何意。”
    其实西陵玉想要表达的，和光翟想的还是有些偏差。举几个例子，对于柳赟而言，这世上的女子，最重要的柳姨，第二重要的西陵玉，以后可能是好染。对于东陵明而言，第一重要的是西陵玉，以后可能会有雨拾并列。对于东陵翚而言，最重要的朗月娡，第二重要的是西陵玉，以后可能会有谁超越西陵玉。相对于第二重要，第一重要具有不可超越性和不可替代性。就像花非落最爱的是自己的姐姐，即便是西陵玉也无法凌驾在他姐姐之上。
    光翟和花非落比，光翟对于西陵玉的意义，更为重要。
    西陵玉的手缓缓伸去，温柔地覆着光翟的手：“光翟，我们认识虽然不到半年，可是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我对花非落是责任，我答应过的话就该做到，守岁那天，他说五月二十日娶我的。所以，虽然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包括你的出现，包括他对五陵区的放弃，包括他对我的不理不睬，但是我还是要坚守自己的承诺。人无信，则不立，不是么？”
    “所以，你才会传书给他，问他还娶不娶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嫁给他，我……我该如何自处？你知道的，守护你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你要是嫁人了，我的存在就太尴尬了。”西陵玉一直都有主见，有自己做事的方法，不正是这样，光翟对她也多了一分尊重么？光翟想着笑了，但是转而笑容又黯淡了，可是她此时的做法太难让人理解了。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本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会为西陵玉笑，会为西陵玉苦。也许从第一次遇见，从此后的随行追逐，从看惯了她的低眉浅笑和行事作风，光翟就已经情难自禁深陷泥沼而不法自拔了吧！
    光翟还记得西陵玉曾戏说：不要一直跟着我，不要一直看着我，不然你会爱上我，深深深深地爱上我。
    光翟如今真的不得不承认，当初西陵玉的戏言如今成真了。爱上了，真的爱上了，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不该爱上，却还是爱上了。
    “是呀，不过，他拒绝我了呢，他不要我了呢。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局，从他在千钧大放厥词的时候，还决绝地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我就知道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你知道的，那个时候我真的举步维艰，稍有不慎就会毁掉整个五陵区。”西陵玉有些心疼，看着光翟不住变换的神色，她知道是她改变了这个曾经不为世间情感左右的男人，她带给他无数的负面情绪，失望、忧伤、焦虑、担心、压抑甚至是卑微，“至于你，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西陵玉也没有今天的五陵区呢！从你陪我寻找药材，从你为我抵御外敌，从你为我东奔西走，从你默默守护我，从你一次次救我帮我却不求回报，从你处处忍让我，从你为我改变自己……我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你。光翟，所有的付出都将会得到报偿，只要你能克服回馈到来之前的不确定和不安。”
    如果一个人一次次地救另一个人的性命，那么彼此的信任一定会高到旁人无法理解的地步。对，西陵玉早已将生命交给光翟来保护。
    但是，西陵玉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她会影响着身边的每个人，会改变身边的每个人，让他们变得不像本来的自己了。就像花非落，他原本是那么无忧无虑的少年，后来却变成满身逆鳞不可理喻的男人。
    光翟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西陵玉，向往常一样，他可以感受到她说话的语气还是轻轻淡淡的，嘴角的笑意还是很明显的，但是她不快乐，她的眼神里又说不出的哀愁与疼痛：“其实，如果我没有出现，他也不会离开吧。你很难过，你的心在哭，我可以感受到。都怪我，是我毁了你们之前的感情，都怪我，都怪我。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出现，不该缠着你，不该不该，一切都是不该。没有我，你们还是众人艳羡的情侣，你们会一起克服困境，结婚生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卑鄙好无耻好可恨好……”
    花非落的离开，的确是因为光翟。
    光翟坚持留在西陵玉身边，也不是没有理由。
    所以，由于光翟的不单纯，导致花非落离开。
    但是，世事无常，原本就没有单纯的对与错。
    西陵玉伸手，微掩光翟的嘴唇：“你的出现不是必然，但也不是偶然。我和花非落会走到今天，却是注定。就像好染曾说的那样，他很骄傲，一直以来他作为花家二少爷都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直到遇见我，他有了来之不易的东西，有了费尽心思争取和守护的东西，他有了若即若离如云如风抓不住握不牢的东西，他十分在意万般小心怕得不到更怕得到了会失去。是我，要怪也只能怪我，我从来不给他安全感，我从来不回应他用心的讨好，我从来都待他和别人一样。他是没有自信的吧，那么嚣张霸道的人肯在我面前俯首帖耳，却还是不敢确定我是否能回之以情。真的不怪你，经过无欢那一阵闹腾，我和他的裂痕就已经很深了。即使你不出现也会有别人出现，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溃散我和他垂垂危矣的感情。与其等待我无法掌握的某个人来打碎我和他之间仅存的美好，还不如让我信任依赖并且用心打造了许久的你来做这个恶人。我以为，你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呢，却不曾想你还是要说一些消极萎靡的话。你知道的，我喜欢积极昂扬竭力争取的生活态度，不要畏惧回忆也不要担忧未来，更不要贬低自己也不要怀疑我的真诚。经过了这么多风风雨雨生生死死，你还不能看到自己的心，看到我的想要的东西吗？”
    花非落对于西陵玉很重要，就像每个人都有年少时懵懂的情愫和难以忘怀的赤诚。光翟对于西陵玉也很重要，就像每个人都有一个患难与共和彼此交心的知己。原本这两个是可以同时存在可以互相包容的，但是走到今日，只能做一个选择，二选一。说过非要选择，那么，西陵玉宁愿陪着她走下去的那个人，是不离不弃地跟着她无怨无悔追随她的光翟。真的，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
    但是，西陵玉从不将心许人，说话也处处避开承诺自己的心属于谁。因为，她的心是属于护心石的，护心石不排斥光翟，所以她的心不排斥光翟。真的，第一次见到光翟，护心石有着异常的兴奋感，就像是第一次见到那只九尾狐一般，更像是见到久别的亲人。不过，西陵玉现在也不敢确定这个护心石的真实来历，所以在水落石出之前，绝对不能轻言承诺。
    光翟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抱歉，我又说了你不喜欢听的话。但是因为你是西陵玉呢，狂妄自大如他，沉默木讷如我，甚至是离经叛道如无欢，都愿意为你丢盔卸甲，都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取悦你，却都没有信心能够得到你呀！哼，说不定你真的没心没肺，所以才会这么不动声色！”
    月近中天。
    等这个月亮沉下去，等东边的太阳破云而出，就是千年难遇的神祝之日，公元一三一四年五月廿二日。听说，在这一天成婚的人会得到神的祝福，幸福终老。
    不过，在这神祝到来的前夕，又有多少人成双成对地等待这一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