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末

3 第三章


这天一早,我便出了门去看王爷。
    他依旧是眯了眼,在太师椅上喝茶。
    看着他静静坐在那里,我恍然产生出一种错觉,似乎我还是十六岁,到了他府上找他下棋。
    其实已经过去了九年。
    从当初随意无求的少年,成长为了一个丈夫,父亲,最重要的是..守护者。
    我是这样定性自己的。
    若是晋王活着一天,我便守护他一天。
    “你来了。”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今日阳光甚好。”我看着他。
    “说的也是,”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如去集市上转转?”
    “好。”
    “这些小玩意儿,你买回去给荣儿吧。”晋王笑着对我说。
    我们正站在街边,看着一担铃铛。做工甚是精致,实在想象不到那个挑担人粗糙的大手是怎么把这些做出来的。
    “这是你做的?”我好奇的问。
    “是贱内做的。”挑担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如此。
    只是我不太想买,便轻轻对晋王说了声:“荣儿已经有铃铛了。”
    我从心里便是对荣儿有些抵触的,虽然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但是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莫名的烦躁。
    静娣似乎也察觉的到,便总是不让荣儿来烦我。
    静娣是我的妻。
    就在王爷成亲后不久,圣旨下来,封我为抚远将军。王爷也很高兴,便找人帮我说媒,说的正是那位貌甚美的赵家小姐。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口回绝,还把媒婆赶了出去。
    王爷却有些不高兴,他认为我是在嫌弃这赵家小姐,因为她曾经被说给过王爷却未被选中。我知道这不是事实,虽然赵家小姐着实是漂亮,但是我却不想娶妻。
    那段时间,我和王爷的关系几乎僵化了。
    然而,一个人的话令我改变了态度。
    那就是我的师傅。
    他又寂寞的跑来找我喝茶,但却正好遇见我心情不好。
    我有一句没一句的与他搭话,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若是王爷以后都对我心存芥蒂,我该怎么办?
    最后,师傅“嘭”的放下茶杯,说了句:“愚蠢!”
    我一惊,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你有兄弟吗?”他问。
    我很是茫然,他知道我是孤儿,哪里来的兄弟。
    “你有儿子吗?”他又问。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我连姬妾都没有一房,哪里来的儿子。
    “你可以得到你爱的人吗?”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自然是,得不到的。
    “既然你得不到你所爱,又不能为你家族传承香火,那你活着何用!”他一拍桌,茶水洒了出来。
    我一瞬间清醒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可以和晋王长相厮守,我也是不管那多了。但是现在我很显然无法成功,那么娶妻生子,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师傅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有了妻子不代表不能相伴,兄弟情义往往比爱情更可靠。”师傅似乎有些叹息,“别猜了,我也是经历过的,怎会不知你在想什么。”
    ......他...也是经历过的?难道是......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来,绝对是他。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一如当年初次见到晋王的夜晚。
    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到底应不应该娶妻。只是师傅的话里有一句是真的触动了我:兄弟情义比爱情更可靠。
    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不,是我对一个男人的单恋,真的可以强大到让我终生不娶而守护在他身边吗?
    我又想起了宇文,在他成亲前,是否也是像我一般纠结彷徨。
    他定然不会的。我嘲讽的一笑。
    他比我聪明太多,所以也就更加现实。
    再者,我一直不娶,在扬州城里也是颇有闲话,有好事者已经想到了会不会是因为晋王的关系。我的名声是无所谓,但是若这些风言风语被加在了王爷身上,我却决计不可忍受。我在他身边多年,自是知道他对这片土地倾注的精力和情感有多少,若是被他的臣民道些不三不四的闲话......
    所以,成了亲,其实也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守在他身边啊。
    于是我便和赵家小姐成了亲,过了一年,她生下了荣儿。
    静娣是人如其名的。
    虽然容貌美丽,却不自傲,温柔娴静,在家带荣儿也是位良母。有时我都觉得,我亏欠她太多,所以便是对她越发的尊重。
    两人相敬如宾也过了六年。
    再往前走,却有一名算命先生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走开!”我对这种人一向是不客气的,伸手便想把他推到一边。
    “且慢!这位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算命的还在说着百年不变的套话,我便越发的不耐烦。
    “你还是这样急躁。”王爷微微一笑,阻止了我的爆发。
    “这位爷,您有帝王之相,只不过......”那个算命先生猥琐的捻了捻胡子,“未来有大劫难啊。”
    “放你妈的狗屁!”我确实有些发怒了。
    算命先生向后躲了躲,但是还是不退缩的说:“这是实话!但是这位公子的大劫难却有贵人相助,不会有性命之忧。”
    “谢谢。”王爷拉过处于爆发边缘的我,快步走开了。
    “你看你,堂堂一个将军,怎么这么易怒?”他有些埋怨的对我说。
    “......”我找不到话来应答,因为只有自己知道,在那个算命先生说出大劫难的那一刻,我是多么的害怕。
    “算了,走吧。”王爷叹了一口气。
    渐渐冷静下来,我发现那位算命先生还说了一句话:王爷有帝王之相。
    原本王爷便是比太子要好很多的,只是因为是小儿子,便继承不了王位。但是那人却说......王爷有帝王之相,我不禁向王爷望去,发现他也正在看我,耳根一红,转头不语。
    “他刚刚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王爷开口。
    “哦。”我应,但是有些疑惑为什么给王爷的话却叫我不要放在心上。
    但愿这个算命先生的话不准吧,什么大劫难,就是为了让我们掏钱消灾,再说,王爷就是王爷,当皇上太累了。
    我也是有私心的,若是王爷当了皇上......我见他的机会就更少了。
    “在想什么?”他的声音传来。
    “没......没什么。”我慌忙答道。
    “看你,消消气,去山上吧。”他笑的很耀眼。
    这时正是春天,那颗大榕树依然立在那里,树下早已被王爷派人打了石的石桌石椅,那石桌更是相当于一个棋盘。每每有空我总是在那里和王爷对弈几局。
    “上次是你输了,执白子。”他笑。
    “......”哪次不是我输?我很郁闷,但是又有些暗喜,王爷棋艺精湛,一般是不与人下棋的,按他的说法,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但只有我这个臭棋篓子他不嫌弃,反而常常教我几招。
    夕阳西下,我和王爷并肩而行。
    回到他府上,却发现有公公早已等候多时了。
    圣旨下,突厥寇边,封晋王为行军元帅,携十万大军速往突厥,抚远将军王世充随行。
    春季出塞的好处显而易见。
    大军前进的很顺利,但是匈奴人多凶悍,骑兵更是千里挑一,叫人有些担忧。
    现下的突厥很不安稳,各部之间纷争不断。
    早在十一年前,叶护可汗西征时中箭身亡后,□□厥国人就拥立了沙钵略的儿子雍虞闾为主,称都蓝可汗。后来都蓝可汗上表皇上请求通婚,而驻守突厥北方的处罗侯之子突利可汗染干,也请求通婚。
    皇上经过思虑,于两年前年将安义公主嫁给突利可汗。
    都蓝大怒,与西突厥达头可汗合兵袭击突利可汗。突利战败,部落溃散,突利可汗南逃朝见皇上。于是左仆射高熲、右仆射杨素分东西两路出击突厥,达头可汗身受重伤败逃。
    今年皇上封突利可汗染干为启民可汗,又将义成公主嫁给启民可汗为妻。但是,都蓝可汗不断侵扰启民,将他逼迫到夏、胜之间。
    最后,都蓝可汗被部下杀死,达头可汗自立为步迦可汗,力图兼并□□厥汗国,甚至到了大隋的边界挑衅。
    这样一来,麻烦就大了,于是皇上紧急命令晋王出征,阻止步迦可汗的野心。①
    行军路途遥远,而且为了不扰民和惊敌,我们是迂回前行。
    元帅骑在马上,心情甚好。
    “见惯了江南风光,看看这真是别有一番风情。”他笑叹,似乎我们成了踏青的人。
    “确实,这里很美。”我回答。
    “你怎么越来越木头了?一点文才也没有。”他含笑瞥了我一眼。
    “和王爷呆久了,自然就木头了。”我一本正经的回答。
    他身边的副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们同时向那副将看去,吓得他一打哆嗦,连忙致歉。
    “无妨。”王爷挥挥手,“倒是你,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可就是大不敬的罪。”
    又是这招。
    王爷越来越喜欢在我面前扮严肃了。他说这是威仪,可我怎么看也觉得是装出来的,那双凤眼里明明有笑意。
    “将军!前方有骑兵出没!”忽的,一个侦察兵回报。
    “有没有详细情况?”我皱眉问道,居然打扰我和王爷的谈笑,真是该死。
    “回将军,大约在1000骑左右!”
    “是哪个部落的,看清楚了没有?”元帅插话。
    “回元帅,应该就是布伽可汗的部下!”
    “再探。”元帅挥手。
    “是。”侦察兵调马离去。
    “布伽可汗骑术精湛谋略过人,倒不失为一个枭雄。”元帅感叹。
    “王爷,他是您的对手。”我有些不满。
    “是啊。”他的眼神很深远。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他的谦和下面,隐藏的是多么高傲的自负,他的这句称赞,如同是大人夸奖小孩一般。
    有时我也想,如果王爷不这么自负,结局会不会好一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被我打压了下去,如果王爷不这样,也就不是王爷了。
    “元帅,依末将看,现在不应恋战,而是要赶快与启民可汗会和,共商大计才是。”刘将军突然出声。
    “刘将军说的是,我们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不好贸然出击。”我也帮腔。
    “嗯......传令下去,三军绕道。”元帅沉思一阵,回答。
    浩浩荡荡的行了几天,在我都快要厌倦这看似永无止尽的草原时,我们却到了大漠。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多年后一位诗人这样感慨。
    如今我骑在马上看着沙漠,心中满是豪情,一股热血在胸中激荡。
    “让我考你一考,这里有个很著名的旧都城,你知道么?”元帅问我。
    “统万城?”我笑。
    “正是。”元帅回答,“你可去过?”
    “早闻统万城之名,却未尝得见。”我有些遗憾。
    “好!等这次得胜班师,我便带你到这统万城之中瞧上一瞧。”他突然朝马一鞭,扬尘而前。我连忙跟上,觉得很是惬意,这大漠,比江南更适合我。
    “你算不算是突厥人?”他突然回头问我。
    “啊?”这我倒是一直没有想起来,好像我的亲生父亲确实是个胡人。
    “我也不甚清楚,应该差不多吧。”我并没有什么不快。
    “这次......你便留在中军驻守吧。”他说完,便回头不再看我。
    “.......”我知道他是为了不让我有负罪之心,毕竟也许我将对抗的是我的族人,但是我又怎么会在乎?
    “我是大隋的人。”我突然开口。
    我看见他的背影一颤。
    “我是大隋的人。”我重复道。
    “好吧。”他叹气,“你还是这么固执。”
    “固执不好吗?”我反问。
    “好。”他回头看着我,眉眼含笑。
    突厥人民风开放淳朴,与我大隋不同。
    启民可汗更是豪爽好客,要我们在牙帐一聚,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带到酒足饭饱,众人才开始谈论正事。
    □□厥各部现已是人人自危,都不想归顺于布伽可汗,因为他残暴的统治实在令人畏惧。但是他们也没有想过归顺大隋,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不只是中原人会用。然而启民可汗却不一样。他娶了隋朝公主,更是接受了皇上的封赐,俨然成为了皇上放在突厥的一个棋子。(当然,他自己是不愿意承认的。)
    “布伽可汗的骑兵骁勇善战,出没不定,确实很令人头痛。”启民可汗感叹道。
    “恕在下直问,可汗现在能够降服多少部?”元帅没有心情和他一起感慨。
    “......思结、仆骨等十余部应该是可以的。”启民可汗掂量着说。“他们都是布伽的旧部,因为受不了他的统治所以打算投诚。”
    “既然如此,麻烦可汗给我们详细讲讲吧。”元帅微笑着。
    元帅认真的时候,有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有时我甚至不能专心的看沙盘。
    简单的计划制定出来,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由启民可汗和我带领,到□□厥各部劝降;一路由突厥之子和元帅带领,直捣布伽牙帐。
    我也曾试图抗议为什么我不能上战场打仗,要知道我当年在平陈的时候可是大先锋。王爷却告诉我,我是隋朝这边最合适的人选,因为我的相貌。
    该死,不就是褐眼高鼻,头发微卷么!倒把我和突厥的关系拉近了。
    出征的时候,我看着元帅祭天,有些担心,但是更多的则是相信:他一定会成功的。
    果然,当我们在仆骨部的时候,便听得隋军连连大胜。坐在帐内,我的腰板都挺得更直了。
    随着启民可汗一路前行,我才发现:劝降是一门技术活。
    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安之以令,方能成功。
    就拿拓跋部的可汗来说吧,他是个老狐狸,哪边都不愿意归顺,但是哪边都不想得罪,于是在我们待的头几日是筵宴歌舞骑射轮番上场,倒像是邀请我们去游玩一般,只字不提归顺的事。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
    启民可汗先是在筵宴时追溯了自己部与拓跋部的悠久历史渊源,接着在骑射时明着暗着提点拓跋部的可汗:你要是不归顺,就比我刚射下的那只鹿还要悲惨一百倍。随后又在歌舞表演时暗示道,若是可汗归顺,会有比这些舞女漂亮百倍的女子赠送,也会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最后,他拿出了皇上的令箭,告诉可汗说若是归顺,保证是待遇优厚绝不背弃。
    拓跋部的可汗哪里经得起这种软磨硬泡,果断降了。
    在我们这边一帆风顺时,元帅那边却发生了一个惨剧。
    那位被我们瞪眼睛的副将——好像是我的本家,也是姓王的,为了元帅挡箭而死。若不是他挺身而出,死的恐怕就是......
    我第一次对布伽可汗的实力有了明确的了解,后背惊起冷汗:若是王爷去了......我也不需要活了。
    然而大情况总是好的,隋军连连进攻,冲进了孤立无援的布伽可汗的牙帐,当场活捉了他。最后,他被元帅一刀砍死,以告慰死伤将士的英灵。
    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没什么太好的心情去看那统万城,虽然确实宏伟壮丽,但有种萧瑟感挥之不去。王副将的遗体我们也找到了,把他埋在了统万城中,他能与这举世无双的城为伴,也算是稍稍减轻了元帅心中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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