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忘世却相逢

49 第四十八章


远离祁宫,走在大街上,以前这个时辰点,就算平日里最繁华的街头,也早已没半个人影,今天却一反常态,到处灯火辉煌,熙熙攘攘,堪比正月十五元宵夜,赏烟花的、看戏法的、观杂耍的……人人脸上均是喜笑颜开,玩得十分尽兴。我恍惚想着今天是什么节日,远远瞥见高处悬挂的红幅,均是“琴瑟和谐”、“龙凤共鸣”“白头偕老”之类,方醒悟,祁君大婚,普天同庆。
    绽开的硕大烟花不时点亮整片苍穹,湛黑天幕洁净得没有一丝浮云,漫天尽是点点繁星,让人有些分不清哪些是烟火哪些是星星。仔细看去,那点亮又坠落的是燃烧的烟花,稳稳嵌在空中的是闪烁星火。
    星光璀璨,月明星朗,果然是难得的好日子。
    我低着头,默默挤在人群中。身边的秦乘风也是一言不发,只是不时替我挡住汹涌挤来的人群。
    走过繁华大街,周围的烟花渐渐稀疏,身边的人影也渐渐变少,到最后,四周空无一人,只剩下我们一行人的脚步声。
    秦乘风放缓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同行其他人——这场战争中我军硕果仅存的几名士兵,终于缓缓开口:“一切都结束了,你们回家去吧,不用再跟着我,回去看看你们的妻儿,同父母团聚。从这一刻开始,你们自由了,不再是楚蓟的士兵,战争和你们已经没有丝毫关系,尽管回去过你们该过的生活。”几个人闻言面面相觑,但也只是沉默了一瞬,眼神交流间,他们眼中很快恢复神采,那样明亮的神色,发自内心的欣喜,是战场上从未见过的,即便大获全胜的那一次,他们脸上也只是几分一闪而过的僵硬笑意,从未有过如此生动的神情。
    没有丝毫迟疑,他们默默朝秦乘风行了个军礼,朝着各自选择的方向离开,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黯淡星光下,只剩下我和秦乘风两人。我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不知道自己该回哪里去,不确定哪里才是我的家。蓟宫吗?可熙和主公分明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去。隐叠谷吗?但我如今已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阿玖,我明知自己身上背负的另一层身份,再不可能像之前那样若无其事地活着。
    似乎哪个方向都望不到尽头,我的脚才一抬起,又不禁往后缩了缩。霎时有无尽的苍凉酸楚涌上心头,天地之大,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秦乘风看着我:“你怎么不走?”
    我苦涩地看着前方苍茫暮色:“我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又茫然地看着他:“你告诉我,我该去哪里?”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却淡淡地同我讲了个故事:“从前我还是一名护军的时候,有一次,中了敌军的埋伏,全军覆没,连将军也身中数箭,我将他从敌军的包围圈中救出时,他已近奄奄一息,却还是紧紧攥着我的衣领,撑着最后一口气求我,一定要将他的尸骨带回庐中老家,还说,倘若带着尸体太过张扬,难以避开敌人耳目,就将他的尸骨烧为灰烬,将骨灰带回。战场上的规矩,留有全尸是保存最基本的尊严,他却连这最后的自尊也可以抛却,唯一的执念就是一定要回到老家。我那时还以为,他家中也许还有父母妻儿苦苦等着他回去,他要回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可直到捧着装他骨灰的坛子赶回庐中,我才知道,他的父母,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双双去世,而他这一生,还未曾娶妻。他心心念念不忘的老家,其实早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可他仍然执着地要回来。只因那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一生回忆的所在,即便亲人均已离去,仍有割舍不断的亲情,只有回到那里,才能让他感到踏实心安。”
    他深沉目光凝视在我脸上:“蓟国公主,蓟君晏琛的亲妹妹,我从未想过你是这样的身份,也不知道你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有过怎样的伤痛。我只知道,你并不是无家可归,有个地方永远都是你的家。”他眸中神色闪动,许久,有个声音响在耳畔:“难道,你不想回去见见你哥哥?”
    我怔怔抬头,迎着他的眼光,漆黑暮色中,他的眼睛分外明亮,融合着几分鼓励、几分期许,我心中随之几分动容。秦乘风说的对,是该回去见见哥哥,还有新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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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随在秦乘风身后,一步步走进蓟宫大门,红墙乌檐的另一端,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所见之处和我记忆中的印象几乎吻合,没有丝毫变化,这几年,蓟宫不曾修葺过,一草一木仍是父王在世的模样。走过高深宫墙、穿过曲折回廊,每走近一步,心里的忐忑便增加一分,尤其是看到四周满是熟悉的景致。当初冒着生命危险深夜潜入的时候,也不曾这样不安过。近乡情怯四个字,正好可以用来解释我此刻急剧的心跳。
    因着心里的忐忑,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牵绊住,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几十步长的回廊,走了许久,仍没走到尽头。秦乘风默默走在身边,既不催促,也没说其他。我紧张沉默,他也抿嘴不语,只是配合我的速度渐渐放慢脚步,陪着我一步步缓慢向前走去。
    虽然宫中的景物变化不大,但服侍的宫人看着却都十分陌生,伺立在两旁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宫女,应该是这几年才刚招来的新面孔。他们自然都不认识我,看到我们也是面不改色。刚刚进来那名年纪较大的宫人抬头看到我,却是猛然一愣,恍惚间忙拿手揉了揉眼睛,再看我时仍是那副惊讶的神情。他迟疑着从我身旁走过,弯腰同秦乘风行礼:“君上正在更衣,烦请秦将军再稍等片刻。”说话间,眼角余光从我身上瞥过。
    我当然认得他,于淮,从前伺候父王的宫人,自小看着我们兄妹长大。父王去世后,他仍旧留在宫中,照顾哥哥的日常起居。宫中仍记得熙和公主的人大概已经不多,他却是其中一个,是而方才见到我,才会那么震惊。
    他还在悄悄打量着我,我却无心去想其他,满腔心思都凝聚在殿外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上。同行有许多宫人,传来的脚步声有些冗杂,我却能从那杂乱无序的踏地声响中很快将他的脚步声识出。
    十、九、八、八、八……听着渐靠渐近的步伐声,默默在心里数着,还剩下几步,他便会踏进殿中,却紧张得连最简单的数字也忘了个精光,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我还未来得及压住心头的紧张,那双玄色长靴已经堪堪踏了进来,他抬头看向秦乘风,但只是一瞬,目光已经越过秦乘风,直直投向我身上,几乎是第一时刻本能地感觉到我的存在,而我的眼睛,也已经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他眼中几分怔忪、几分愕然、几分疑惑,但这些情绪很快便悉数转为肯定和欣喜,他几乎是不顾仪态地迅速向我奔来,站在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阿珂,你真的是阿珂。你还活着。”不是疑问,而是笃然的肯定。他伸手抚着我头顶,像小时候那样,眼中有东西在闪烁,而一旁站着的于淮,已是老泪纵横。
    我努力克制住流泪的冲动,极力攒出最好看的笑脸:“哥哥,我回来了。”说话间,眼泪还是禁不住簌簌直往下掉,但和之前不同,这次是喜极而泣。
    秦乘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离开,于淮抹着眼睛,也领着手下的宫人退下,偌大的宫殿,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人。我将四年前的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他,包括我为了和氏璧嫁入祁宫,祁君大怒之下才拿我威胁父君交出和氏璧,我无法原谅自己的背叛才选择自杀。
    哥哥听完,半晌没有言语。我能理解,这样的事实,任谁都会一时难以接受。
    我只希望他知道真相后,可以不再与祁国为敌,这四年的敌对,本就是一场无端的误会。说到底,是我们理亏在先。
    哥哥脸上神色复杂,我看不懂,伸手拽了拽他衣袖:“我们和祁国的这场战,到此为止,好吗?这次在战场上,我亲眼目睹了战争带来的沉重灾难和造就的那些生离死别,一个好的君王,是不该让他的百姓承受这样的痛苦。”
    哥哥看着我,说的话却是:“你知道吗,传说中的和氏璧并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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