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忘世却相逢

姜国给我十天时间，真是算得分毫不差，从姜国到祁国，来回一趟要整整八天，除去这八天，下手对付京晔的时间便只剩下两天。如此一来，我便连想法子求助的时间也没有，他们大概也深谙夜长梦多的道理。
    但天有不测风云，赶往祁国的路上，连着下了三天大雨，雨天山路更是难走，我们虽然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但赶到祁国，还是多花了一天时间。只剩下一天时间，着实有些仓促，但也没办法要求他们多宽限几天。这是一场鲜血与性命的交易，不是赴一场寻常的约会，且主动权掌握在他们手上。即便仓促，也只能硬着头皮行动。
    而且，我想，一天的时间，也已足够。
    进到洛城，天气正好放晴，天空明亮没有一丝云彩，湛蓝如洗，空气清新如置身旷野，似乎能闻到淡淡清香。抬头看去，湛蓝天幕中悬挂着两道斑斓弧形，是雨后的双彩虹，很难得才能一见，长这么大，我只听宫里的老宫人说过，从未亲眼见到。传说见到双彩虹的人，好运将会降临。
    我伸手揉了揉眼睛，确定并非是自己的幻觉，睁眼一看，双彩虹仍悬挂在天边。我连忙指着彩虹的方向叫住秦乘风：“快看快看，雨后的双彩虹，你大概也没见过吧。”
    秦乘风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半晌，却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果然是个好兆头，我们此次行刺大概能够成功。”看来他也听说过双彩虹的传说。
    我怔怔地望着远处那抹彩色：“一定会成功的。”能感觉到秦乘风缓缓将目光转移到我身上，似是摇头轻叹了口气。
    我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这几天风里来雨里去地赶路，身上的衣裙不知被溅了多少层污泥，早已看不清原来模样。我伸手使劲拍了拍，却只是徒然，索性站起，看着秦乘风：“你身上带银子了么？”
    他不明所以看着我：“带了。”
    我伸出手：“带了多少？拿来。”
    他狐疑着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我手中，我掂了掂，顺手揣进怀里，转身向前。
    秦乘风跟着我进了成衣店，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这时候，不是应该去……干正事吗？”
    我埋头挑选衣裳：“没听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吗，我正是为我们的正事做准备呢。那是什么地方，总不能这样穿得太难看。”我边说边指着一套黄色衣裙问他：“这套怎么样，款式好像还可以？”
    秦乘风没看我手上的衣裳，却目不转睛打量着我，似是要将我看穿。我抬头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句意见。
    老板不知从哪里冒出：“姑娘真是好眼光，这衣裙的款式正是如今燕国最流行的，料子也是不远千里从燕国运来的上好锦蚕丝，穿在身上又轻又薄，甚是飘逸。姑娘大概不知，这燕国的丝织业可是诸侯列国中最领先的，自从燕国公主嫁来后，陆续带来燕国的蚕丝工艺，若是以前，找遍全洛城大概也寻不到这样的好料子……”
    老板还在径自滔滔不绝，我已经不动声色将衣裙搁下，拿起另一套水蓝色绫裙，凑近身上比划了下。
    老板见状，执着地拎起方才那套黄色衣裙：“姑娘，你那套不好，这套才好看，我不骗你，你大可试一试，价钱方面好商量的，我可以给姑娘打个折扣……”话未说完，被我打断：“我就要这套，多少钱？”
    老板还想继续苦口婆心，我忙抢先道：“我对蚕丝过敏。”
    老板这才不再说什么。
    我回头看向秦乘风：“你呢，要不要也选一套。”
    秦乘风淡淡打量着我：“我穿得再好看，京晔大概也不会对我心软，我还是靠这个比较好。”他举起手中长剑向我示意。
    他以为我特意买新衣服打扮得好看些，是为了博取京晔的好感，好让他顾念昔日情谊从而心软，以方便刺杀。他只猜对一半，我是想给他最后留下一个好印象，却不是要他对我心软。
    我笑了笑：“也是，你并不需要，反正你也不用进到祁宫，不用花这冤枉钱。”
    秦乘风这才终于有些着急：“怎么我不用进祁宫？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我将剩下的银子递还给他：“你武功虽然比我高，但祁宫戒备森严，到处都是高手，你进去，不一定能帮到我，反而可能引来更多麻烦。有些事，我一个人行动可能反而方便些，起码，我对他足够了解，他对我，也没有那么多防备。”
    秦乘风不置可否，我看着他：“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有事的，别忘了，我还要回去救我嫂嫂，若没有十足把握，我是不会贸然行事的。”
    这次我不是偷偷潜入，而是正大光明在祁宫门口求见，通报的宫人很快返回，领着我到了祁宫西面的八檐凉亭下等待。
    正值黄昏，夕阳西下，余晖染染，映红了半边天空，也点燃了园中花草。
    远处似有人影走近，我更加坐立不安。那人披着夕阳的余晖渐靠渐近，却不是京晔，而是个陌生女子。虽然陌生，长得却很好看。她婷婷走来，轻如蝉翼的衣裙在微风中翩然摆动，像一朵迎着晚霞盛开的菡萏花。
    她姗姗走近，跨进凉亭，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略微怔忪，但神色很快恢复如常：“你便是熙和公主？”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她拂着衣袖，朝我嫣然一笑：“祁王正在与大臣商议朝事，暂时无法走开，让我先来陪着公主。”
    我心念一动，终于想起她是谁，不禁多看了两眼。眉目如画，明眸皓齿，霞光掩映下，雪白双颊泛起淡淡红晕。以前就听说燕国公主容貌过人，却一直不曾亲眼见过，如今看来，他和京晔，果然十分相配。
    她指着石案上的水果说道：“祁王大概一时三刻抽不出身，公主不妨先吃些水果，这些葡萄均是燕国盛产，又甜又多汁。”
    我笑着道谢，她伸手摘过一颗：“祁王知道我自小爱吃家乡的葡萄，这些是他特意命人快马加鞭从燕国带来的，昨天下午才到，还新鲜着。”
    我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她这是，故意在向我秀恩爱吗？
    她又继续说道：“听回来的护卫来报，燕国的军队调集在蓟国边境，蓟君也亲自带兵驻阵，蓟燕两国这场战，似乎一触即发。我听说，前番与祁国那场战，蓟国已是损兵折将，燕国虽小，可如今一旦交战，胜负恐怕难料。”
    我抬头看着她，不知她这番话，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祁蓟两国虽然之前交好，但这几年关系也是剑拔弩张。况且，燕国如今已和祁国结成姻亲，公主以为，凭着你之前和祁王的交情，可以说服他出兵帮蓟国度过此次困境？”
    原来，她以为，我这次前来，是来向京晔搬救兵。
    我笑了笑：“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不是来向他求助的。我这次来，并非为了蓟国的公事。”
    燕国公主脸上警惕之色更盛：“不是为了蓟国的公事，那么，是为了你自己的私事？”她看着我，眼中笑意尽褪：“纵然你们之前有过婚约，但如今已经作废，他也已经娶了我，你这样三番两次来找他，是为了什么，难道你觉得你们还有可能？你做的那些事，别人也许不知，他也努力替你隐瞒，却瞒不过我。你对他的爱，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你当初既然能借联姻之名骗得和氏璧，那么如今又何尝不会为了解蓟国困境而故技重施。”
    她那样说，简直让我无颜以对。她的警惕和猜忌不是没有理由，我曾经那样狠心地背叛过他。只是，这一次，一切都将会结束。
    我淡淡对上她的目光：“我和他，本就是个误会，这一次，我会真正同他划清界限，从此之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更加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一切，都会回复原来的模样。”
    她带着几分惊诧看着我，似是有些不大相信。
    两人默默无话对坐了一会，耳边有脚步声传来，京晔一声玄色冕服出现在跟前，显然是刚与群臣商议完朝事，匆匆赶来。
    燕国公主很快起身，向他盈盈走去：“知道你有事走不开身，便先替你招待客人。同他们说了这么久，你大概也饿了吧，我去准备几样糕点，你们慢慢聊。”
    京晔看看她，又看看我，点了点头。她朝我欠欠身，转身离开。
    他在我身边坐下：“刚商议完朝事，宫人来报，说你在宫外求见，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我看着燕国公主远去的背影：“你这位王后，真是好看又贤惠，你看她连糕点也会做……”
    被京晔打断：“她和你说了什么？我刚听说你在这边，便立即赶来，不知道她也在这里。”
    “没说什么，闲聊了会，以前只听说过，却不曾亲眼一见，早知道之前应该早点认识一下。”我故作轻松。
    京晔沉吟道：“你这段时间，回蓟国见了你哥哥？”
    我沉默点了点头。
    他看着我：“我已经下令，祁国军队从蓟国边境退出，只要蓟国不再来犯，祁门骁卫便不会进攻蓟国。”
    “俘获的蓟军士兵也已经悉数放回。”
    “燕国借故进犯蓟国边境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我会试着同燕国国君交涉，最好是能在言语上令他们放弃攻蓟的念头，若是无法说服，必要之时，我会派兵支援，你同你哥哥说，不必太过担心。”
    “我已同其他诸侯国打过招呼，祁蓟之战只是一场误会，如今误会消除，两国仍是盟友，若是他们效仿燕国同蓟国为难，祁国也不会袖手旁观……”
    ……
    他还想说什么，我猛然抬头：“我要成亲了，这次来，便是同你说一声。”
    他闻言卡住，似乎忘了要说什么，眼睛看向别处，许久，目光转到我身上，装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还记不记得，你之前为了同我解除婚约，让我假扮你的心上人，这次又想故伎重演？”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准备功夫做得未免也太粗糙，这次甚至连个替身也没有，这样信口胡说的事……”
    我脱口而出：“是同秦乘风，他如今也在洛城，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将他叫来。”说完担心这话不够有力，又补充道：“日子都定好了，下个月初八。你若有空的话，欢迎来喝喜酒，不过你这么忙，应该没空吧，那就不用来了，反正你上次成亲的时候我也没去喝喜酒，还差点搞得你们不愉快，所以你还是别来了……”说完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
    京晔生涩道：“秦乘风？你上次拼命也要救他，你真的，那么喜欢他？”顿了顿，又问道：“他——对你好吗？”
    “我嫂嫂是楚国郡主，蓟国和楚国又结成联盟，彼此休戚相关，我和他在一起，恐怕是再合适不过的。抛去这层关系不说，他对我一直很好，我之前没有和你说，当初在隐叠谷的时候，他便喜欢我，我……对他，也颇有好感。上次在战场上，也是他救了我，若不是他，我恐怕早就死了。”
    “所以，以后，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之前种种，也到此为止，我知道，对不起你，为了和氏璧的事……可你既然原谅我，我也想厚着脸皮求你一件事，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以后我的事、蓟国的事，都与你无关，请你，别在参和进来，你这样做，只会令我更加不安……”
    “蓟国被俘的将士，我替他们向你道谢！”
    “至于燕国的纠缠，你不必为了我们，而去得罪燕国，毕竟，他们的公主如今是你的王后，为了她，你也不该同燕国弄得太僵，这件事，我们自己可以处理好。”
    ……
    我每说一句，他都没有搭腔，只是默默地听着。我不知道他听进去几句，只知道他垂眸盯着桌上的白瓷酒杯，一动不动，落日余晖斜斜照在他身上，衬得他更显落寞。
    两人静默半晌，他终于抬头，目光缓缓落在我身上，开口声音有些暗哑：“你这身衣服，很好看，我记得你一直都喜欢蓝色……”
    我朝他攒出最好看的微笑。这是我坚持一定要去买新衣的原因，因我知道，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想将自己打扮得好看些，起码以后他偶尔想起的时候，会想起我此刻的模样，而不是那个满身泥泞的狼狈姑娘。
    我最后的愿望，终也得以实现。之后，再不会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