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之不要追我

    痛……
    这是沈陌现在唯一的感觉。
    缠绵入骨的疼痛,凌虐着身体的每一寸，仿佛要将血肉生生地剥离。
    起初还有间隙，渐渐地，这间隙越来越短，直到几乎察觉不到喘息的机会。
    从未经受过的剧烈痛感犹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痛呼出声,叫喊的声音是大是小,意识已经痛得迷迷糊糊,只知道本能地向下用力。
    耳边隐约传来翮的声音，焦急而惊恐,听不真切。
    左手被人用力地握住,力道很大,握得她的手骨生疼,她想开口对那个人说放松一点,可是嘴巴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最后一次，用力向下推挤，伴随着一股仿佛要将身体撕成两半的剧痛，一团温热的血肉蓦地冲出体内，身体一阵轻松。
    轻松过后，冰冷的寒意渐渐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涌上来，将她的意识彻底拉入混沌的深渊。
    ……
    这一夜，整整两个部落的兽人，没有一个能够入眠。他们都站在沈陌和翮的房间外面，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房间内，紫羽动作轻柔地抱起那团软绵绵的小东西递到翮的眼前，语气哽咽：
    “是一只小雄性，一只可爱的小狮子。”
    但翮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看也没看那孩子一眼，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床上的沈陌，眼底所有的光彩都失去了。
    沈陌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额头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神情却透露出一抹安详。她的身下，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色正在漫延，血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敲击出死亡的节奏。
    “翮，陌她……你……”紫羽不忍见到翮这样没有生气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随着沈陌一道去了。想安慰他几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已经试过了各种方法，都无法止住沈陌体内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液。照这个情形看来，沈陌估计……
    紫羽感到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痛楚袭上胸口，他不敢继续往下想，那不是他可以承受得起的结局。
    可是，他们现在还能做什么？
    还能怎么办……
    “陌不会死，”翮忽然低低地开口，视线依旧胶着在沈陌的脸上，一动不动，“她不会死，不会死……”
    紧握住沈陌冰凉的手，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求你……别死……”
    ……
    嘈杂的环境，似是极远，又似乎近在咫尺。
    有很多凌乱的声音掺杂在里面，很熟悉，却已经有很久不曾听过。
    比如——用普通话交谈的声音，比如——汽车喇叭的声音……
    普通话？喇叭？
    沈陌一惊，倏地睁开眼，环顾四周，面上渐渐浮现出难以置信而又惊喜万分的神色。
    这里是——
    不会错，不会错的！
    她在原地转了一圈，入目所见皆是熟悉的景物。
    高架，地铁站，超市，新建的大型商场，还有正在建设中的幼儿园……
    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显示她正处于二十一世纪，而且是在她家的附近。
    妈妈……
    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兴奋地朝家的方向跑去。然而刚跑出几步，就感到了某种异样的感觉。
    身体好像很轻……而且没有踩在实地上的感觉……
    下意识地低头打量自己，当下怔住——
    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竟然是完全透明的！就像幽灵一样飘浮在半空中，她刚才所以为的“跑”其实是在“飘”。
    转头看向路边的玻璃橱窗，果然——她周围的行人、车辆、建筑物都被映入了橱窗里，除了她……
    除了她。
    幽灵般的存在，恍若一场梦境，可是这周遭的一切却是如此的真实。
    难道……她已经死了，灵魂回到了二十一世纪？
    ——沈陌不敢去想这种可能。
    怀揣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她继续向家的方向飘去。
    不管怎么样，不管是梦境还是死亡，她都想看一眼记忆中的家、看一眼思念许久的妈妈。
    米白色的墙面，红色的廉价地毯，已经停止运转的充电摆设……
    沈陌漂浮在客厅中，眼眶含泪。只有经历过离别，才懂得思念的滋味。
    家，和她离开之前没有很大的不同，却又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比如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在熟悉之中平添了一份若有似无的陌生，令她的心底生出一丝极淡极淡的怪异的感觉。
    门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沈陌心中一动，期待地转头看去。
    “吱嘎——”
    门被人从外往里推开，一位身着浅灰色外套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熟悉的装扮，熟悉的五官。
    “妈妈……”沈陌激动地喊了一声。然而作为一个魂体，不仅没有人可以看见她，也没有人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一如她所预料的那样。
    压下失望的心情，她朝妈妈的方向飘去，虽然以她目前的状态无法碰到任何东西，但是她还是想感受一下“拥抱”妈妈的感觉。
    然而，她的身体才刚刚动一下就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跟着妈妈一同进了家门，妈妈同他有说有笑，十分熟悉的样子。
    不，不只是熟悉，而是……亲密。
    很快她就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给她这样的感觉，因为她听到妈妈喊那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爸爸”。
    妈妈从来不喊“老公”，而是喊“爸爸”。
    小的时候，她还曾为这个问题和妈妈争辩过，她说：妈妈，你怎么能和我一起喊爸爸叫爸爸呢？那是我的爸爸，又不是你的爸爸。
    后来，妈妈和爸爸离婚后，“爸爸”这个词在妈妈的口中就真的只是爸爸的意思了。
    而现在，这个词被用来附加在了另一个男人身上，一个对于沈陌而言全然陌生的男人。
    难道……在她离开这个世界后的这段日子里，妈妈再婚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倒也是一件好事。
    没有她的陪伴，妈妈一个人实在是太寂寞了。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脑海中突然划过一道灵光，她急匆匆地冲进自己的卧室，视线一触及房间内的东西就呆住了。
    卧室的布置和记忆中的大致一样，被刷成湖蓝色的墙面，一张蓝白相间的单人床，配套的大衣橱、床头柜、写字台和窗帘，她几乎以为，这的确就是属于她的那间房。
    然而——
    单人床上的被子凌乱地铺着，证明昨晚有人在这张床上睡过，而且，透过大开的橱门往衣橱内看去，塞得满满一橱柜的衣服都不是她所熟悉的。
    还有一处——
    沈陌死死地盯着写字台，那个本该放置她的艺术照摆台的地方——
    摆台的大小、颜色都没有变化，可是上面的那张艺术照却不是她的，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孩子，看上去和她拍那张艺术照时的年龄极为相近。
    所有的东西，看似和原来一样，其实都变了……
    她存在的痕迹被完完全全地抹去，由另一个女孩子接替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
    厨房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以及妈妈同那个男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这个点，沈陌怎么还没回来？”——是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她今天晚上和同事出去玩，我看最早也得十一点多才能回来。”——妈妈的声音。
    “同事？男的女的？”
    “她没说，应该是女同事，陌陌不是不爱和异性相处嘛。”
    “这个习惯不好，得改。”
    “是呀，我跟她说过很多次了，她这个年龄，再不谈朋友就晚了。”
    ……
    接下来的话沈陌再也没有心思去听。
    陌陌，陌陌……妈妈以前就是这么称呼她的，而爸爸向来习惯连名带姓地叫她，她以前曾不止一次向爸爸抱怨过这么喊显得太生疏，但是她的爸爸依旧如此。
    如果——她看着那个陌生女孩的照片——这个女孩才是沈陌，那么，她是谁？
    她是谁……
    这个家，这么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对了！
    沈陌蓦地抬头。
    有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去了那里应该就能够弄清楚一切！
    她赶忙转身，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寻过去。
    六零四。
    这里，是安婧的新家。
    安婧一家刚搬过来的时候，曾经邀请她和其他几个朋友一起参观新家。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这里。不久之后，两人就断了联系。
    没想到，她还能够这么清楚地记住这条路线。
    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客厅里的大电视机前围坐着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安婧的父母，另一个是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看上去年约二十多岁。他们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连续剧，间或交谈几句。
    沈陌清楚地听见，安婧的父母喊那个女子为——“安婧”。
    仿佛黑夜突然间变成了白天，浓厚的迷雾突然间消散。
    这个名字一被说出口，她就明白了一切。
    她和安婧的穿越是时空的一次错误，一次万万年不遇的错误。
    时空的错误自然需要时空去弥补。
    为了不扰乱她们两个原本所属的那个时空——也即二十一世纪的正常秩序，时空自行抹去了她俩在二十一世纪留下的所有痕迹，然后用重新创造的人物替代了她们这两个角色。
    所以安婧的父母、她的妈妈并非忘了她们，而是他们的记忆之中从来就没有她们的影子。
    从来就没有什么回去的机会，因为原来的时空早就抹去了属于她们的位子。
    从她们穿越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妈妈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沈陌仰起脸，泪水还是难以抑制地落下。
    其实，她应该感谢时空赋予了她们这样一个结局，感谢时空给了妈妈一个新的“爸爸”，那个“爸爸”愿意帮妈妈一起做家务，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他比她那个大老爷似的爸爸要强得多。
    她想，她终于可以不用担心妈妈，担心没有她在身边，妈妈一个人会孤独，生病了没有人照顾。
    这样的结局……真的很好……
    远方忽然传来模糊的召唤，声音很熟悉，透着浓烈的悲伤和脆弱。
    【求你……别死……】
    翮……
    沈陌停止哭泣，脸上流露出心疼和懊悔的神色。
    她怎么可以忘了，还有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等她。
    她虽然失去了妈妈，却得到了一个将她视作全世界的男人、一份持续一生的幸福。
    “翮，我不会死。”
    她轻声呢喃，擦干泪水，嘴角扬起一道释然的微笑。
    灯火阑珊的夜幕之下，一个全身透明的女子迎着月亮展开双臂，身体犹如被风吹拂的烟沙一般，渐渐消散在银色朦胧的月光之中。
    ……
    这一头，气氛沉重的小木屋中，冰晶突然窜上被鲜血染红的兽皮床，轻手轻脚地爬上沈陌的肩头，琉璃般的眼睛流下一滴泪水，正好落入她微启的口中。
    奇迹发生。
    在众人惊喜万分的目光中，沈陌下/身的出血量由多变少，渐渐地止住。
    良久，她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
    “陌……”
    翮红着眼，嗓音沙哑地低唤了一声，俯下/身一把抱住沈陌，紧紧地，紧紧地，再也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