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让他进来吧,如今天色已晚,就留他共进晚膳吧。”
齐瀚入内,此时也是银髯飘飘,李隆基见之不免感叹道:“岁月如刀啊,齐卿昔在中书省之时,何其俊雅飘逸,不料今日也成为一老者了。”
齐瀚礼毕后,忽然老泪纵横道:“臣入蜀多年,本想再难见陛下之面,不料陛下幸蜀,臣……臣感叹由之……”
李隆基打断他的话头,上前携起齐瀚之手,说道:“罢了,不要再说这些感伤的言语。人言老来念旧,我今日见到故人,心里很高兴,我们要好好叙话一番。走吧,我们先去进膳,待膳后再来这里坐地饮茶赏月。齐瀚呀,你此次不要急着回去,在这里多陪我数日吧。”
他们入室坐定,齐瀚举盏祝酒,却见到李隆基面前没有酒盏,脸上有不解之色。高力士见状解释道:“陛下此次幸蜀至于巴西郡,群臣以为蜀中气候温瘴,因而数进酒,陛下不许,并宣旨今后再不饮酒。齐太守若饮酒请自便,就不用再劝陛下了。”
齐瀚知道李隆基酒量甚宏,嗜酒成性,不料入蜀之后竟然断酒,心中顿有感触,遂将酒盏放下,说道:“既然陛下不饮,臣如何能独饮?臣随陛下进膳便了。”
李隆基笑道:“蜀中气候确实温瘴,饮酒有利身体。我不愿饮,齐卿何必相随?你可随意呀。”
齐瀚闻言,顿改拘谨之状,举盏祝道:“如此,臣祝陛下身体康健,这就先饮一盏了。”此后齐瀚边吃边饮,共饮酒六盏,李隆基这日确实有异乡遇故人之感,其瞧着齐瀚畅怀饮食,心中甚觉惬意。
成都较之长安似水汽要多一些,虽一样为天上的明月,坐在成都地面赏月,似乎月轮要温润一些。李隆基与齐瀚膳罢,又携手来到竹溪旁,只听周围流水潺潺,虫鸣蛙声一片;再观水中的月轮随着流水而影影绰绰,与空中的明月群星相映,更添四周的静谧之感。
齐瀚酒量不大,饮了数盏酒后,话语不免多了一些。李隆基今日有了偶遇故人之感,少了一些昔日皇帝的威严,无形中又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们此时说话渐无拘束。
话题还是从齐瀚当初评价姚崇、宋璟时聊起,李隆基笑问道:“齐卿当初品评姚、宋二人,他们果然心服口服吗?”
齐瀚道:“臣实话实说,他们心中就是有些不满,终归无话可说。”
李隆基闻言,不禁哈哈大笑。
姚崇当时志得意满,某日向齐瀚问道,自己与贞观名相房玄龄和杜如晦是否能够相比,齐瀚断然答道:“不如。”姚崇之所以如此问,其实自诩与房、杜相若,闻言后不免沮丧无比。齐瀚此时又补充道:“然姚公不失为救时之相。”姚崇闻言大喜道:“虽救时之相,亦属不易啊!”后来宋璟又谦虚问道:“我不敢与房、杜相比,若与前任之相相比如何?”齐瀚率然答道:“不如。”自是说宋璟不如姚崇。
李隆基叹道:“不错,姚崇果然为救时之人。如今亨儿令房琯为帅兵至彭原,此人不足以破贼也。若姚崇在,贼不足灭也。”
李亨近来在灵武大集士马,又从回纥借兵,就东至彭原,令房琯为帅率兵东进。房琯向为文臣,没有带兵的才能,李隆基由此不看好他。后来房琯与叛军战于渭水便桥,结果大败,由此可见李隆基识人眼光未失。
李隆基现在怀念姚崇,可惜姚崇已逝去三十余年。李隆基现在忽然明白了姚崇当时让他三十年不求边功的深意,又叹道:“姚崇当年不求边功,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基于国家需要恢复生机之因。现在看来,其还是大有深意,姚崇如此不轻易在边关开战,实想形成威慑之力,使四夷畏惧大唐之势不敢轻易启衅,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也。如今安贼叛乱,朝廷不得已自西北等地调兵,吐蕃与南诏又趁乱掠地了。”
齐瀚见李隆基如此怀念姚崇,遂笑道:“陛下如此器重姚崇,为何匆匆将他换下相位,以宋璟代之呢?”
李隆基叹道:“是呀,现在想来,我当初失于匆促了。你品评宋璟不如姚崇,此评甚是,宋璟成为丞相,少了姚崇的赞襄之能,此后多以直言换其名耳。”
其实李隆基当时以宋璟代姚崇,是因为他看到姚崇为相数年后渐有结党之嫌,且其纵子贪赃,难为天下标杆作用,遂选有正直之名的宋璟代之。
齐瀚见李隆基现在贬宋璟而赞姚崇,心中不以为然,说道:“陛下,臣当时品评宋璟不如姚崇,主要是因吏才而论,今日看来,陛下用宋璟取代姚崇,其实长远对天下有益。若让臣今日再品评二人,姚崇实不如宋璟也。”
“呵呵,齐卿为何有了现在的思虑?”
“陛下于开元之初倡贞观故事,罢酷吏之风,姚崇虽有吏才,然己身不正,万难实现陛下之志,而宋璟吏才稍逊,却能开贞观之风。”
李隆基呷了一口茶,叹道:“想不到齐卿颠沛边鄙之地,还能凝思天下大计。好哇,我们今昔就开怀畅谈,好好叙说一番。”
齐瀚也微笑道:“若陛下不嫌臣说话絮叨,臣就信口开河了。其中若有妄言,还请陛下恕罪了。”
“嗯,你还是先说宋璟如何能倡贞观之风?”
“陛下,贞观之初曾经有过一场争论。那日太宗皇帝召集群臣和学士在弘文馆议事,封德彝等人倡言治乱世须用严法霸道,而房玄龄与魏征等人却建言用教化之策。两帮人争论不休,太宗皇帝最终决意以教化治天下。”
此为贞观时期很著名的故事,李隆基知悉甚细,便说道:“我之所以倡言依贞观故事,正是欲依教化之策治天下。”
“臣后来细思这场争论,愈加钦佩太宗皇帝的高瞻远瞩。秦代专用法律,汉代杂用霸道,到了董仲舒建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历代视儒家为治国大道,唯有太宗皇帝身体力行,所以出现了‘贞观之治’。陛下此后依教化之策治国,也就有了开元盛世。”
李隆基叹道:“什么开元盛世?如今山河破碎,却与盛世扯不上干系。”李隆基说话时语调黯然,可知心中有无比的悔恨。
齐瀚谈兴正浓,继续言道:“陛下,人心叵测,孔孟圣人察知了人心幽暗之处,因而有了仁心君子之说。其努力使人心向善,较之秦始皇与隋炀帝的严法苛政相比,可使国家政治清明、人心思善和谐,使君权长治久安。陛下当初倡言去除酷吏之风,行清明政治,宋璟为相实有标杆作用。臣之所以妄言宋璟优于姚崇,实缘于此也。”
李隆基在月影下摇摇头,说道:“我当初禁毁《罗织经》,不料到了天宝年间,‘吉网罗钳’又复盛行于世,唉,此事颇为自嘲啊!”此前的日子里,李隆基不知道天下有“吉网罗钳”的名号,此次入蜀途中方才得知。
齐瀚宽慰李隆基道:“李林甫为保相位,方有了‘吉网罗钳’,却与陛下无涉。酷吏之行向为去除异己之手段,李林甫为了翦除李适之、王忠嗣等人,不惜罗织大狱。陛下,法律为国家公器,若沦为权臣打击异己的手段,则国家实属危矣。”
李林甫迭施机谋罗织刑狱之事,将朝中许多大员相继拿下,若非李隆基认可,其事难成。李隆基现在不愿意承认这些事儿与自己有关,仅仅说了一句:“是子妒贤嫉能,举无比者。”
齐瀚是夕多饮了几杯酒,说话时就少了一些拘束,听到李隆基如此说话,就追问道:“陛下诚知李林甫如此,为何任之久耶?”
李林甫任宰相十九年,其算计张九龄后独专宰相位十六年。此前李隆基授宰相之期多为三年左右,李林甫任期之长实为异数。究其原因,李林甫为政时确实能掌控天下,且李隆基怠政放手,方有如此局面。李隆基现在见齐瀚如此来问,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黯然以应。
齐瀚又道:“李林甫嫉贤妒能,确实无敌于天下。然天下凋敝如此,臣以为李林甫实为始作俑者。”
李隆基想不到齐瀚对李林甫如此看法,心中不以为然,说道:“李林甫虽有小过,毕竟能掌控天下,使朝政井井有条。齐卿如此说话,有些太过。”
“陛下,李林甫与前任宰相相比,其不同处何在呢?”
李隆基认真地想了一遍,说道:“不过任期稍长而已,并无太多不同。”
齐瀚摇摇头,说道:“此前相者如姚崇、宋璟、张说、韩休、张九龄等人,他们虽各有所短,然皆有相同之处,即他们胸怀圣人仁之理想,愿以己身之力为国劬劳。以张说为例,此人既有功劳,又逢迎陛下,倾轧同僚,然其终以圣人理想治世,如此就与李林甫有了根本区别。再观李林甫,理政时能条理众务,增修纲纪,大唐天下由其手而得到驾驭。然其常怀妒忌之心,打压同僚,不重科举,使天下后继无人;其行事皆以保位为要,使朝政看似有条不紊,实为庸政;他还上瞒陛下,下绝诤谏言路,使百官沦为‘立仗马’。李林甫心无圣人理想,整日盘算己身之利,看似他掌控天下大局,不过尸位素餐罢了。”
李隆基说道:“若论个性,张说与李林甫确实相似,齐卿为何还要推崇张说呢?”
“陛下,张说在众人眼中,其优劣之处可谓鲜明;而李林甫似无迹可寻,这样的人儿其实最为可恶。”
李隆基笑道:“我知道了,你之所以推崇张说等人,再贬李林甫,缘于你与张说他们皆为科举出身,由此鄙夷李林甫无文,不过党同伐异罢了。”
齐瀚摇头道:“臣刚才说了,臣等之所以与李林甫不同,在于臣等常怀圣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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