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魇

八月秋爽，十里桂香，赶着第一拨盛放的金桂，渔家会仔细采集那些尚未落地，又尝过风露的桂花，三个日头晒干，留着入冬后腌制咸鱼入味儿，那鱼肉摆到饭头上，热气一蒸，满屋子都能闻到桂花香，令人腹感饥饿、食指大动。
    端木澄蓉斜靠在青藤榻上，日头正紧的晌午非要在朱楼前的那个百年梧桐树下纳凉，漫不经心地看着碧空之上的流云，白得不同寻常，她轻轻眯着眼，随手端起一旁的琉璃杯，将杯中的桂花酿一饮而尽，随即指挥道，“哎，左边儿那个，手劲儿小一点，桂花揉烂了泡酒就失了味道了，看什么看，哎，说的就是你！”
    娴静时极为甜美可人，可一旦开口，便能瞬间令人嘴角抽搐、腰膝酸软，碰到疑难杂症、稀奇古怪之时，又会化身魔女，疯狂痴迷，这便是端木澄蓉，也是她在这扶摇楼住了半个月后便无人再敢直视她的根本所在。
    那可怜的人被端木澄蓉点名，手一抖，慌忙退了一步，连声应着，胭脂自端木澄蓉居住的疏楼急急寻来，未到身前，便喊道，“谷主，您快些回去，屋里又打起来了，翠雨姐姐和朱儿姐姐她们拦着呢，让我赶紧来知会您！”
    端木澄蓉拿起矮桌上的酒坛，晃了晃，听了听，回头道，“胭脂来啦，来得正好，快，再给我取坛酒来，刚好喝完，你真是我的及时雨！”
    胭脂一张脸就急红了，扯着端木澄蓉的衣袖就要拖她起来，胭脂是她们六姐妹中最小的，不过及笄年岁，端木澄蓉有心不动，胭脂拖起人来便有些吃力，半晌未遂索性松手，蹲在榻边肃容道，“谷主当真不愿去？那澜汐公子不会武功，若是不当心被丰穆祭司杀了，那谷主这九年来的研究岂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端木澄蓉揉了揉胭脂的头发，闲闲说道，“先前我人在场，嫌他们吵闹，才给他们用了和气香，如今他们在疏楼折腾，可我在这里晒着太阳，他们闹不到我，我为何还要去管他们？”
    胭脂不解地睁着清凌凌的大眼，问道，“那谷主不担心他们受伤吗？”
    端木澄蓉胸有成竹道，“澜汐没有武功，可澪涵也不会让丰穆伤到他呀？你们就是大惊小怪。”
    胭脂咬了咬下唇，突然低声说道，“那是胭脂没讲清厉害，谷主……其实……其实……澪涵姐姐一早就解了迷药，我们听到打斗声进屋时，屋里只有丰穆祭司……和，和澜汐公子……二人了……”
    端木澄蓉一双丹凤眼瞬间睁圆，一惊从榻上翻身下地，健步如飞地直往疏楼赶去，胭脂看着她迅疾消失在长廊上的身影，不觉摇头，“哎，朱儿姐姐提点的是，只怨我一急弄忘了，谷主当真是……”
    ****
    事情的起因还得将时间稍稍往回倒过一个时辰，红莲教的午膳时间。
    红莲岛上本就民风淳朴亲切，红莲教又不曾定下上下等级森严的规矩，自来吃饭一事便都是一群人在一间偌大的饭堂中进行，红莲教有后厨，按时吃饭才是规矩，澪涵恢复记忆后，在丰穆的极力坚持下，一行人便是一道回了扶摇楼，这吃饭便也入乡随了俗。
    调养了半个月，澜汐和白静荷的身子才双双好转，今日，丰穆得了端木澄蓉的首肯，亲自到后厨去给白静荷顿了一盅珍珠老鳖汤，为她补身子，看着火候，丰穆突然想起小来，静荷同他争抢鳖甲的场景，不由满眼笑意。
    定时开饭，澪涵望着眼前与自己对着眼的熟鳖，不由皱眉，面露难色，嘴角抽搐，丰穆在一旁却是极为欢喜地说着，“炖了两个时辰，入味儿了，你小来就爱吃，今日我不同你争鳖甲，慢慢吃吧！”
    澪涵偏头看着丰穆，为难地维持着笑容，咬牙一字一字吐出，“好，哇，谢、谢、大、哥。”再回头看着四肢健全的珍珠鳖，想哭的心都有，可到底不忍违逆丰穆的好意，颤颤巍巍地拿起勺子，勺起一口，艰难地递到嘴边。
    端木澄蓉为澜汐调制的解药需严格守着时辰服下，遂才晚了他们几步到饭堂，岂料，他这边刚进门，抬眼便看到澪涵跟前的鳖汤，当即脸色大变，疾步过去，劈手夺过澪涵手中的汤勺，将鳖汤泼到地上。
    满室寂静，端木澄蓉也有些惊讶，她看得出澪涵怕是不爱喝这玩意儿，可澜汐的反应也着实过分了些，又不是毒药，好歹丰穆亲自炖了两个时辰。
    果不其然，这厢澪涵兀自眨着眼睛，反应不及，那厢丰穆已经拍案而起，怒吼道，“你做什么？！这是我熬着给静荷补身子的！你有何资格不许她喝？！”
    澜汐平静地将澪涵的勺子与自己的对换过来，又将她面前的那一盅老鳖汤端走，直接无视怒目而睁的丰穆，径直入座后，看了眼澪涵，淡淡说道，“吃饭。”
    丰穆气极，立时上前一步竟是要将澜汐拎起，澪涵赶忙起身，拉住丰穆，满脸愧色地说道，“大哥，对不起，他这人就这浑样，你多担待，别气坏自己身子。”
    丰穆瞅瞅澪涵满脸担忧，哼了一声，放柔声音对她说道，“老鳖汤补血滋养，大哥求你，权当是为了静荷，可好？”
    澪涵思量片刻，最终点点头，澜汐却倏地将筷子重重拍到桌上，“不许喝。”
    丰穆冷笑道，“你管得也着实太多，你喝你的，莫管他。”
    “你敢？”
    “你不要欺人太甚。”
    澪涵被他二人眼中的雷雨闪电扰得头疼，只得拍拍丰穆的肩膀，说道，“其实，我只是对此物过敏，碰上丝毫便会浑身起疹子，奇痒无比，澜汐也是担心我，遂才这般冷硬，不过大哥放心，我如今占着静荷的身子，想来也不会有事，”复又看着澜汐说道，“你不要担心，我的身子还在九天之上，不会有大碍的。”
    澜汐听了直皱眉，说道，“我不许，我不能再让你受到丁点伤害。”
    丰穆却说，“且不说是否有碍，可神医就在此处，你便是谨小慎微也给我适可而止！”
    澜汐冷冷地盯着丰穆，说道，“饶是不喝这汤，白静荷的身子也会好起来，可若是这汤喝下后，给澪涵招来不测，凡人，你，担待不起。”
    丰穆二话不说，推开澪涵，扯起澜汐抬拳便要揍下去，澪涵一着急，抽出腰间的九节鞭便挥了过去，顿时在丰穆的胳膊上勒出一道红痕，丰穆一愣，回头狠狠瞪着澪涵，说道，“你们莫要太过分，这是静荷的身子，由不得你们自作主张！”
    缠斗便是这般发生的，丰穆不敢伤及白静荷的身子，出手有所顾忌，可澜汐时不时冷言一句，顷刻便又激起丰穆的怒意，而澪涵在他二人之间周旋地极为辛苦。
    端木澄蓉一直不曾挪动，就着眼前的好戏吃了顿饱饭，闲闲看了一会便觉得无趣起来，一扬手，和气香便撒向那三人，此香除了能让人浑身无力之外，还能让人不由自主地面露微笑，争吵得再厉害，可只要一人微笑释怀，争吵便也就不复存在，和气香由此得名。
    可丰穆和澜汐明显不买账，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嘴角，还不忘彼此互瞪，只澪涵一人笑得开怀，三人却都渐渐瘫倒在地，端木澄蓉打了个哈欠，说道，“一会儿将人抬到我房中去，我屋里的熏香能解这和气香，不过要费些功夫，不过，这段时间已足够你三人冷静冷静了。小茜，随吴六护法去给我拿些桂花酿来，”端木澄蓉起身，朝着目瞪口呆的吴六微微笑道，“护法，有劳了。”
    说完，翩然离去，留下满屋子的瞠目结舌和随之而来的手忙脚乱。
    ****
    怎料，他们竟是不到一个时辰便都提前解了和气乡，端木澄蓉当真是用飞的赶到疏楼，环顾一番，跨进去的左脚却顿了顿，随即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悠悠进了屋。
    一个身着绯红衣衫的陌生女子翘着二郎腿，提溜着一盘花生米，一双桃花眼盈满笑意，看戏看得好不愉快！
    端木澄蓉状若随意地坐过去，幽幽问道，“不知姑娘是何人？怎得不曾见过？”
    那人看都未看端木澄蓉一眼，抛起一粒花生，张口接住，此间还叫了一声“好”，须臾，方才闲闲说道，“收起你手中的银针，当心扎着自己。”
    端木澄蓉心头一跳，若无其事地抬手替那人满了一杯酒，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杯相碰，一饮而尽，随即说道，“姑娘高人，敢问为何在我这疏楼小居？”
    那人漫不经心地说了两个字，“还债。”
    恰在此时，翠雨和朱儿双双发力斜刺，双剑震开丰穆，雪月一直护着澜汐，而花莹则趁机抢身中央地带，将二人彻底隔开，一室喧嚣这才得以停歇。
    端木澄蓉起身，尚未出言，便见旁边之人拍拍身上的花生末，一晃眼，眼神就起了变化，突然便是满目柔情，深切如斯，她一步步一直走向被雪月遮住的澜汐，轻声唤道，“澜汐。”
    澜汐探出头，蓦然之间停止了呼吸，双眸圆睁，嘴唇颤抖，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将一双冰冷的手抚上自己脸庞的伤疤。
    几欲开口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呼喊，“她是假的！澜汐，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