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繁华

第35章


深冬天黑得早,才五六点的时候楼梯转角的过道已经昏暗阴沉。许诺加快步子,没过一会,窄小的走廊已通透明亮,她有些气喘。重症监护病房在尽头转角处的后方,她一间一间地数着,走到跟前时,门竟是虚掩。
本能的退缩之意阻止了她的前行,但随后又轻笑,一只玉温柔暇的手轻轻的搭上镀金的门把手,冰凉入骨,门无声而开。
房间昏暗,只有对面门诊部大楼的灯火辉煌照进,万家赠余光。静夜思,驱不散严寒,一片清辉均匀地散开,照在床上人熟睡的侧脸,这个男人,眉眼唇鼻间一笔一笔像泼墨的山水画,浓墨点点,勾勒完美线条。
许诺移不开步子,脚下像拖着千斤石。她在房间里踱步,怎么也不肯走到床边。十几分钟后,她抬脚向门边走了两步,最后还是满目狰狞地扑上前,带着几分不甘不愿,无可奈何。
床上的人眉头忽然一拧,疼痛将他逼出口不能言手脚僵直的混沌梦境,他睁眼,视野里的上至星夜瀚空下至白玉瓷砖,模糊一片,后腰处阵阵地疼,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看见离床边几步之遥的女人,黑夜里看不清面容,却有一双明亮的眸子带着些许柔意与他的目光相撞。
他费力地开口:“婉兮。”
字比声音更涩然。他差点禁不住地牙齿颤抖,再犹豫半秒钟的时间,他不见得有勇气和她对峙。有一种二人都难以启齿的难堪和羞愤一波一波地翻滚而来。这两个字是一段过往,糟糕,愚蠢,甚至不受人待见地嘲弄挥之不去,就好比表白之后的窘迫和被人拒绝的尴尬,被人翻旧账,心里唯一的想法是,这事儿干得,这事儿干得,愚蠢至极。
她清了清嗓子,仿佛先前那一杯热开水的余温尚未散去:“你认错人了。”
他挣扎着要坐起。
“开灯吗?”她上前去扶他。
“不,不……”他撑着床沿坐起,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指甲,正思绪分散间,后背传来撕裂的痛,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才动的手术,哪儿经得起这么折腾?”她凉薄地扫他一眼,“干脆躺着得了。”
谭玉琢总算坐定,她将丝绒枕头垫着他后腰,动作小心轻柔,神情专注,他咳了一咳,清冷的面上泛着微红,或是空调所致,他看着她额头上的伤口:“我躺了多久?”
“不清楚,”她认真思索,“大半个月吧……”
他点点头:“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你还好意思提?”她指指头上的纱布,语气很不友善,“我弄成这样不都是你害的?你的技术是不是太次了点儿?”
“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黑沉沉的空间内气压低得令人呼吸困难,窗外的星光愈发地惨淡,逐渐暗了下去,原先漆黑的病房内又蒙上了一层淡色的灰白。
她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有一种无法挑明的压抑,莫名其妙地心乱纷扰,她无从宣泄。所有被表面掩盖的种种真实具体,她满眼满心都是它们丑陋破败的身躯,此刻她也顾不得佯装,身体微微发抖:“你什么意思?”大有随时爆发出来的风雨欲来。
他微微笑,却万语千言徘徊不定:“婉兮,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第三十三章 身份
许诺盯着窗外灯火憧憧,树影婆娑,叶叶相交间的缝隙偷得零星月光,斑驳呈现,晃人眼花,分秒间带人回到多年前午后的第一缕阳光,也是透过学校里阴凉茂密的翠叶子把阳光绞得细碎,点点落在书页上,密密麻麻,相拥相依。似是风大了些,她依稀能听见窗户微微颤动的碰撞声,有随时被震裂的感觉,颤得耳膜发胀。枝条抖动得更加卖力,像一支身影扭动,舞步交错,双袖奋力甩出又极力带回的流光飞舞。
“这房里的空调可真热……”她伸手却摸到身上单薄的线衫,脸上也并无红晕浮现,“你刚喊我什么?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他借着清辉有些费力地向她宽松的衣袖下看去:“你这手上的表倒是个不菲的东西。”
她的表情是患了失忆症的病人,忘记把该收藏好的情绪转变收好,她在黑夜中冷汗直流,渗透衣衫。半晌之后,才艰难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短短几个字,她筋疲力尽。
只要稍稍用点心的人就能发现这个女人与平时相差甚远的表情,颓丧失败的面容,全身无力的虚弱,还有被抽干了力气连一个字也无法多说的干涸无色的唇。
“你以为我们怎么会在这里?”他笑得有些刺眼,许诺木讷地点头,不再否认。
他是有很多问题等待她解答,堆积如山,千钧重。此刻从中挑选任何一个他都难以开口,只草率地带过:“真是让我意外。还能在活着的时候遇见你。”
她自然听到了他略带自嘲的声音,被这无边压迫的黑暗衬得虚弱,她也放缓了语气,把心态一调再调:“我也没想到,会与你这样重逢。”
她木木地接话,是再场面不过的客套话。细节方面她不愿再去想,这时候她分不出丝毫的精神再来解剖他话里字字句句的深意。
“你是为了他?”
许诺有片刻的沉默,她不避和盛扬的关系,嘴里含糊不清,只用鼻音轻轻的出气。这声低沉无力的回应是一把迟钝繁重的锤子,一锤子敲开这表面的平静。
他听见她不算回答的肯定。回赠了一抹淡到无边的笑,可能由于虚弱的精神状态使然,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却不见有颓败的邋遢样。
他看不清喜怒。
她分不清真假。
“当年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他看着她的脸,明明音容样貌未曾改变,眼里的光彩却不似六年前明艳照人,而是裹着刺的妖艳,眼底的倔强也轻轻松松被轻佻和美艳驱逐出境。
“我也以为我死了,”她用带有回忆的口吻低述,“当我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我几乎以为我的灵魂已穿过重峦叠嶂刀山火海最后涅槃,感觉不到任何负累和疼痛,就连伴随了我十九年的心疾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心律不齐,胸闷气短的压抑得我无法呼吸的窒息感真的都没有了,那个时候我竟然只是想哭……”
连带着床上的人也感到了几分不明不白的酸楚,他抬眼仔细望去,女人眼眸无波,是经年的炫彩在年年岁岁里淡白了过往,最后褪色成平静无痕的幽深古井,除了苍白的单色调,掀不起任何波澜,这样淡黄无声的苍老在容颜未变的表层下匍匐前进,让他无端心生涩意。
“我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盛扬,”她又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转脸面向他,“你要吗?”
他摇头。
“当时心脏移植还是一项非常危险的手术,成功率低于10%,不过我那个时候也差不多魂归西天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他带到了美国。”
“小兮……”
“还是喊我许诺吧……”她就着开水又是一个轱辘,全数倒了下去,“唐婉兮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我这条命也算是他给的,我实在……不想再回到以前。”
她不是在赌气,六年的时光匆匆飞逝,她已不再是个孩子,任性无知也没有人来为此买单。那样的事情发生后,她却轻轻松松地将过去零零碎碎地拾捡,是非对错,她无从追究,也无人可责,她把之前所有的怨怼和悲哀打包好丢进了垃圾桶,连带那些或心生涟漪或悲痛欲绝的过往都锁在了过去,忘得干干净净。
“他是个结了婚的人……”
“我知道……”她低头,嗤嗤地笑,“可是天底下千千万万个没有结婚的人,却只有他给了我重生。”
“他不爱你……”
“你怎么知道,”她打断他的话,声色厉荏,不太想和他继续这个话题,“姐夫,你管多了。”
字字冰冷锋利,是触指即破的利刃,迎面刺来,生生地将他的淡定割碎。泼墨浓黑的夜转深,他的脸在黑夜的笼罩下蒙上了雾气,此刻的心情与她淡漠的语气相成反比,一落千丈。
她又笑,素装裸面上洋着觉察不出的淡讽:“以前姐夫这两个字一直就是心里的梗,喉间的刺,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个时候怎么就不明白,既定的事实怎么可能有改变,在一个称呼上跟自己过不去,想来天地间不会再有跟我一样蠢的人了。”
“……不过现在好了,”她释然,“除了相同的眉眼轮廓,许诺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我都能继续向前走,有些事,你也不必再提。”
他终于找到一个怒意相责的理由:“你一句话就想抹煞过去的19年?”
她还没来得及接上话茬,他又步步跟进:“现在躺在医院里的不止你跟我,还有你母亲,你想一甩了之,唐婉兮,哪怕你有一点点的责任心,你就不该把这些人丢下,自己躲起来一走就消失了六年……”
“你跟我谈责任?”她冷笑,厉声掌控,“全天下的人都有这个资格指责我,谭玉琢,唯独你没有。”
她没有要跟他争锋相对,怒翻旧账的意思。可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如此字句刻薄,语气逼人,忍不住话题不离当年,忍不住心里那把手机怒火,将理智和淡漠焚烧殆尽。
她苦笑,她最恨的,就是在这么长的等待和苍老之后,一切都在变淡,只有那颗她管不住的心,被感情的牵绊和累赘,一直没有变。由此衍生出来的嫉妒,阴暗,丑恶,将她往无底的深渊里生拉硬拽,使她变得越来越掌控不住的情绪化。
原本以为这几年不太平静的日子将她的脾气磨平了,可如今看来那不过就是混淆视听的武器,内里的尖锐和咄咄逼人还是没有改变。
床上的病人脸色不比伤口撕裂皮开肉绽极度虚脱的情况下好几分,许诺甚至能看见他额头渗出的薄汗,她下意识的反应是,空调温度太高,致使房间里闷热不透气,正要去调低温度,只听得他又开口:“看来你是不打算回家,也不打算与婉清相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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