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事录

“叮！”
  暮成雪与桑维梓对战换招的兵刃相碰之声惊醒了我。我点亮火折子，黑暗的洞穴里陡然一明：那对各具风姿的武林中最美的女子交缠在一起，如同正在跳一曲绳之舞。
  桑维梓身法灵动有致，水红色的裙裾绕着绳子旋转飞扬，好似飞仙。她爱美，即便是当年还是青十六的身份、必须穿制式相的衣服，她也能从平凡的服饰中穿出自己的味道。
  而暮成雪衣物精短，她在雪山中困住三月，她无心无力也没机会好好打扮，不过她并不在意。外在打扮于她来说，不是非要不可的存在，她打扮，是因为有需要；若无此必要，她便视之如浮云，关键在于最后达成目的。
  反映在各人的武功上，也秉承了各人的风格。桑维梓的流星链半是虚招半真攻，舞得咻咻有声，间或以链缠绳，人借飞链之势，以绳索为轴攻进避出，链头蓝幽幽的飞镖不断往暮成雪招呼。
  暮成雪则全身附于绳索之上，随绳而动，唇齿间咬了一柄锋利短刀。她的拳头最厉害，但人在绳上，施展不开。只能一手攀绳，一边在桑维梓飘飞的衣裙间伺机进攻。
  当我点亮火折之时，暮成雪正行险，双足绞绳，稳稳蹬于绳上，双手既然解放，便再无迟疑，出刀削桑维梓的流星链，桑维梓慌乱中折腰一个鹞子翻身，险险才避开这招。
  “别打了！”我出声。
  这两个女人，我对她们都具有极为复杂的情感，一个是敬重中有怨恨，一个是惺惺相惜中有害怕与不愤。她们以命相博，是我所不愿见。
  可是那两人哪里有停手的意思？我一着急，大声地道：“你们再不停手，我就毁了神果！”
  此言一出，她们撤刀的撤刀，收链的收链，皆向我望来。我不由暗暗冷笑，原来，原来，原来她们在意的还是这天下至宝！原来我在她们的心中，竟是一文不值！我真是太看高自己！
  既然如此，神果在我手中，何愁她们不投鼠忌器?冷意升腾，我笑道：“这里很暗，有什么好打的，要打，上去打！快点，你们先上去！”
  两个女子听我如此说，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催促道：“上去！难道要我说第三次？”
  她们对视了一眼，不再坚持，一前一后，往上攀行。
  我抽出鱼肠剑，把神果生长之处捣了个烂，叫它再也生不出果子。掌中冰凌般的花朵有点枯焦的气色。我剥掉花瓣，将花中果实收于袖中，然后借软红十丈之力沿绳而上。
  一路上升，今次我并不着急，而是享受这上升的过程。身体离地面愈来愈高，我亦觉得自己的心愈来愈高，仿佛正在从黑暗升向光明。
  与头顶亮光同时出现的，还有拼杀之声。我心中一凛，摸了摸袖中之物，定定神，方从洞口跃出。
  因为有之前的停顿，我很快适应外头的亮度，看清了举械相斗的两人：夜一身黑衣，斗蓬蒙面，手持短棒，去势毒辣；而毕再遇依旧青衫，头戴毡帽，双刀以对，守攻相辅。
  我早猜到是他们，可宿敌活生生地相斗于眼前，当真是再刺激没有的事。
  不，这不够！这件事应该更刺激一点才是！不可抑制的邪念在心中涌动，我大笑起来：“神果就在我手中，你们谁想要？你们谁都想要！可是得到它的，唯有一人而已。”
  我们五人皆在高山之巅，群山都在脚下，就像是将我们紧紧簇拥、烘托于半空，与云彩为伴。夕阳已斜，我长长的影子拖于身前，遮得那两男两女的脸色半明半暗，他们暂时停手，他们看着我，好像从不认识我。
  我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身上掠过，这四个人，都是我曾经像神一样仰视的人哪！可令他们屈服之物，如今却掌握在我手中！
  我抬起手，指向夜：“夜大人……你经营十数年，不就为了今天么？快，给我杀了毕再遇！你恨他难道只有一时一事么？杀了他！”
  手指移向毕再遇：“你不是想杀暮成雪么？杀了她！杀了她，你就可以替代她成为玄帝！你这天下最虚伪的人！你敢说，你从未想过取而代之么？”
  转向目瞪口呆的暮成雪，我轻轻地说：“暮成雪，你帮我杀了桑维梓，我们一切好商量！”
  桑维梓想动，没来得及动，就听见我对她说：“两个只能选一个，想必你这么多年过得很是辛苦，不如杀了夜大人，和毕再遇双宿双飞？”
  我喝了一声：“快动手！谁把命留到最后，谁就会得到神果！快动手！”话音刚落，夜的短棒挟凌厉之势向毕再遇攻去，毕再遇退了一步，双刀所向却是暮成雪；暮成雪一声闷哼，一个凤点头从他刀下钻出。桑维梓却未向夜攻击，而是回身与毕再遇一同夹击暮成雪。四个人就像是夕阳下翩飞的蝴蝶，无论如何尽力，都必然在天黑之后走向死亡。
  一瞬间，我体验到从未体验过的生杀予夺、决定他人生死的快感。原来，原来看别人因为你的一句话而奔走搏命，竟是如此有趣的事！如果我真的成为不死之身，必将他们四人手中的力量归为己用。我仿佛看到眼前的山川向苍穹无限伸展，无数的英雄权贵只能对我低头，绵绵的历史长流，仅因我一人闪耀！
  …………
  忽然，桑维梓轻叱道：“着！”
  我从遐想中回过神，只见暮成雪的半边头发已全散了下来，虽然狼狈，依然傲气。我真的想她死么？我有点迷糊。
  暮成雪轻将唇边的血抹去，咬牙道：“夜，我先助你杀了毕再遇，你我之间，来日方长！”不待夜回答，竟是不理桑维梓的流星链，直扑毕再遇。
  她当机立断的连横之计一举两得，既救了自己，又使场中局势一变，最危险的人变成了毕再遇。他虽一招一式沉稳有力，但脸色沉重，显然颇为吃力。
  难道我真的希望他死么？刚才有一瞬间，我曾想把神果交于他手。不是因为爱他，恰恰是因为恨他，我想要他生生世世，记住在这世界上他辜负了的、为他付出生命、付出爱的女人们。他虚伪了一辈子，假装深情了一辈子，他何尝快乐？我想要他的不快乐，永生永世。可他如今命在旦夕，我怎么又心软了呢？
  …………
  他们继续混战。而我心中也有两个我，甚至三个我，四个我在交战。
  我在心底深深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选择，而眼前的巨大诱惑却令我犹豫至此。我捏住手中的神果，心乱如麻：你确定要成为那样的人么？你真的想长生不死、一统天下?——你不是想改变自己么？去做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不好么？去试试过不一样的人生，不是你想要的么？！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引以为傲的心性平稳，原来都只是外表而已啊！
  终于，诱惑的魔力战胜了一切，我闭上双眼，将神果放到唇边——
  “啪！”劲风起，手掌落，我脸上热辣辣地疼，不觉懵了一下：“楚乐一？！你打我？！你干嘛打我！”
  “醒醒！”他说，“醒醒！你这死女人！你疯了你想干什么？”他凑近来，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个双目发红的疯子！！那是谁？！那分明是我！是我啊！
  所有在我生命里很重要却又匆匆而过的人都挤进了脑海：妈妈亲昵疼爱的歌声，陆听寒温润如玉的笑容，石飞白飘逸慵懒的神情……就像有一股电流通过我的身体，我浑身颤抖，我是如何变成了这样的疯子？！我是如何忘记了初衷？！
  在迷乱之中，我听见谁在尖叫，是十六姐！一个激灵，我清醒了。
  桑维梓倒在地上，她为夜挡了毕再遇一刀，鲜红的血噗噗地涌出伤口，晕红了她水红色的衣裙。夜紧紧地抱住她，轻唤着：“梓儿！梓儿！”纵使三心二意，到底不是无情，本能出卖了她的心。她勉强抬头对毕再遇，凄然笑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毕再遇呆立当地，而暮成雪的短刀正架在他的脖！很显然，他们的混战有了结果。
  暮成雪与毕再遇均向我伸出手：“神果呢？”他们的表情一致，我想他们是同一类人，他们真的没有弱点，他们唯有强悍的心理。
  我不答，楚乐一挡在我身前，我好阵感动，低声道：“无妨。”
  暮成雪笑着道：“我杀了他，好不好呢？”
  我摇摇头，她继续：“可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与其他死，你宁可我死么？”
  我又摇摇头：“我和你说过，我不想再有人死。”
  “好。”她说，没有任何迟疑地撤回短刀。我看着她，她说她要想一想，她说的是真的，她想了一想之后，做出了决定。暮成雪，你真好，你救了我，也救了自己。
  我一笑，张开手掌。晚风细细，粉末细细，被我运内力化作齑粉的不死神果飘散在风中。一时间，在场的每个人都惊住了：争了这么久、折腾无数人的圣物，就这样了？那之前的争斗、谋划，又算是什么呢？
  暮成雪像是猜到我会这样做，她叹了一口气，神情寂寥。
  桑维梓在夜的怀中，着急地想说什么，夜却制止了她。他按住她的手，他抓她抓得很紧。也许，他并非真的想要成为最终的不死之帝，也许他所做一切，不过都是想要她的重视、想要比过毕再遇。
  而毕再遇呢？毕再遇身子前扑，张开手去抓散在风中的粉末，似癫若狂，全然不像他……这不是他？这才是他？……我心里涩涩，有说不出的意味。
  他终是意识到什么，收回手，手中的不过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