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狂诗曲

8 第八乐章


18世纪初叶,意大利正歌剧从没落走向了消亡的尽头。然而,随即而来的格鲁克歌剧的改革,却在当时的音乐界掀起一阵飓风,再次复苏了歌剧艺术的辉煌。
    不要害怕从黑暗中走过,因为黑暗的尽头永远是光明。
    *********
    秋季。
    炎热的天气离去后,世界瞬间安静了不少。白桦的枝头披上秋色的大衣,路边的美国红枫猩红似血,呈现着几欲燃烧的气息,一路延伸至道路的尽头。
    高楼如丛林的城市,沥青的路面,来来往往的轿车……都犹如钻石般恒久闪耀,却又因为恒久而永不苍老,机械得千篇一律。然而,秋色一夜间袭来,金红交错着,让人这才想起遥远的往事,薄暮中的童年。
    裴曲的卧房里传来了优美的钢琴声。
    怎么都没想到森川少爷会亲自来家里探望他们,而且还在钢琴旁边指导裴曲。因为在森川组的身份,他从来没有公开演出过,但裴诗和裴曲都认定了一旦他在音乐界出道,地位一定会像医学界的希波克拉底,轮船里的铁达尼号。
    能得到森川光的指点,裴曲简直乐坏了,像只小兔子一样屁颠屁颠地跳回房间想拿琴谱,却被裴诗按下来说她来找,让他抓紧时间跟森川少爷学东西。
    找到了五线谱,裴诗正想拿出去,却看见了韩悦悦留在这里的小提琴——她居然就这样把它倒扣在桌面,上面还压了一本琴谱。
    这丫头,好像永远都不懂如何好好保护乐器。
    裴诗长叹一声,走过去把琴谱拿下来,又将小提琴翻过来,再把丢在椅子上的弓拿起来打算把它们装回琴盒。
    自从她想清楚放弃那只胳膊,要竭力栽培韩悦悦以后,她就再也不惧怕触摸小提琴了。然而,五年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与小提琴独处。
    这把琴并不昂贵,但很新,面板在秋光中微亮,两个F孔就微微勾着,就像是随时会跳动音符一样。
    她坐下来,把小提琴平放在自己的左手手臂上,用指尖轻轻拨了拨G弦。
    低沉的单音震颤了面板,像是琴中有一个小小的魔法世界一样,长长地回荡。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用左手食指按住G弦又拨了一下A音,再添加中指,按下B音……随着手指按动,音阶慢慢增高,她从G弦一直拨到E弦,再从E弦慢慢拨回G弦。
    听着面板下连贯动听的简单音调,裴诗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霎时间,好像下面那个魔法世界也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她依然深深记得父亲说的话。拉小提琴的人,不可以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右手的弓技上,弓只是辅助而已,左手控制的弦才能流露出完美的音乐。
    所以,她努力地练习左手的动作。儿时的记忆也如此深刻,手茧是从内长到外的,每次摸上去都像是打了麻药一样又硬又难受,再次按弦的时候痛得几乎无法下手。她从最开始哭着跟爸爸说不要继续了,到爸爸死去后咬牙忍痛倔强地按弦,直到小手痛得连拿东西都拿不住……如此反反复复,才有了伴随了她十多年左手指尖上的厚茧。
    此时,再摸摸左手指尖,那些茧子已经软化了很多,快要消失了。
    裴诗轻轻地拨着弦。
    窗外沼泽枫翩然飞舞,一片片落下,都像是在预示着一场生命旅途的结束。
    秋风四起,卷入窗棂扬起了她脸颊两侧的长发。她凝视着这把陌生的小提琴,眼中那么多的温柔,都仿佛变成了只属于她的一厢情愿。
    “森川少爷,你怎么站在这里不动了?”
    忽然裴曲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裴诗手中小提琴也锃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猛地站起来,琴弓被碰掉在地,自己也差点摔了琴:
    “组长,你要吓死我啊。”
    森川光握着文明杖站在房门前,穿着复古的高领衬衫,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皮草大衣,浑身散发着温润如玉的气质,让令他手里的可乐罐子也变得比人头马XO还要高贵。
    森川光对着她的方向笑了笑:“我只是去厨房丢垃圾,听你在调琴不好打扰你。”
    “啊……是,是啊。悦悦把琴倒扣在桌子上,弄得微调器全部乱掉了。”裴诗赶紧又装模作样地拨了一下琴弦,严肃地对裴曲说,“小曲,你怎么让森川少爷一个人出来丢东西啊。”
    裴曲扁了扁嘴:“我也不想的……他非要我把刚才那一段重练,练好了才能离开座位……”
    “我找到曲谱了,赶紧回去。”
    三人又一起回到裴曲的卧房。
    森川光坐在钢琴前,让裴曲把琴谱翻到了指定页数,然后十指放在琴键上:“小曲,你看第二节,这样弹会不会更有节奏一些?”
    他的手指十分修长,大拇指上的铑戒指更衬得他皮肤白净。不过随性地弹了几个音,戒指也随着移动熠熠生光。弹琴的时候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像是真的可以看见那些起伏的琴键一样。
    裴曲认真地点头,像是个乖学生一样认真听着。裴诗看着他们无奈地笑笑,打开电脑和浏览器,准备查邮箱。
    但是,首先进入眼帘的照片却让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那是一把被陈列在保险玻璃柜里的白色小提琴,侧板上还有一个因为伦敦那次意外事故被撞坏的缺口。这把琴裴诗从小拉到大,一眼就认出来了。
    伴随着照片的新闻标题是:“匿名人士拍卖裴绍生前最后遗物,专家鉴定小提琴售价将超过百万”。
    读完整个新闻以后,裴诗的手指都有些发凉。
    她又看了一眼正在弹琴的裴曲和森川光,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翌日早上。
    盛夏集团执行董事办公室。
    看了一眼站在门前守卫般等候的裴诗,夏承司自行绕过她,推开门走进去:“有事进来说。”
    裴诗把一堆文件顺次放在夏承司的桌子上:“这是上个月音乐厅的财务报表,这是年终总结报告校正版,这是杨董上周寄来的新合同,这是徐总监叫我转给你的账单……”
    夏承司脱下外套,扫了一眼桌面的文件,扬起一边眉:“怎么,不想干了?”
    “不,我想和您签长约。”
    “长约?多久?”
    “十年。”
    听见对方不动声色说出这么大个数字,夏承司饶有兴致地看向她:“看样子你有其他条件了。”
    “签约金三百万,一次性支付,工资照旧。”
    “裴秘书,好大的胃口。”夏承司靠在办公桌前,“你认为你一个秘书值这个价么?”
    “不过是应聘秘书,不代表我就只能当秘书。”
    夏承司想了想:“说得在理。不过,如此一来,双方都得承担风险了。这意味着十年里,你哪怕一事无成价超所值,我也得养着你。相反,不论你的能力提升有多大,十年里都只能听从我的安排。你确定要签死了合同?”
    “是。”
    夏承司坐到办公桌前面,一边看文件一边说:“那好,你拟定一份合同,找HR部门看过,打了水印以后拿到我办公室来。签约金我亲自转给你。”
    完全没想到夏承司居然答应得如此干脆,连价都没砍一下,不愧是公关意识强大做惯决策的Boss。裴诗心中有些感激:“夏先生,谢谢你。”
    “是我谢你才对。”夏承司总算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嘴角有淡淡的笑容,“三百万买一个人的十年,不亏。”
    *********
    一周后。
    拍卖会场。
    十八年后,裴绍的号召力依然不减当年。这一天来参加竞标的不仅有许多大腹便便的西装外国人,一身雪白套裙的短发女CEO,由保镖助理护送的墨镜明星,甚至连夏娜柯泽也来了。
    在低声的交头接耳中,拍卖师和大家一起等候压轴标物的到来。
    终于,展示员抱着一个透明保险柜来到拍卖师身边。
    这是一个系着深红领带的英国小伙子。他嘴唇紧抿眼神严肃,戴着一尘不染的白手套,像是对待出土文物一样,用钥匙现场打开保险柜,再把白色的小提琴小心地高举起来。
    会场里顿然一片肃静。
    夏娜盯着那把小提琴看了一会儿,低声对柯泽说:“我怎么这把小提琴……和你妹那把这么像?不过这一把上面有缺口。”
    柯泽没回答。
    从进来以后她连大衣手套都没脱,一直一副坐不住想离去的样子。
    拍卖师指了指小提琴,开始缓缓介绍:
    “今天最后一个标物,是著名音乐家裴绍最后的遗物,小提琴‘白色尼尼微’。尼尼微是西亚古城,其宏伟程度可与巴比伦媲美。前8世纪至前7世纪藏有古美索不达米亚史中珍贵的泥板文献,上面记载了世纪前爆发的远古洪灾。三十六年,裴先生首次参加威尼斯的小提琴大赛,在比赛中与他神秘的初恋情人邂逅,两人竟不约而同在回归路途上尼尼微遗址中再次偶遇,并陷入爱河。十九年前,裴绍陷入人生低谷,写下了著名小提琴曲《尼尼微的回忆》,并以远古洪灾的庞大悲壮为灵感,请人制作了这把白色小提琴。所以,这把琴的特点是声音响亮,适合演奏磅礴的乐曲……”
    听到这里,夏娜不由出神了。
    她忽然想起,以前柯诗演奏曲子的时候,在不同场合总是用不一样的琴。要用那把白色小提琴,她会找无人或空旷的地方。往往小提琴油漆的厚度决定了它的音色,其实大部分的彩色小提琴音色都不大好。她一直以为柯诗用那把琴是为了好看,但怕奏出来音乐不动听就跑到没人的地方偷偷演奏。但现在这样一想,似乎真的和音量有关系……
    刚好到这时,已经有人开始出价了。夏娜集中精神看向台上。
    “五万。”
    “八万。”
    “九万。”
    “十五万。”
    “十六万。”
    台下的富翁们一个个冷静自若地举起手,拍卖师也从容地念着每个人出的价,标价节节高升。
    “二十”
    “二十一万。”
    是谁在叫价,怎么总是只比前一个高一万?夏娜下意识扭过头,在人群中搜索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了坐在最后排的韩悦悦。
    ——她手里拿着手机,是在和那个女人通话吧?
    那女人果然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不然以她以前的性格来说,可能早就忍不住出来缠着柯泽不放了。既然如此……
    夏娜咬紧双唇,转过身举手。
    “四十万。”
    这个报价一出来,全场都安静了一会儿。
    夏娜得意洋洋地抱着胳膊看向前方。不出意料的,后面的韩悦悦又叫了四十一万。
    柯诗……不,现在的裴诗,你要和我比别的东西都算了,你确实也是有音乐才华的。
    但是,比钱?
    夏娜举起手,笑得更加轻蔑了。
    “八十二万。”
    韩悦悦不为所动,又报了八十三万。夏娜正打算直接翻到一百六十六万,手机却忽然震动起来。一看见上面的名字,她惊讶地推推柯泽:“你妈来电话了。”
    “她是打给你的,你接就是。”柯泽一脸漠不关心。
    夏娜拿着手机匆匆走出拍卖会场,一边接听一边往人少的地方走:“喂,严阿姨。”
    “你和阿泽在拍卖会场是么。”中年女人冷冽的声音。
    “是,是的。” 夏娜的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裴绍那把小提琴,一定要拿下来。”
    “好,好,我刚好有这个打算……”夏娜回头看看会场,又转过头来低着头说,“我留意了一下,暂时没有人出高价。”
    “高价也得买下来。钱不够让阿泽帮你。”
    “好……”夏娜原本想说什么,但那边直接挂线了。
    她叹了一口气,刚想回拍卖会场,抬头却看见站在后院里打电话的裴诗。
    裴诗在原地来回踱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焦躁过。
    “小曲,我真的不想再和你吵下去。你怎么还这么傻,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这样整天找森川少爷索取,总有一天会出大事。而且你我都知道,盛夏集团迟早会完蛋,十年长约不过是个表面上的形式而已,合同上写得很清楚,我是签给盛夏,不是签给夏承司个人……”裴诗压低声音愤然道,“没有这种可能,没这种可能!你不要闹,我挂线了,悦悦还在等我这边回复……”
    刚讲到这里,裴诗停住了。
    因为她也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夏娜。她又和裴曲说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瞬间恢复了以往冷静的模样:
    “你好,夏小姐。”
    “你刚才在说什么?”夏娜睁大眼,一脸嘲讽的笑,“盛夏集团迟早会完蛋?”
    “嗯。”
    “你有什么资格说它会完蛋?你有什么能力让它完蛋?”
    “每个大型企业都有寿终正寝的时候,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你少跟我玩这套,你这阴魂不散的女人!”很显然,夏娜已经很不镇定了,“我早就猜到了,你当初来盛夏就动机不纯,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诗轻轻吐了一口气,像是很疲惫又不耐烦的样子:“夏小姐,没事我先走了。”
    见她想与自己擦肩而过,夏娜愤怒道:“你敢走!你走了我立刻跟我哥说清你的真实身份!”
    “这样不大好吧。如此一来,你未婚夫不也很快会知道了么。”裴诗笑了笑,眼中却毫无感情,“你不怕他跟我跑了?”
    夏娜橘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精致的妆容顿时变得有些滑稽可笑:“他和我已经订婚了,你到现在还认为他喜欢你?”
    “不认为。所以你就去告诉他们吧。主动权都在你手上。”裴诗一脸轻松自在。
    “你……你真不要脸!”夏娜抓紧手里的手机和链子手袋,指甲几乎掐进手袋的皮革里,“你从小就对你哥有不伦不类的感情吧,就算他是亲哥你也不会介意的吧,你这女人怎么一点廉耻心都没有!”
    裴诗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她走近夏娜,用很低却嘲讽的音调小声说:“你说得没错,当年就算他是我亲哥,我也不会放弃他。我当时的心境你可以理解么,很绝望啊。所以,我才能写出《魔鬼的悲泣》这种不伦不类的曲子。”
    夏娜没有回话,只是诧异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这首曲子,讲的是圣人变身魔鬼后最后一滴眼泪的心境。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你那里,就变成了伟大的《骑士颂》。但是……”她再次的前进,让夏娜踉跄一步,差点被高跟鞋崴了脚,“夏小姐,既然用了我的曲子,就安分守己一点,别在我身边吵吵嚷嚷了。”
    *********
    几分钟后。
    夏娜回到拍卖会场,“白色尼尼微”的标价已经涨到了九十八万。
    她心情一直很不稳定,但还是举起了手。
    “一百万。”拍卖师的情绪有些亢奋了,“一百万了!”
    “一百零一万。”
    夏娜转过身看向后面的韩悦悦,再看一眼身旁心不在焉的柯泽,忽然又气又害怕。可是,所有情绪加起来都抵不过对裴诗的厌恶。她向来对金钱没概念,低于百万她可以随便炒,但过了百万,就会自动和珠宝首饰的价格联系在一起。所以,出价也没开始那么夸张了——
    “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一万。”
    夏娜不耐烦地举手。
    “一百八十万。”
    “一百八十一万。”韩悦悦紧咬不放。
    “两百万。”拍卖师推了推眼镜,兴奋地说,“两百万了,这完全超出意料啊,还有人出更高价吗?两百零一万。”
    其实这把琴虽然是裴绍请人定做的,音色可与意大利Amati小提琴媲美,但与他用来演奏最多的世界顶级名琴“盖斯比亚”无法相提并论。而且,“白色尼尼微”有过磨损,如果和裴绍没有关系,单看外形根本不会有人会考虑买下来。
    当然,没有人知道,这把琴是裴绍做来给女儿练习用的。只知道它是他最后的遗物,在近二十年后带着传奇色彩神秘重现,才让这把琴变成了现今的天价。
    很多人冲着裴绍的名气来,但介于性价比都放弃了。
    此时,全场只剩下了夏娜和韩悦悦还在出价——
    “两百一十万。”
    “两百一十一万。”
    “两百三十万。”
    “两百三十一万。”
    每一次,韩悦悦都是毫无迟缓地紧追夏娜的出价。
    夏娜有些火了。
    那女人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她这么坚持要这把琴做什么?如果当初她拉的小提琴就是这一把,那……裴绍的琴为什么会在她那里?
    她没有时间思考,只在拍卖师重复标价时皱着眉举手。
    “两百九十万。”
    “两百九十一万。”
    与此同时,拍卖会场后院。
    一阵寒冷的秋风吹来。裴诗靠在后院的柱子上,嘴唇有些干燥:“……她出两百九十八?继续加,还是一万。”
    韩悦悦的声音发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诗诗啊,她现在开三百万了。三百万啊,用这三百万我们可以做好多事了,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把琴?”
    虽然知道夏娜是父亲的粉丝,但没想到她会如此坚持。裴诗静静地说道:
    “继续加。”
    没过多久,连她都听见了那边拍卖师洪亮的声音:“三百一十万。”
    “诗诗……夏娜家有的是钱,三百万对她来说就跟玩票似的。你跟她拼,拼不过的啊。放弃吧,不要浪费钱了……”韩悦悦几乎是在哀求了。
    裴诗脸色有些发白。
    这几天她看了很多拍卖会的实例和文件,预估这把小提琴的最终价格不会超过一百八十万。所以,她一直以为三百万绰绰有余,还准备抽一百多万做将来计划的筹备资金。
    现在看来,是她自作聪明了。
    她的存折上,并没有太多钱。再这样不理智下去,以后的计划也会被完全打乱。可是,她能忍受心血琴曲被剽窃,能忍受喜欢的男人被抢走,甚至能忍受断掉左手……唯独这把琴,这把琴……
    ……“宝贝诗诗,宝贝曲曲,这是爸爸的生日礼物。”
    ……“后面半首你们要自己学,明年爸爸生日的时候,你们合奏生日歌给爸爸听好不好?”
    裴诗闭上眼,缓缓地说道:
    “继续加。”
    “三百一十一万。”
    秋季,万物都褪了色,枯叶悄然凋零,在乌云笼罩下落了满地。不出多久,第一滴雨水从空中坠落,蒙蒙无声地溅在裴诗的手背上。
    未等韩悦悦说话,裴诗已经听见那边的拍卖师声音:
    “三百五十万。”
    韩悦悦有气无力地说道:“三百五十万了。”
    雨水自苍穹坠落,像是被风吹散的细沙,很快一条一条连成线,一线一线连成片,天罗地网一般从上而下罩满了整个秋季的世界。
    哗哗声阵阵响起,那边的拍卖师再次高声说:
    “三百五十万,还有更高的么?”
    “三百五十万,还有更高的么?”
    这句话一直在裴诗的耳边回荡,直到她徒步在雨中走了接近一个小时。雨水连绵,虽是轻轻地下,却依然在商店的塑料棚上敲得砰砰作响,让人心神不宁。
    这几年来,支撑着自己精神世界的,一直是仿佛父亲遗留下来的一身才华。她相信即便自己无法拉琴了,也可以用真本事打败那些人。只要她够有耐心,内心够强大,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然而,就像韩悦悦说的一样,夏娜随手砸出的三百万,轻易得就跟玩票似的。
    ——为了这三百万,她出卖了自己人生中漫长的十年。
    裴曲在电话里质问她:“没错,冢田组在日本确实势利强大,但如果他们真那么有自信能一口气弄垮盛夏,又怎么会和你做交易?他们都不自信的事,你反倒自信起来了?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干掉了盛夏,一旦森川少爷和你不再是情侣关系,老爷子一定不会再保你。到时候你又被揭发,会有什么下场自己知道么?”
    她一口咬定说:“那不可能!”
    可是,心里却很清楚,纵然她有满腔狂妄的自信和勇气,对那些手握大权玩着金钱游戏的人来说,这根本比空气还要透明。
    漫天的雨,像是从天而降沉甸甸的大雾。
    风吹过泥泞的街道,将这层雾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
    地铁站挤满了人,每个人的眼神都浮躁而不耐烦。唯独清冷的街道尽头屋檐下,有一个穿着厚厚外衣街头艺人在拉奏小提琴。非常凑巧的是,她拉的曲子,竟是夏娜考韩悦悦的那一首《圣母颂》。
    她孤零零一个人站着,琴盒随性地摆在地上,里面除了斜飞浸入的雨水,就只有几个零碎可怜的硬币。可是,她却丝毫不在意,相当入神地闭着眼演奏,任由脸颊被冷空气冻得通红。
    她的琴艺并不太好,没什么技巧可言,偶尔音节还有错漏。可是她如此自由地站在秋雨中,任性地演奏着自己喜欢的曲子……
    裴诗忽然发现,这才是一个艺术家最幸福的时刻。
    她停下来,给了这个女孩一些钱,听她一直将《圣母颂》拉到下去。
    女孩只有十七八岁,睁开眼发现有人在认真听自己拉琴,眼中写满了单纯的喜悦之情。可是,眼前这个听自己拉琴的姐姐却好像……一直在流泪。
    “是……是我拉得太糟糕了吗?”女孩小心翼翼地说。
    “不不。”裴诗摇摇头,眼睛发红地笑着,“很美,真的很美。我很喜欢小提琴。”
    居然会有人听自己音乐到流泪,女孩受到了很大鼓舞,继续充满感情地演奏。
    酥软的雨丝,沼泽枫的清新,凉凉的秋意,都渗透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裴诗抱着胳膊站在雨里,听着这纯粹的,不带一丝杂质的音乐,放纵自己无声地哭了起来。
    很久以后,有黑影罩在了头上。
    她这才有些慌乱地抬头,看见了伞下的森川光,还有他身后不远处的一群黑衣组员。
    “组,组长,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鼻音,“你怎么找到我的?”
    森川光垂头“看”着她,用戴着戒指的大拇指轻擦她的眼角:
    “你哭了。”
    “我没哭,这是雨水。”
    “泪有温度。”森川光又擦了擦她的眼角。
    裴诗有些尴尬,一时只有沉默。
    森川光似乎感冒了,声音有些沙哑:“刚才小曲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你应该早点跟我说的,你父亲的琴我可以帮你买。”
    “买了琴……又有什么用?”裴诗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森川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只是微笑着说:“小诗,你一直都很喜欢音乐,不知道对歌剧有没有了解?”
    “只了解一点。”
    “十八世纪初,意大利正歌剧墨守成规毫无变动,观众们觉得无聊又乏味,从没落到彻底死掉,音乐界陷入了一段时间的黑暗期。不过,没过多久,格鲁克歌剧的改革就在当时的音乐界掀起一阵飓风,再次复苏了歌剧艺术的辉煌。”
    “所以呢?”裴诗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历史永远在重复,也永远与组成历史的我们紧密相连。”森川光顿了顿,失明的眼看上去竟是意外的清澈,“所以小诗,不要害怕从黑暗中走过,因为黑暗的尽头永远是光明。”
    裴诗抬头看着他。
    雨水在他身后淅淅沥沥落下,白腾腾随风飘摇,像是把伞下小小的世界都团团包围了起来。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捏了捏她的脸:
    “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比一般人更有说服力对不对?毕竟,我连自己最想见的东西都没见过,但都没像你这样伤心。”
    消极的情绪一下被好奇心冲得烟消云散,裴诗眨了眨眼:“组长最想见的东西?那是什么?”
    森川光拍拍她的肩:“先回去。以后再告诉你。”
    黑暗的尽头永远是光明。
    裴诗完全想不到,这句话第二天就奏效了。在地铁里浏览新闻的时候,她看见一条新闻:“周传波以一千二百万天价买下裴绍遗物‘白色尼尼微’”。
    原来,这把琴最后还是没有落入夏娜囊中。
    爸爸的琴能以这么高的价格卖出去,对方一定是他的狂热粉丝。如此一来,也算是一个圆满交代。
    进入盛夏执行董事办公室,刚想向夏承司汇报工作,她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眼——“白色尼尼微”居然就这么□□裸地摆一堆文件旁边。
    “夏先生,这是怎么回事?”裴诗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眼中还是有藏不住的讶异。
    夏承司若无其事地看着文件,淡淡答道:“哦,一个合作伙伴昨天去拍卖会场买来的,送我当礼物了。”
    裴诗哭笑不得:“送,送你当礼物了……”
    “怎么,你喜欢?”夏承司抬眼看了她一下,“我不玩乐器,喜欢便宜卖给你好了。”
    裴诗差点当场就问出“多少钱”,回头一想觉得可能是陷阱,于是说:“昨天悦悦也在拍卖会场,她说夏小姐很喜欢这把琴。”
    “娜娜?不给她,再送她东西她都要被宠坏了。你要的话,两百万卖你了。”
    夏承司如此轻描淡写,完全一副不计朋友情谊的无耻无情商人面孔。仿佛现在一头猛犸象摆在他面前,他也可以平淡地说“要么,十块钱一斤卖给你了”。
    “我现在就去写支票。”裴诗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不过,夏先生,我现在突然发现那三百万我用不到,能不能我全部退给你,买你的小提琴,然后改签长约六年?”
    “你的意思是说,一百万退给我,用两百万签约金签六年?”夏承司眼中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倒是蛮会算计。”
    “夏先生……意下如何?”
    夏承司眼中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冷峻脸孔。他对着她的办公桌扬了扬下巴:
    “想都别想,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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