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虽然有月光,视线还是会受限制。
商慕毅并不了解这个镇子,而路上也没有一个行人,找起医馆来简直大海捞针。
他健步如飞,只凭着感觉在走。
鼻端充斥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怀里的女子越来越安静,他心下就越是着急。
果然一着急,就失了理智,他应该出门前让客栈老板派个人跟着一起引路的。
“对了,阿莲,一直没有见到你的雪貂,是不是又将它弄丢了?”
为了让她保持清醒,他努力找话题跟她说话,他怕,他怕她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一种可怕的恐惧铺天盖地一般朝他席卷过来,将他裹得死紧,透不过气。
那感觉强烈得无以名状,竟是他从未有过的,就算曾经对舒思倩,都没有这样过。
“阿莲,你的雪貂一定是丢了,不然,它那么护主,刚才那么危难的时刻,要是它在,早飞身出来咬死他们了。”
“它可不能丢……只是暂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找回来的商慕毅,我要是……我要是死了,你要好好帮我照顾它!”
女子气息微弱地说着,一张脸毫无血色。
商慕毅一震,心底的某一处就像被千万枚细针扎过,密集的疼痛碾了上来,他皱眉,缓缓说道,“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阿莲艰难地咧开唇笑了一声,随即又痛苦地蹙着眉,缓了缓,才继续说道,“笨啊,你这个时候应该说……我不会照顾那个小东西,你要是死了……你要是死了,我也把它弄死给你陪葬,看你敢不敢死?我这个人啊,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最怕别人拿小雪来……来威胁我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商慕毅脚步加快,“别再说了,保持体力,听着我说就行。”
“听你说?你一个大木头……能说什么呀?”
“我讲故事给你听。”
“好……”
讲什么呢?
这可难坏了商慕毅,将小时候母妃讲过的故事,和在学堂里夫子教过的故事都过了一遍,也没有想起一个全的故事来,最后索性一咬牙,“我讲当今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故事给你听吧。”
“好……”
“故事的开始啊,缘于一场大火,就是四王府的那场大火,当时,皇后娘娘还是六扇门里的苏桑师爷,当然,是女扮男装的,她去四王府现场调查此案,那时……”
深夜的小镇,长长的街道,一个男人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就像是一个疯子一般,急速奔走着,一边走,还一边嘴里面念念有词。
那一夜,商慕毅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只知道,帝后的故事快讲完了,一个医馆的牌匾才终于跃入眼帘。
对,终于,那时,他的脑海里想到的就是这个词。
欣喜若狂也不过如此。
“阿莲,找到医馆了,你马上就会没事了。”
当他欣喜地低头看怀中女子的时候,却发现她已双眼紧闭。
他大惊,脚步飞快,甚至连敲门都已是来不及,就一脚踹开医馆的木门。
闻见动静的医馆大夫急匆匆从内室跑出了,衣衫都没来得及穿好,鞋子也只穿了一只。
那动静,他还以为土匪来了。
定睛一看,虽不是土匪,他反而更是吓一跳。
那男人先不说,衣袍上血迹斑斑,一双眸子里的血色比身上衣袍的颜色更妍艳。
而他怀中的女子,衣袍早已被鲜血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张脸更是煞白如纸,静静地躺在男人的怀里,没有声息,就像是被大石压过的纸片人。
“快,救他!”不知是因为心里的恐惧到了极致,还是在路上讲故事讲到嘴唇麻木,此时,他竟是找了好一会儿,才厉声吐出这三个字。
“我……我穿好鞋子马上医治她!”大夫一边说,一边折身准备回内室去穿另一只鞋子。
“回来,先医她!”
商慕毅反脚一踢,“嘭”的一声巨响将大门踢上,那动静好像带得整个房子都晃了晃。
一锭金元宝“啪”的一声掷在桌案上,几乎将木桌都砸了一个洞,“医好,它是你的,医不好,你的人头就是我的!”
小镇上的大夫几时见过这么一大锭金子,顿时惊得下颚都快掉了下来,可是听到男人接下来的话语,又是立即吓得不轻,心里清楚,今夜是遇上大人物了,岂敢再有半分怠慢,赶紧又折了回来,并示意商慕毅将女子放到床榻上去。
医馆里的其他人也陆续起来了,在大夫的指挥下,烧水的烧水、准备棉布工具的准备棉布工具、捣药的捣药,整个医馆灯火通明。
“这位公子放心,这位姑娘虽然身体多处受伤,好在剑伤也不深,昏迷也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暂无性命之忧。”
听大夫说完,商慕毅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看大夫准备给包扎伤口,想了想,转过身,准备出去。
手背蓦地一下被抓住,他一震,欣喜回头,果然就看到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阿莲……”话一出口,他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沙哑到不行。
她拉着他的手,蠕动着干涸到已经起皮的唇瓣:“你要去哪里?”
落在他手背的手指冰凉如生铁,他心中一动,反手将她的手裹在掌心,“大夫要给你包扎伤口,我在外面等!”
“为何?我伤的是……腿……手臂……后背……又不要脱衣服……你为何……为何要在外面等?”
一句话,女子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艰难地说完。
商慕毅哭笑不得,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一个什么话都讲得出口的女人,不久前,他甚至还怀疑她是细作。
如此藏掖不住的女人,怎么可能是细作?
细作会在生死面前,宁愿自己死,也要让他生吗?
“我疼……你不走……陪……着我……不行吗?”女子虚弱地看着他。
商慕毅心口一窒,几时听到这个女人说过这样的话语?他只觉得气息骤沉,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他蹙了眉心,哑声道:“好,不走!”
“姑娘,不要再说话了!虽然伤口不致命,但你身子本来就虚,你再如此,老夫也怕回天乏术!”
商慕毅抿唇,就站在边上握着她的手,陪着她。
因为背上的伤最严重,也最致命,所以,最先处理那里的伤口,女子是趴着姿势,大夫轻轻剪开她背上的衣袍,给她上药。
多年以后,商慕毅还清楚地记得这一刻的情景。
女子趴在床榻上,一侧的脸颊贴着软枕,只露出半边脸,青丝垂在一边,她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只有大夫上药粉和包扎时偶尔碰到伤口,她的秀眉会微微蹙一下,大多时间,她都是很安静地看着他,那样子,那样子,让商慕毅一颗心都颤了。
处理完背上的伤,就是处理胳膊和小腿上的,等所有的伤口处理完,已是到四更的光景。
大夫说刚刚包扎完,不适宜动来动去,否则怕引出再出血,所以,要求暂住在医馆里修养几日。
大夫和伙计们都回房去睡了,商慕毅就坐在女子的床边陪着她。
许是跑了一夜的路,讲了一夜的故事太累了,又许是原本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突然得到了放松,结果,女子没有睡过去,商慕毅却是坐在床边,靠在床头上睡着了。
女子缓缓坐起身,看着熟睡中的男人,男人双目轻阖,眼脸处有着淡淡的青灰之色,看来,真是累坏了。
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
如今她行动不便,也不知道小雪哪里去了。
轻轻靠在男人的胸口,她眉心微拢,缓缓阖上眼睛。
又是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是被什么东西蹭醒的?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小雪不知何时找到了医馆,此时正窝在她的床头边轻轻蹭着她的脑袋。
心中一喜,她的睡意顿时去了一大半,缓缓起身坐起,发现正好,边上的男人还没有醒……
翌日清晨,商慕毅醒来的时候,女子还在熟睡,他跟大夫交代了几句,就先回了客栈,因为有些善后的工作要做,后院平白无故出现两具尸体不仅会给大家带来恐慌,也可能会引来官府中人,另外,马车里的兵器也需要及时处理。
可是,让他震惊的是,他回到客栈的时候,客栈里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没有尸体、没有马车、甚至连地上的血渍都被人处理掉了。
要不是在掌柜那里有登记过那一对夫妻的确来住过店,也的确不见了,商慕毅差点怀疑昨夜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没有过多逗留,既然人家不留下一丝蛛丝马迹,他便是等在那里也无益。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在医馆里度过,商慕毅一直陪着女子。
他去街上买她最想吃的东西,陪她在医馆的院子里晒太阳、散步,她的身子也恢复得挺快的。
再次策马上路是在十日之后,两人还是同骑一马,依旧是曾经的姿势。
但是,很奇怪,明明什么都没有变,人还是那人,马还是那马,却又好像是哪里变了,带着两个人的相处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譬如,曾经她将手臂环绕在他的腰上,他会觉得不舒服、不自在,如今,他不会。
再譬如,曾经他从不会去主动握或者碰她的手,如今,他会。
又譬如,曾经她靠在他的肩头叽叽喳喳,他只听着,基本不会给予回应,如今,他会。
还譬如,曾经两人在一起,基本上都是她随心所欲,而他一本正经,从来不会主动跟她聊什么、或者主动逗她,如今,他也会。
总之,变了,真的变了,这种变化,他感觉到了,她也感觉到了,只是两人默契地得都不说。
到达虞州是在三日之后,商慕毅根据商慕炎给的联系方式,联系到了当地的线人。
线人告诉了他那些招兵买马的人的驻点地址。
商慕毅将阿莲安排在客栈等他,他只身一人前往一探,阿莲不同意,非要跟他一起。
他拗不过她,只得将她带上。
只不过,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个驻点已经是人去楼空,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匹马,不过,有宽敞的士兵操练场,有很大的马厩,说明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招兵买马确有此事。
只不过,他们紧急转移了。
看现场留下的痕迹,应该是不多久发生前的事,给人感觉好像是事先接到了消息,临时紧急转移,以致于那些厢房里很多的家具物件都来不及搬走。
商慕毅想,估计就是那夜客栈里的兵器事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吧。
心中有些懊恼,他一间一间厢房仔细查看,希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看到一些可疑的小物件,他也顺便带走,他想着,回去上交给商慕炎,说不定能查出这些人的身份。
毕竟,这么大的事情,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搞出来的,幕后之人肯定是个大人物。
阿莲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边上,见他拿的东西多了,就也帮他拿,后来,见实在拿不了了,就从袖中取出一个绣花的大荷包。
“这个大荷包自从绣好后,我还没有用过呢,看在这位爷救我一命的份上,我就忍痛割爱,先将此荷包借与爷一用。”
一边说,她一边将自己手里的、商慕毅手里的物件通通接过去,装进荷包里。
看着她俏皮娇憨的样子,商慕毅就笑了。
目光触及到荷包上彩线绣成的一对鸳鸯戏水,商慕毅打趣道:“你这荷包是准备送给心上人的吧?”
“是啊!”女子璀然一笑,点头,毫不回避,“所以,我说,先借与爷一用,请注意,是借,我不会自作多情,也请爷莫要自作多情了去,我知道,爷的心上人不是我,所以,我的心上人也定然不会是爷。”
女子说完,提着荷包,悠悠然走在前面,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
在男人看不到的方向,女子唇角的笑容慢慢失去了弧度的支撑。
商慕毅自背后看着她,微微垂了眼帘,许久才想到一句调侃的话来:“定情的荷包不应该都是小巧玲珑的,你那个荷包太大了,一般男人不喜欢。”
女子脚步一顿,回头,眉眼一弯道:“没事,一般男人不喜欢就不喜欢咯,我的心上人是个不一般的男人。”
商慕毅怔了怔,挑眉,“哦?如何不一般法?说来听听。”
女子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不告诉爷,免得爷学去了,那我的心上人,不就也变得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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