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守军凭借昂扬斗志和新式火器以一敌十取得大捷,消息传来,京师士庶,空巷相庆。此乃大明有辽事以来,明军对金贼的第一场大胜仗。不仅如此,传闻明军的红夷大炮还击伤了贼酋□□哈赤,令其重伤退场!这些消息着实令大明上下欣喜异常,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一朝得胜,天下文人无不倾尽笔墨,纵情颂之:“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遏十余万之强虏,振□□年之积颓……”天启皇帝朱由校更是龙颜大悦,诏告天下,“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
宁远胜了,几何自然是欢喜,可任由她用尽浑身解数,如何各方打探,就是没有戴龙城的一星半点讯息!这令她忧心欲焚,几欲抓狂,日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六日,皇帝于太和殿召见部分守将,论功行赏。宁远大捷功臣进京,百姓夹道欢迎。几何掷重金租了最好的茶楼最佳的茶位,可抬眼望去,骑高头大马的将军中就是没有戴龙城的身影!连房士尨都不见了!按说以戴龙城从二品大员的地位,在宁远守军中毫无争议应当为首,更可况背后还有她的王恭厂和涂文辅的户部鼎力支持,此役他不居中,谁敢居中?除非……几何一个寒颤,不敢再想了。
这几日朱由校忙的不亦乐乎,一直也未有空闲召见几何。几何只能从涂文辅那边打探些御前的消息。听涂文辅说,由于九千岁的进言,功首袁崇焕仅兼任了一个右佥都御史,其他守城将领也都是只得到金银赏赐而已,并没有大封特封。几何闻言心寒,连呼荒唐。“九千岁如此,也不怕失尽民心,天下大乱……”
“夫人放心,这个人情,涂某去做。”涂文辅会心一笑,“九千岁不识相,这正是咱们的机会。”
几何没心情去想权术之事,她一心惦记戴龙城的下落,按理说,若是一位从二品的朝廷大员阵亡,也该有奏章讣告啊,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半点消息也无,古怪的很!难道投敌了?失踪了?“帮我个忙!”她急迫地抓住他的衣袖,“让我见陛下!”
涂文辅不知如何提点了一下,朱由校终于想起了几何。当日黄昏,几何就被传进了宫中。
“爱卿!”皇帝很高兴,正在玉阶丹陛上兴奋地来回踱步,“厂卿说的对,此役还是爱卿立了头功!朕想来想去,那些军士完全是沾了王恭厂的光!对,是爱卿的新式火器让他们功成名就的!”
几何心底一惊,她之前只想到宁远派非魏忠贤爪牙所以受了排挤,没想到那老奸巨猾的魏阉竟用这样的理由来说辞!跟浴血疆场的将士争功,这摆明了要把她往火架子上烤啊!
“陛下!”几何冷汗直下,“俗话说天时地利不如人和,臣及王恭厂只不过是……”
“爱卿你就不要谦虚了,这事谁都能看明白!”朱由校挥了挥龙袖,“朕已经下旨了,东厂制下王恭厂居功甚伟,每人擢升一级,加俸一年!几何你功之首也,封骊国夫人,封邑暂在山东选一处,等打下了辽东,朕将……”
“陛下万万不可!”几何大惊失色,赶紧扑通给跪下了,“兵家大事,自古讲将士同心,同仇敌忾才是王道,火器……说到底不过是奇技淫巧而已,怎能喧宾夺主,抢了浴血沙场的将士功劳啊!陛下万不可如此抬举臣及王恭厂!会令疆场寒心,令天下不服,令贼人笑话的啊!”在大明,国夫人仅是封赏公之妻号,荣耀无比,位极外妇,她哪敢受之!
“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朱由校闻言竟愈加亢奋起来,他摆手挥拳,放声大笑,“朕就是让他们知道!□□哈赤老贼,只会逞匹夫之勇,这回终于领到朕的厉害了吧!满朝的酸腐文官,整日之乎者也,有什么用处!哈哈!还不是都败在了朕的‘奇技淫巧’上!”
“爱卿,快,速速给朕再造出些打伤□□哈赤老贼的开花炮来……”朱由校这厢手舞足蹈,已经魔障了,“朕要三年收复辽东,烧了他们老巢!将金贼砍光……”
几何一头冷汗,她现在不仅插不了嘴问讯戴龙城下落,连推辞那个烫手的骊国夫人都没有机会!
“对了!你上次说的……朕要弄件喜事来痛快地开心下!”朱由校突然指向了几何,“那个顾卿怜,不,田……”
“田秀英……”几何颤音。
“对,田秀英!”皇帝拍着脑门,满面红光,声如洪钟,“扬州秀女田秀英,朕就把她赐婚给老五!一个侧妃,也不用钦天监选什么好日子了,明日就办!让宫里也沾点喜气!哈哈哈……”
几何头脑轰鸣,腿脚飘忽地迈出了宫门。
早知如此,她无论如何也不来觐见皇帝了。时衰鬼弄人啊,戴龙城没问到不说,还给自己揽上了一个连奉圣夫人都没有享受过的国夫人的名号!抢了宁远将士风头、当了众矢之地不说,信王明日纳侧妃,掀开红盖头的一瞬……唉!她郑几何得死多少回了!
回府,几何愈加寝食难安。脑海里预演着掀起盖头的时候,信王的脸色由喜变怒的场景,大冬天汗流浃背。她坐立不安,四顾忐忑,当下一时也不敢在住处待了,赶紧叫来秦二,好生吩咐一番。
只说她奉旨研制红夷大炮,需搬去王恭厂闭关住一段时日。至于信王娶侧妃之事,反正是尚宫局一手操办,妆裘陪嫁也不用戴府出银出人,她就不出头了。那个信王,她还是能避多远避多远的好。王恭厂天家禁地,有东厂锦衣卫护卫森严,谅他一闲佚王爷也不敢贸然去闯!
连夜,几何将家当搬入了王恭厂。
王恭厂众人瞠目结舌,原想着宁远大捷后可是该松口气休息下了,没想到这女厂督竟变本加厉,连铺盖都搬了来!毫不避讳礼教大妨!
几何没心情跟这些诧异的目光逐一解释,只是简单地吩咐管事,奉皇上口谕,她要闭关研究火器。期间除了圣旨,谁来也不见。哪怕是王爷。
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了。
苦熬了一日,终又到了黄昏。几何闭了房门,缩在榻上,掐着手指,算那信王何时入了洞房——该喝合卺酒了吧,该揭红盖头了吧,该恼羞成怒了吧,该想着怎么找她算账了吧……
——“不好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杀猪般的鬼哭狼嚎。
几何惊叫一声,好一个哆嗦!她拍着心口仔细听去,那声音仿佛又没了。莫非是因她太心虚而生了幻听?真可笑……几何叹了口气,继续掐起了手指。
——“不好了!”“厂督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这下,所有的声音一起涌来了。不是幻听,不是做梦。真真切切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迎战吧!几何哀叹一声,下榻,开门。
“厂督……厂督!”几个管事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一个个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有什么事,都给我站直了说!”几何拉下了脸。
“回厂督……”其中最老的一个管事跑到跟前,喘着嚎了起来,“外面有兵!兵把王恭厂包围了!让……让您出去!”
“什么?!”几何大惊失色。兵?这信王不会吃了豹子胆吧,竟敢带兵杀上王恭厂?那些东厂番子和锦衣卫都是吃素的么?就任由着闹?本来信王一成年王爷不就藩赖在京城就够显眼了,再敢于天子脚下大操兵戈……他想公然造反吗?
这信王,新婚之夜宁可担着造反的嫌疑也要找她算账……天啊,这事若是闹开了,她在大明没法活了!
“没问他们是什么人,敢在王恭厂门口撒野?”几何在下属面前哪能露怯,只得硬着头皮,死死挺住了。“没跟他们说本督奉旨……”
“说了!”那老管事继续嚎着,“可领头的军爷蛮横的很,说您出去就知道了!要不是小的连唬带骗死命给拦在了门外,他们早闯进来了!哎呦,天爷啊,那么多兵啊!”
几何心下一咯噔,信王果然谨慎,自己竟不公然露面!
“厂督,怎么办?”管事们七嘴八舌地开始了哀号,“我们向东厂和锦衣卫都发了信号,可现在一点反映也没有!”“怎么办啊厂督,从来没有……”
“出去就出去!”几何让他们嚎的头疼。她刚向门口方向行了两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不行,不能就这样出去。狭路相逢勇者胜,她要拿出厂督的威风来!
“来人,将本督的蟒服玉带取来!”她大喝一声。
王恭厂一直乃大明的秘密机构,厂督从未正式册封,或由尚书兼任,或由东厂提督太监兼任。天启一朝,甚至初为皇帝亲自打理,所以,厂督也从未有过正式朝服。但打几何始,王恭厂有了专职的厂督,且圣眷优渥,还有了御赐的蟒服!只是几何嫌它过于招摇,再者更愿意以戴龙城夫人身份亮相于人前,所以一直束之高阁,从未加身。
今日就不同了。
信王都大张旗鼓地杀上门了。她再不亮一亮威风,长一长自家志气,实在是说不过去了。退一万步说,她与信王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可结了又如何呢?信王朱由检不过是一早晚就番的藩王,她乃天子身边的宠臣,谁怕谁?
寻思间,左右已将朝服奉上。一身刺眼的大红织金缎,左右襟盘两条四爪行蟒,胸口悬正面坐蟒纹,金冠玉带,贵气逼人。蟒服因纹饰肖似皇帝所穿龙衮服,所以不在品官服制度之内,为内使监宦官、宰辅蒙恩特赏的赐服,那些飞鱼服、斗牛服虽也为隆重服饰,但以蟒服为最。在蟒服中,又以这样的坐蟒为尊,赐坐蟒之服乃是极大的荣宠,大明少有人得。
几何冠带加身,也有了底气。“都抄家伙,跟我来!”她拎起一掣电铳,大步向门外走去。
王恭厂门户大开。
几何昂首挺胸,提枪出门,却被眼前阵势震虚了三分。
王恭厂门前竟布列着千万兵马,首位相连,填满了所有的空地巷口,一直蔓延至视力所及。晚来风急,猎猎之声似乎吹响了呜咽的号角。金盔银甲的军士们在血染的夕阳映照下纹丝不动,好像一个个雕塑般凝重沉寂,在暮霭笼罩的金色华盖下呈现出一派庄严、静谧、肃穆的景象……
壮哉,威慑,无声,井然。
信王……一个王爷的卫队,没有这么大的阵势吧!
为首者,乃是三位骑着枣红色大马的将军,皆着銮银盔、金锁甲,骁勇异常。正中的那位,浓眉虎目,系一条玲珑剔透的花金带,几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辨认了出来——正是如今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宁远道,袁崇焕,袁大英雄!
是他们?!他们一起来了?几何心头大骇,险些将手中的掣电铳跌下。难道是戴龙城遭了不测……她一颗心急鼓般跳动起来,一时腿脚发抖,站立不稳。
“袁将军,”几何拼命克制着自己颤抖的音色,“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来王恭厂求见本督,可有要事?”
风吹过,旌旗招展,无人应声。几何的一句话,仿佛石沉海底,溅不起半丝风波。
突然,队列窸窣,自行向两边打开。
周遭蓦地宁静下来。一高头大马自正中缓缓踱出。马上一人,长身挺立,英姿飒爽。他未穿甲胄,却占尽霸气,他面有风霜,却冠盖群雄。他的神情似有些疲惫,但他的双眼却充满着热度、渴望,激情……
几何僵立玉阶,只觉得天旋地转,耀目争光,一时间空水氤氲,眼前万物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她想叫,可是只能干干张着嘴,喉咙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这不是真的!
“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戴龙城,”那个熟悉的声音温润自得地、不紧不慢地响起来了。
“顿首叩门,请接夫人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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