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皇太极避袁崇焕,先攻锦州。未想锦州不虚,金军久攻不克,死伤甚多,士气低落。
五月二十七日,皇太极十五日攻城未果,转攻宁远。
五月二十八日,金军开攻宁远城。明军火炮重伤金国贝勒济尔哈朗、萨哈廉及瓦克达。同日,锦州明军趁金军主力西进、势单力弱,偷袭金军大营,获胜迅即撤退回城。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极不愿腹背受敌,放弃宁远,率军专攻锦州。
六月初三日,皇太极再攻锦州。金军遭遇密集火炮打击,尸填濠堑,伤亡惨重。
六月初五日,皇太极从锦州撤军。宁锦——大捷!
戴龙城的名字仍坚定不移地不见诸纸端。但几何心里明白,皇帝心里也明白。锦州一地守城十八日,戴龙城的现况着实令人揪心。所以在明军凯旋回京之日,皇帝含笑叫来了几何。
“爱卿,回府去瞧瞧吧。这两日就不必来宫里了。”朱由校竟自行蹒跚下了榻,“朕送送你。”
几何感激涕零,当即拜别皇帝,飞一般向家跑去。入了府门,就见那戴龙城正立当场,张开双臂,大笑灿烂地迎接于她。她高呼一声,像猫儿般扑进爱人怀抱。
“想我不想?”戴龙城用胡须轻轻扎着她的脖颈。
“你还敢问!”几何是又恨又怕,当下一口气全撒出来了,“宁远根本就没事!金贼就冲着锦州去了!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故意的是不是!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你讨厌!”
戴龙城大笑着懒腰将她抱了起来,直奔寝屋而去。众仆从捂嘴轻笑,自觉地转向一旁。
戴龙城将佳人压于身下,舌探香唇,手揽酥胸。几何被撩拨得春云上颊,杏脸微红,情不自禁地就□□着将身儿黏蹭了上去。
“我发现辽东是我的福地,”戴龙城意识到了她的迎合,嘻嘻地在耳边吐着热气,“每次从那儿回来,夫人对我的热情就会更上层楼……”
几何还未及佯嗔薄怒,就被褪尽罗衫。他的手探到了桃园深处。水丰草美,花开蜂来,当下纤腰昵抱,便杀了进去。几何嘤咛一声,只觉整个人被冲撞的酥软融化,身形也随之律动开来……
这一夜,但为蝴蝶甘同梦,愿作鸳鸯不羡仙。
几番云雨后,两人依偎而眠。
几何红颊上潮,起伏难平,当下也不能入睡。她绕着戴龙城的头发把玩,突然起了好奇心。“四哥,你的原名……叫刘什么啊?”她靠在郎君臂弯,娇声问开了。
戴龙城一噎,有些停滞。
“对不起,让你伤心了……”几何煞白了脸,心下直埋怨自己不会讲话,大煞了风景。
“没什么,早放下了。”戴龙城轻拍安抚着,“寻常名字。”
“叫什么啊?”几何更好奇了。
“叫……刘德华。”戴龙城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
“刘德华?”几何拧眉,“还是戴龙城好听。等咱们有孩子了,一定要起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
“孩子?对,得起个好名字。”戴龙城翻过身来,懒懒地接上了话,“叫……男的就叫大宝、二宝,一直叫到小宝。”
“干嘛啊!”几何不乐意了,“刘大宝,刘二宝,亏你这个爹想的出来!亏你还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怎么起了这些个恶俗的名字!”
“你不懂了吧,”戴龙城得意地刮了下她的鼻子,“知道牡丹吧?自上而下,牡丹分为‘神品’、‘名品’、‘灵品’、‘逸品’、‘能品’、‘具品’。”
几何挠头,静闻其详。
“‘神品’最优,名字反而最普通憨直,有‘大黄’、‘小黄’、‘绿花’、‘花红无敌’。到了‘逸品’,就叫‘非霞’、‘观音现’、‘满地娇’。再到‘能品’,有‘依栏娇’、‘迟来白’、‘醉猩猩’。品相最差的‘具品’,名字却是最好听的,有‘烟笼紫’‘玉碗白’‘“海天霞’‘淡藕丝’‘四面镜’‘醉春容’‘白璎珞’。是为大巧若拙。”戴龙城见几何听的没了声音,又郑重地加了一句,“要是女儿,就叫大黄、小黄。你就是大黄她娘……”
几何终于反应过来了,这厮又在没事逗她玩寻开心,她哇呀一声,粉拳轮将了过去……
一夜安睡。几何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了。今年的夏天尤其的热,一早就能感觉出暑气蒸腾。
花厅早被木香置上了冰盆,几何与戴龙城都没了政务,缩在家中描红画绿,品茗斗茶,你侬我侬,甚是惬意。
这一日还未到黄昏,几何正和戴龙城讨论自由后先往南洋游历,寻郑一官讨酒去,突听得宫内撞钟!钟声沉闷急促,连绵不绝。戴龙城突然变了颜色,几何也预感到了不妙……
紧接着,秦二就奔了进来,“皇上……皇上驾崩了!”
几何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她拉住气喘吁吁的秦二,“我昨天离宫的时候皇上还好好的!还下地来送我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夫人,听宫里人说,昨晚天热,皇上非要与九千岁和奉圣夫人游湖,不慎掉入水中……今儿个就……龙御归天了!”秦二也狐死兔泣地擦了擦眼泪。
游湖?几何只觉头晕目眩。她才离开一日,皇帝怎么就殡天了呢!再说缠绵病榻的人游什么湖啊?不对,她要找魏忠贤和奉圣夫人问个明白去!
“你要干嘛?”戴龙城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皇上刚刚驾崩,正值人心惶惶、风云莫测之时,你现在进宫,太不安全了!”
“那谁继承皇位?”几何一冷静,想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说是皇上一早就准备了遗旨,让信王继位。”秦二压低了声音,“还是司礼监正印大总管王体乾宣读的,不会有假。”
“呵,呵!”几何不由悲从心来,笑出声来。
皇帝是不会出两份遗诏的。王体乾的那份……圣旨上的内容、笔迹……一切都可以在脑海里自行想象了。那信王平素貌似与王体乾从无交往,所以没人会怀疑他俩勾结到一处。有皇后支持,又有大总管相助,信王想不坐上龙椅都难。
“秦二,悄悄去打听打听,九千岁和奉圣夫人现在什么情况了。”几何收了苦笑,“速来报我。”
秦二点头退下。
皇上因何突然驾崩,只有那两个凶多吉少的人最清楚了。几何只觉浑身力气一下被抽空了,神情恍惚的如临梦境。天启皇帝朱由校的音容笑貌清晰而真实地浮现眼前,这样一个触手可及的人,怎么就突然崩了呢……
“想哭就哭吧。”戴龙城叹了口气,揽过她的肩膀。
“皇上……才二十三岁啊……”几何靠在爱人肩头,泪水夺眶而出。
“是‘先皇’……”戴龙城抚着她的秀发,轻轻更正着。
天启七年八月乙卯,皇帝崩于乾清宫,年二十三。
丁巳,皇第五弟信王朱由检奉遗诏嗣皇帝位。立周氏为皇后,田氏为贵妃。尊嫂张皇后为“懿安皇后”。
一代风云人物,生祠遍布全国的司礼监客印大太监、东厂提督、九千九百岁魏忠贤,从此却淡出视野,销声匿迹。
秦二打听了半个月,只打听到两个消息。一是魏忠贤被派去凤阳守灵了,二是奉圣夫人被赶出宫了。可探子在守灵处根本找不到魏忠贤踪影,奉圣夫人府也树倒猢狲散,一个人影也不见。虽说这两个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几何着实想与他们见上一面,将有些事情,问个明白。
天启七年十月,天启皇帝葬于德陵,谥号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庙号熹宗。
十一月,朱由检下旨逮治魏忠贤,磔尸河间。同时清算阉党。
第二年正月,改元崇祯。平反冤狱,重新启用天启年间被罢黜的官员。阉党专权时代正式告终。天启朝的大太监尽遭清理,统计阉党共计二百六十余人,或处死,或遣戍,或禁锢终身。奉圣夫人死于浣衣局,涂文辅还算幸运,听说和新帝的宠妃沾了点亲,只被罢了实权,调到南京养老去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司礼监正印大太监王体乾,他屹立不动,依然稳坐宦官头把交椅。
所有的人这才明白。他原来一直就是信王府的人……
崇祯帝朱由检果不负众望,登基初始,便大刀阔斧改革弊政,根除阉党,召回了徐光启等一批文臣,重用了袁崇焕等一批能吏,使得中兴之气萌起,民间誉声一片。
同时,金国的皇太极听从萨哈廉的建议,宽待汉民,大封明廷降臣,更加重视火器等先进技术,封王晋爵,诱人来投。
崇祯二年,戴龙城和几何三次上表辞官,皇帝皆留中不发。
这年九月,蓟辽督师袁崇焕上奏,皇太极约在十月倾巢西进,再犯大明。皇帝派太监直接将奏折转到了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府。奏折上一行朱批鲜亮夺目:“平此役,准卿解甲归田。”
戴龙城叹了口气,为了他的南洋梦,重新披挂上阵。
几何又恢复到独守空房的日子,只不过这一次,她担心地尤为厉害。虽然朱由检也像天启皇帝那般命人将辽东奏章抄送安民厂,可几何还是心绪不宁。涂文辅去南京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木香给她买了一只小狗,几只小鸟,几何逗了两日,也没了兴趣。
这一日晌午,宫里突然来了小黄门,说贵妃娘娘有事,请厂督承乾宫一叙。自先皇驾崩,几何就再未踏入大内一步。她着实不想再看那三大殿的模样,怕物是人非,勾得神黯心伤。
“贵妃娘娘说了,皇上白日里也不来后宫。这厢直接用小轿把您接到承乾宫,见不得旁人的。”那小黄门倒很会察言观色,“娘娘闷的慌,也没人说说体己话,娘娘让小的跟厂督大人说,‘最多占用半个时辰,到时原样给您送到府上。’”
几何被小黄门逗笑了,想想田秀英所言也有道理,反正自己闲的难受,就点头答应,上轿入宫了。
承乾宫素来为皇贵妃居住,崇祯登基后,将田秀英安置于此,可见厚爱非常。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几何大礼觐见,却被田秀英一把拉起。
“咱们姊妹一场,没人处还讲究这些虚套做什么,”田秀英一直将几何拖到北窗,按到了玉石席上。“这几年也没个清闲日子好好聊上一聊……”
宫娥上了果盘,无声退下。
几何见有山泉水浸泡的马□□葡萄,便随手拾了过来,一咬,开口笑了,“皇上倒真是宠娘娘,这时节这样的品色,当年在先帝那儿,不过三两盒。皇上倒真舍得,全赐给宠妃了。”
田贵妃动作一滞,笑容有些尴尬。
“哦,臣失言。”几何突然想到这毕竟是皇宫,她刚才的言语着实放肆了些。
“妹妹这是在责怪姐姐吗?”田贵妃拉过几何的手,神情突然变的有些黯淡,“姐姐也不怕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皇上是宿在承乾宫的时候多些,但……你相信么,皇上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
几何愣住了。只睡一个半时辰?这……这叫什么留宿啊……
“皇上整夜都在批折子,”田贵妃的眼圈渐渐红了,“前几日,突然……唉,也是本宫疏忽,皇上一到变天就腹部不适。对了妹妹,御医说皇上有旧疾,还伤及过腹腔?这事儿你知道吗?”
几何心里一颤,突然想起了那次枪伤。可能是经年伤口每逢天气变化就痛痒?她嚼着肥美的葡萄,瞄了眼神情焦虑的田贵妃,想如今那信王已经成了皇帝,连御医都没套出真话来,她还瞎说些什么?
几何掩口吐出了葡萄籽,无辜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皇上当初也没上过战场,怎会有如此大伤?王府旧人就没有知道的吗?”
“没有……但御医是不敢欺君的啊,”田贵妃叹了口气,“只可怜皇上……”
“皇上怎么了?”几何终于脱口问了。
“皇上仗着年轻,不肯吃药。”田贵妃轻轻用手帕抹了抹眼泪,“还说什么‘服药百付,不如独宿’……”
几何闻言一滞,不由心软了半分,那经年枪伤靠服药确实无用。“贵妃娘娘也别太难过了,”她干笑安慰着,“娘娘平素劝皇上多休息,天冷时要注意保暖,再让太医院配些药膏涂着,说不定能稍微缓解皇上的病痛。像现在,”几何环绕四周,“皇上夜里批奏折的时候,最好给加个火盆了。”
“还是妹妹考虑事周到。姐姐若有妹妹半份灵气……”田贵妃感慨一声,叹息不已。
不知为何,几何总感觉田贵妃神情哀怨,眼风频频瞥向屏风。她纳闷地朝那组屏风望去,却见只是一再寻常不过的花开富贵图。别无其他。
正在这时,一小黄门突然蹿了进来,“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到承乾宫外了。”
几何仓皇离宫,临行随手还没忘抓上一把葡萄。出了宫门,她方深深吸了一口气。
望着那更广阔的蓝天白云,几何不由想起天启皇帝说过的话——他要是自由了,就可以离开这四方天,去大江南北好生瞧瞧。
这令人压抑郁闷的皇宫,有人厌倦了想逃避,也有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
戴龙城,快点回来吧。她好厌倦京城,好厌倦这里复杂的人,复杂的事……她突然很想去南洋了,想郑一官和那群自由率性的兄弟,想年少时在海上漂流的绚烂时光……
崇祯二年十月。这个秋天的风沙异常大。
几何不愿出门,看看徐仙送来的小说,逗逗木香买来的狗,剥剥田秀英赏赐的桔子,聊以打发时光。
透过绿窗,远远的,见那秦二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夫人……夫人!”他沙哑的声线扯着浓郁的哭腔。
“又怎么了?”几何早对这架势见怪不怪了,放下书,叹了口气,走出了门外。
“夫人……”秦二近看竟是满脸泪水,手里颤颤巍巍的,还捏着一封信。这架势,着实让几何惊住了。
“谁的信?”她的声音也颤抖了。
“袁将军的八百里加急……一份送到朝廷,一份直接送咱府里,”秦二控制不住,大放悲声,“说大人,大人他……在大安口,殉——国——了!”
几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几何慢慢恢复了意识。
刚才是做了个梦吧?对,一定是梦。若真是个梦,她就将府里的金银全捐寺里修金顶,不,将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捐给承恩寺建金顶!佛祖保佑,戴龙城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对,宁锦防线固若金汤,又有安民厂的火器鼎力相助,再者辽东将领都是戴龙城的嫡系亲信,不可能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大安口这地方闻所未闻!她拼命暗示自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金光炫目,几何不由眯起了眼睛。待适应了这一切后,才发现,她竟没睡在自己的床上!
这里……陌生又有些熟悉……哦不,系帘幔的带子,是明黄色的!
她在宫里?!她怎么能睡在宫里!几何惊起,却不想周身无力,只在床上扑腾了一下就跌了回去。
沉闷的声响将两个陌生宫女引了过来,她们和几何眼光一碰,就欣喜地冲了出去。
“皇上!厂督大人醒了!”
几何本就眩晕,这回更难受了。这难道是乾清宫的昭仁殿……她晕了?戴龙城的事儿……是真的!
“你可是醒了。”朱由检轻柔的声音飘在上空。
几何不愿睁眼,两行泪汩汩而下。她不愿接受这现实,她不见任何人,不说话!
“知道你心里难受,哭吧,哭够了就好了。”朱由检轻轻替她掖了被角。
几何听得此语,知道心底所有暗示都无济于事了,一时间伤心欲绝,扯了被子盖头大哭起来。
被里气息凝滞,几何痛哭半晌,差点令自己晕死过去。不对,她要问清楚!她抹了把脸,掀了被子,也不顾双眼肿胀根本就看不清,也不管眼前是什么九五之尊,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质问,“怎么能这样?!不是打了胜仗吗?不是宁锦防线稳若金汤吗?不是红夷大炮……”
“没从宁锦走。绕了蒙古。”朱由检的声音很低沉。“龙城可能是提前觉察到了金贼的意图,去了大安口。没想到……全军覆灭。”
“那为什么没有增援!为什么会全军覆灭!为什么……”几何揪住眼前人的袖子,疯了一般地喊了出来。
“几何,你冷静。”朱由检握紧了她的手,“朕跟你保证,会让那群庸官抵命,会让他们不得好死……”
死……几何非常非常不愿意再听到这个字了。“走开,都走开……”她抽手抱紧了被子,扭头向隅,闷声大哭。
几何在床上一直蜷缩着。她不喝药,不吃饭。她已无可牵挂,生亦何欢?
朱由检用尽了一切办法,劝,求,逼,灌。可几何软硬不吃,哪怕是被灌进口中,强着咽下,她也马上给吐出来……
最后,还是田贵妃主动请缨,端着一碗米粥,翩然而至。
“皇上口谕,”田贵妃肃声吩咐着,“尔等都退到大门外,远远地待着去。非宣召不得靠近,违者,以抗旨罪处!”
众太监宫娥哪敢不从,手脚麻利地都退了出去,最后一个,还体贴地将内外两道门全带好。
几何已虚弱之极,眼前亦幻亦真。她瞄了眼这位贵妃娘娘,连个笑都给不出了。
“妹妹,姐姐知道你心里的感受。”田贵妃将米粥放到一边,踱到床榻边,坐下了,“姐姐不是来强迫你喝粥的。只是姐姐自己有些话憋的慌,想着你若是去了,就没人可说了……”
几何眨了下眼睛,表示随意自便反正她水米不进,什么招数都没用。
“姐姐这半生,也算经历了大起大落,”田贵妃苦笑一声,竟真的开始讲起了自己,“庶出之女,本就矮人半分,在家里忍气吞声、小心谨慎地侍奉大娘,只盼着能给找个好点的夫家。谁知,偏偏让我见到了皇上……从此,我心中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人,我想入王府,就算皇上不娶我,哪怕做个丫鬟天天见到他也好。我就想着,等年岁拖大了,就到王府自卖了去,我毕竟是朝廷命官之女,皇上是不会真把我当丫鬟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啊,抄家,入春香馆……几何,你知道那一刻,我很想死吗?”
“我死不得啊,”田贵妃吃吃笑着,“我死了,会连累我的娘亲,我的弟弟……你知道咬牙活下去,是什么感觉吗?那时候我只能用一个希望来支撑着自己,皇上是不会不管我的!对,皇上没有不管我,他虽不方便出面,但派人来护我了!”
“我知道我和皇上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我越来越不可能随侍皇上左右了。后来,我娘亲去了,弟弟也没了。几何……你说那时,我还活着干吗?”田贵妃自言自语着,“一个官妓,怎么可能和一个王爷再有交集?我还活着干什么呢……可我没去死,我刷马桶,倒夜壶,日复一日。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着什么……直到有一天,你来找我。”
“你说,让我嫁到信王府去。”田贵妃吸着鼻子,用手帕轻轻抹了下脸颊,“几何,你知道那一刻……我多么庆幸我没死……”
几何躺在床上,有些动容。看来这田贵妃真是来倾诉心中旧事的……她动了动手指,轻轻碰触了递来的田秀英,哦不,顾卿怜的手。
“几何,这些话,只能说给你听了……”田贵妃抽泣的更厉害了,“真的谢谢你。你让我没有白活下去……让我等到了,这根本不可能的希望。”
“好了。姐姐要走了。”田贵妃擦干眼泪,坐直身子,将手慢慢从几何手指下滑出,“姐姐将心比心,了解你的想法。戴大人为国捐躯,至今连尸首都没有寻到,要是我,我也不想独活。”
几何一个激灵,瞪大了眼。
她一把扣住了田贵妃的手,胸脯起伏,喉咙呜咽。
“你怎么了妹妹?”田贵妃变了颜色,“你哪里不舒服?”
几何拼命张着口,可自己绝食多日,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越急,越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妹妹你别吓我!”田贵妃手足无措,“御医,快传御医!”她高声喊了出来。
御医、宫女、太监蜂拥而至,最后,连皇帝都冲了进来。
朱由检坐到榻前,看到几何大口喘息焦急难受的模样,不由龙颜大怒。“你跟她说了什么?”他转身大喝田妃。
“回皇上的话,”田贵妃云淡风轻地跪下了,“嫔妾讲了嫔妾小时候的事。再无其他。”
“你……”
几何一把抓住了盛怒的朱由检。她拉扯着,拉扯着……
“怎么了?”朱由检一转脸,马上就换成了温润的声线。“你是想说什么吗?”他竟低下了头,附耳贴在了她的唇边。
几何喘息半晌,拼劲全身力气,才发出了一个微弱的音节。
——“水。”
几何突然不想死了。她要水,要粥,要吃食,要活下去。
她要亲眼见到戴龙城的尸体,才肯相信他是真的去世了!田秀英说的对,先活着,活着虽然很难,但唯有活着才会等到希望!
宫里的御医们终于松了口气,皇帝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几何闭口不言真实原因,只是说还未给夫君入土立碑,她要让夫君风风光光下葬,也好给戴家祖宗一个交代。
她要,她夫君的尸首。
这样的要求,朱由检自是一口应允。如今大安口已为金贼所占,只能暗中派出吴襄等大批燕雀门得力干将,乔装潜入,全力搜寻门主尸首。
过了两日,几何渐渐能起身了。她下了榻,唤来了宫女,说她已经好全了,要回府了。
“厂督大人万万不可!”没想到这些宫女们竟全给跪下了,“这让奴婢们如何向皇上回禀?您还是当面跟陛下请辞吧!”
“那……去请陛下吧。”几何争辩不过,只好悻悻回返。
一直到了这日黄昏,也不见朱由检身影。几何召人来询,却听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金贼,已经兵临北京城下。
“到北京了?!”几何呆滞了。金人一直远在千里的,又有长城雄关相阻,怎生这就杀到北京城了!
“千真万确!”小黄门愁眉苦脸,“京城戒严了,皇上都诏令各路兵马勤王了!”
“今儿是几月几日?”几何也不知自己躺了多少时间。
“十一月初一,”小黄门点头哈腰,“奴才还要赶紧去各宫传话呢,厂督大人,奴才这就退了。”
几何坐在屋内,如临梦中。怎么好似一瞬间,一切都变了呢?
天启皇帝驾崩了,魏忠贤垮台了完蛋了,戴龙城失踪了,金人竟杀到北京城了……这会不会,真的是一场长长的梦啊?她心思恍惚,摸着脖颈上戴龙城给她的萤石,竟直直枯坐到半夜。直到有人悄悄走了进来,才将她从神游中惊醒。
“怎么还不睡?”来人竟是朱由检。
几何回了神,看了看漏刻,竟是丑正了。她望着眼前这位九五之尊,一身明黄色交绫袍罩衫,前胸及两肩盘着鎏金五爪盘龙,如此龙章凤姿,年少英武的人,却顶着一张疲惫而忧患的脸……“皇上不也没睡么。”她忍不住一句话脱口而出。
“这就去睡,”朱由检苦笑一声,“不放心你,过来瞧瞧。如今……还是在宫里比较安全。”
几何闻言寂寂,胸口似被一团棉花堵着。她沉吟半晌,方咬唇轻声说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朱由检瞳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嘴角轻轻翘起,有欣慰,有欣喜,也有无奈其中。
他直直望着几何的眼眸,坚定地摇了摇头。
“让你忧心,就是朕的无能。”
德胜门开战了,广渠门也打起来了。几何在宫里如坐针毡,心上似有一百个蚂蚁在爬。打外宫来的小黄门都噤了声,据说司礼监下了严令:传前方战事,扰乱人心者,斩。
没有消息的日子更加难熬。几何夜不能寐,总感觉能听到刀兵之声。朱由检仍是每夜丑时来看她一眼再去入眠。想这样一个夙兴夜寐,勤勉之极的皇帝,偏偏没个安享太平的命。几何佯眠假寐着,心内感慨不已。
既然是非常时期,几何也自觉地少给人添麻烦。她每日里也不出门,只是在窗口望望。京城被围,这惊心动魄的四个字只是在记忆中听爹爹当故事说过,如今,竟真真赶上了。
夜幕低垂,窗外也无景可观了。几何索性盘腿打坐,自修心气。刚过了酉时,就听宫娥来报,御前的曹化淳公公来了。
曹化淳?几何对这个名字可不陌生,信王府的旧人,才气号称于涂文辅比肩,在朱由检登基后红的发紫,全权处置清理魏忠贤阉党一事。按照坊间直白的说法,他定谁是阉党,谁就是阉党,权力大的很。要论崇祯朝的大太监,王体乾之后,也就数的上他了。
这样一个大人物,几何赶紧下了榻,客气相迎。
“奴才见过厂督大人,”曹化淳眉目一弯,似一尊布袋,“奴才奉皇上旨意为大人准备了一样东西,想请大人移步瞧瞧,不知可否?”
“曹公公客气了,怎敢劳烦您老,”几何趁机仔细端量了一番这位宦官新贵,要说面相,他连涂文辅的一半都赶不上,至于才气……再慢慢瞧吧。
曹化淳的话很少,笑很多。几何随着他走到昭仁殿后的一处小花园,刚到一处拐角,曹化淳突然止住了她,“请厂督大人闭目,依奴才引领而行。”
几何虽然惊异,但还是闭上了眼。缓缓的,几何感觉曹化淳领着她转过一个弯。“厂督大人请瞧瞧吧。”曹化淳退后一步。
几何慢慢睁开了眼。
幽暗的林木中,竟有一道深邃的光铺泻过来,在暗夜中明澈如天河。河中散布着一闪一闪的蓝色晶体,象是从天穹掉落的星屑,异样的璀璨清晰。它们潋滟不定,荧光四射,令满天星群黯然失色,这是……几何呆住了。
“皇上让奴才用小萤石重铺了这条路。”曹化淳在几何身后幽幽讲解着,“奴才专挑了蓝光石……大人看着可好?”
“为什么?”几何喉咙一紧。
“皇上说,看您总拿着脖子上的萤石吊坠发呆,料那一定是钟情之物。”曹化淳慢声回着,“皇上说,他这阵子也没时间来宽解您,看您总把事儿挂在心上,怕您身子受不了,听说民间有一说法:过一过河,烦恼就没了,就命奴才用萤石铺一条路给您。这样日后每当您难过的时候,就来这里走走。走一走,烦恼就没了,心里就放下了……”
天河蜿蜒曲折,灿灿蓝光,动人心魄。
小萤石不值什么钱,一块两快也没什么光芒,但想着铺成一条路让她解忧……
几何眼眶一热,险些流下泪来。
天启七年十二月,皇太极弃了北京的城门,开始掠夺周边的县镇。北京城稍稍松了口气,皇宫上下也稍稍松了口气。
几何专门在昭仁殿等候朱由检,一是为修路之心道谢,二是,她要请辞回府居住。“臣实在不能久居宫闱,于礼不合。”
“呵,”朱由检笑了,“天启七年的时候,你不是在宫里住的挺好吗?为何彼时不避嫌,此时却要避嫌了呢?”
几何语噎,只好回避道,“皇上不是从来不与先皇比,要超越先皇的吗?”
“你……”朱由检无奈地摇头,“好吧,虽然朕很不舍,但朕也答应你。”
“臣谢主隆恩!”几何赶紧下拜。
“但是……”朱由检还有话没说完。几何一惊,抬起头来。
“朕有个要求,”朱由检微微斜了嘴角,“朕想……你待朕,要与待先皇一般,亦师亦友,肝胆相照。”
“与先皇一样?”几何小声重复着。
“对,”朱由检笑着点头,“朕也会像先皇一般保护你,相信你,真心待你,不让你有忧愁,凡事为你着想……行吗?”
几何思及往事,心下黯然,但朱由检的话还是让她周身隐隐升腾起一丝温暖。“臣……尽力而为。”
几何回府,心境平和多了。秦二和木香发现夫人不寻死觅活了,也高兴地直抹眼泪。
没过几日,吴襄就打北边回来了。他带来了几何关心的消息:大安口的明军全军覆灭,但就是找不到戴龙城的尸首。从金人那边也打听了,但金人没有知道戴龙城名号的,更不知戴龙城模样。他们又将那片战场挖下三尺,总之用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没找到戴龙城的尸体!
几何心下一空,有些失力,但更多的,隐约还有点庆幸……会不会……他还活着?
“夫人您怎么样了,那鸟皇帝没欺负您吧?”吴襄突然石破天惊的来了一句。
几何大骇,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吴襄你活的不耐烦了!怎敢出如此大不敬之语!”
“呀呸的!”吴襄丝毫没有收敛,“什么鸟皇帝,门主在前头为他战死沙场,他却在后面占了人家妻房!”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胡说八道!”几何气的脸都红了,“你都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些混账话!”
“夫人!”吴襄比几何还痛心疾首,“您想想,门主是怎么对皇上的,皇上又是怎么对门主的!不说从前如何为他招募党羽筹集金银,单说带兵逼宫,三上辽东之事,谁能干的出来?可到死门主也没得他一文钱一张纸的赏赐!”吴襄越说越气愤,“袁大哥不服,上书替门主讨个公道,要求皇上善待功臣遗孀,莫寒了将士们的心!反倒……反倒被那昏君下了大狱!祖大哥一气之下,带兵跑了!他奶奶的,不再替这鸟皇帝卖命了!”
“什么?!”几何听的心惊肉跳,“你们疯了!那是皇上啊!”
“皇上怎么了!没有门主带着我们给他在北边守着,金贼早就打到北京城了!”吴襄两眼一瞪,毫不示弱,“他也该饮水思源,放下架子了!”
“哎呀你们好糊涂!”几何急的直跺脚,“皇上只是请御医为我治病,没有对我怎样!好端端的都哪儿来的谣言!如今金贼兵临城下,你们却弄的君臣失和,这是拿整个大明江山百姓玩笑啊!”
“夫人,”吴襄蓦然冷了脸色,“别人不知,属下可是亲眼见过!属下知道,皇上对您早动了心思,为信王的时候就对您蠢蠢欲动!若您今儿个终于想通了,心里已经没了门主了,就回去好好做您的娘娘去吧,也无需再假惺惺地,跟着兄弟们寻什么尸首了!”
“你……”几何气火攻心,只觉心力全失,眼前一黑,又险些晕了过去。
吴襄走后许久,几何才从激愤中缓和出来。
不对……她突然意识到不对,难道有人在刻意挑拨君臣关系?她受点误会不要紧,但此时正值金贼围攻北京……她心头一紧,换了朝服,赶紧向宫门奔去。兹事体大,她要面禀皇帝!
几何有安民厂厂督腰牌,在宫内仍是通行无阻。可到了乾清宫,却被告之,皇帝不在乾清宫,在交泰殿。几何叹了口气,又急忙奔交泰殿而去。
远远地,能见到有宫妃仪仗停在外面。几何瞧了瞧,一个宫人也不认识。
交泰正殿前,有两个小黄门正在嘀咕着体己话,看言语间肆意随便的模样,像是其中管事之人。几何挤了笑,走上前去插了话,“可否请公公通传一声,安民厂厂督上杉几何有要事求见陛下。”
“哪……儿的?上什么山?”一个小黄门白眼一翻,扯着上扬的腔调。
“去去去,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我们贵妃娘娘在里面吗!”另一个挺着腰,手指一点,“赶紧滚一边,候着去。”
“那禀告贵妃娘娘也行,就说安民厂……”几何一喜。
“你活的不耐烦了是吧!”两个小黄门跳脚一起训斥了开来,“这个时候管你命长命短的,坏了里面的好事,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几何讪讪退下,一时也无计可施。她只得在外面哆哆嗦嗦地揣手干立着,感慨今非昔比,竟连一个能传话的熟人也没了。天慢慢阴上来了,似要下雪了。
过了一炷香的光景,打里面晃悠出一个紫服太监,伸了个懒腰,一见几何,赶紧弓腰跑了过来。
“哎呦厂督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竟是曹化淳,“大冷的天,您站这儿干吗啊!”
“曹公公安好,”几何一见是他,心下欢喜,可是有帮忙通传之人了,“微臣有要事想觐见陛下,不巧……”
“不碍事,不碍事!”曹化淳连搀带拖的拉住几何,“陛下要知道您来了,还不知有多欢喜呢!”
“可是……”几何瞥着边上那俩小黄门,尴尬不已。
“这群狗崽子哪认得您老人家,”曹化淳瞪了眼那俩面如死灰的小黄门,“这也是奴才的罪过,教导无方,厂督大人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几何被曹化淳请进了大殿,打了棉帘,却根本没瞧见皇帝和贵妃的人影。
“陛下在内室批折子。”曹化淳轻声指点着,“贵妃每日这个时辰会来送茶点,无碍的。”
“哦……”几何红了脸,她明白曹化淳之意。
“奴才去给您通传一下?”曹化淳不笑不开口。
“那可不必麻烦公公了,”几何哪好意思再劳驾他,再说交泰殿她熟的很,根本无需人领路。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几何沿着旧路慢慢走着,心内感慨万千。一道又一道的棉帘,大殿,耳房,直廊,内室……她不用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出这里旧日的样貌——遍地的木屑,赤臂的先帝,山海舆地大图,三大殿的图纸……好快,这里换了主人,已有两年多了……
几何走近内室门,见外面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几何心头诧异,两人如此避讳,莫不是……她哪敢直接冒失地走进去,先弓身趴在门边,听听动静。
——“皇上还担心什么,这样的人,死有余辜!”田贵妃冷冷的声音冒了出来。
哦,两人没在办那事就好,几何心下一松,可她还未来的及站直身子向门槛迈去,就听得田贵妃下一句紧接了上来:
——“已经办了魏忠贤,戴龙城,就不差这个袁崇焕了!”
几何如闻惊雷,赶紧将身形缩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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