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深处花尽落

27 (续篇九)相忘江湖


氤氲的水气中,晖帝轻合双眼,胸中的怒气渐渐熄灭。方才盛怒之下,只顾斗气,竟全没顾及她的身子,冷静过后,晖帝禁不住怪自己太冲动。墨瞳,始终是个独特的女子,他将她圈禁在冷宫七年,或许真的错了,也许是他太自私,也许当初若能想办法放她出去,她与他今日也不至于此吧!七年咫尺天涯,残忍的冷却了她心中的温度,磨灭了她对他的爱。
    他又返回内殿,只见墨瞳眼角犹自挂着泪珠昏睡了过去,他坐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呆呆出神。
    胜公公进殿通禀说沈昕祺求见,晖帝点了点头,胜公公便回身掀帘子,让沈昕祺进来回话。
    沈昕祺面沉似水,行至榻边,一撩衣袍双膝跪倒,颤声道:“臣有话密报皇上!”
    晖帝点点头,挥退了胜公公。
    “说罢,你想告诉朕什么?”晖帝一边问,一边轻轻为墨瞳盖好被子,动作轻柔,仿佛生怕一不小心碰碎了她。
    沈昕祺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双手高举呈给晖帝。
    晖帝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接过信展开,一瞥之下登时变了脸色!拿信的手微颤道:“这是……敏嫔的字?”
    沈昕祺扣头道:“启禀皇上,此信乃建晖二年敏嫔随御驾离宫前偷偷写给微臣的。敏嫔……小妹沈晴阳因瞒报不洁之身进宫罪犯欺君,心中惶恐,又无处倾诉解脱,因我们兄妹从小最是亲密要好,是以她将实情写在信中告诉了微臣,以求倾诉积郁多时的不安,稍许缓解心中的罪孽感。臣该死,怕沈氏满门受到牵连,私心护短,当时本欲将此信付之一炬,但良心上又惴惴不安,担心日后如有万一墨瞳因冤无法自辩祸及性命,此信或许便可还她清白救他一命,是以臣便藏匿了此信。然臣日夜备受良心谴责,此刻再不讲出实情,臣恐百年之后,九泉之下无言面对墨瞳。”
    他心中狂跳,这番说辞早在心中过了数十遍。其实他七年前找到晴阳,得知了真相后,便让晴阳写了这封信以备万一,也许,冥冥中自己早已预感到墨瞳会因为此事承受大难。但当墨瞳真的因此被贬斥之时,他终究还是懦弱不堪的,不敢将此信拿出来呈给晖帝。他心中揣着这个秘密七年,久到几乎都要淡忘了,可是这次墨瞳离宫之事,仿佛在他心中戳了一个洞:沈氏的罪孽,却要一个无辜柔弱的女子用一生来承担!每每想到墨瞳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他便整夜整夜无法成眠,眼前总是浮现出当年那个倔强坚强的小女孩,站在府门前,不卑不亢的对自己说:“我什么活都会做的,请买下我吧!”难道自己的五百两银子,真的就买下了她的一生?自己究竟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如今,祖母和父亲均已驾鹤,他也少了许多顾忌,今日豁出一切都要还墨瞳清白,哪怕晖帝震怒处置沈氏一门,也就此认命了!
    晖帝快速的看完信,面色铁青,额上青筋爆出,双眼怒瞪着沈昕祺,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昕祺叩头道:“皇上,一切罪过都因小妹晴阳而起,墨瞳受命于主,实属无辜!”
    “闭嘴!”晖帝怒喝一声,眼中却蓄着泪光,声音酸涩黯哑:“你若早些拿出此信,墨瞳……何至今天!”
    “臣罪该万死!实在是怕皇上震怒,降罪沈氏满门。”
    “那你今日就不怕了吗?”晖帝恨恨道。
    沈昕祺默然不语,拜伏于地。
    室内寂静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晖帝颓然的说了一句:“罢了,你且去吧,让朕和墨瞳待一会儿。”
    寂寞宫墙,又是清秋,她垂首扫着落叶,忽然见到一双明黄的锦靴,惊喜抬头,却见晖帝满面怒容,指着她斥责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龙涎香缭绕的帐幔内,她静静安睡,睁开眼间,却见到晖帝正与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在她身旁欢爱,她大声尖叫却无法发出一丝声音……无边无际的冰原,她拼命狂奔,却怎样也寻不到慕容澈的踪迹,恍惚间落入了漆黑幽深的冰窟,寒流没顶而至……滚滚黄沙中,她看到他回头冲他微笑,她快步奔到他怀中,抬眼间却见他颈中的鲜血奔流如注……
    噩梦,仿佛经历了万年的噩梦,墨瞳终于再度悠悠醒来。
    她迷蒙的望着前方,仿佛眼中捕捉不到一丝影像。
    良久,忽然小声问道:“皇上……何时将奴婢斩首?”
    晖帝满眼心疼的看着他,墨瞳垂眸又道:“还求皇上早些赐死,我不想他在黄泉路上等得太久。”
    晖帝强忍着心中翻天的巨浪,将手中的信递到墨瞳眼前:“你看看吧。”
    她吃力的抬起手接过信,看了两行大是惊讶,满脸不解的看着晖帝。
    晖帝道:“这是沈昕祺刚才呈上来的,他说是敏嫔随我出宫前偷偷写给他的。”
    墨瞳心中微动,晴阳出宫前何曾给沈昕祺写过信?这信……难道是沈昕祺后来找到晴阳时特意让她写的?可此时讲出真相难道就不怕皇上震怒追究吗!唇角不由溢出一丝叹息:“沈二公子这是何苦……”
    晖帝猛地抓起她的手:“你早都想起来了?那为何不对我讲实情?七年多啊!你……你这又是何苦?”
    墨瞳苦涩的摇了摇头道:“奴婢也是一个月前刚刚记起来的,还是……进了承欢殿方记起来的。”
    “承欢殿?”晖帝疑道:“一个月前?你何时去过承欢殿?”
    墨瞳苦笑道:“皇上可还记得莫言?”
    晖帝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嘴唇颤了颤:“你……难道那个莫言就是你?!”
    墨瞳谈谈的点了点头,“奴婢是看了……方记起……替晴阳侍寝之事的。”
    晖帝压抑着声音问道:“是谁让你去承欢殿的?又为何要易容?”
    墨瞳虚弱的笑笑,道:“奴婢曾去求皇后娘娘放奴婢出宫,她便要奴婢去承欢殿伺候,等她出了恶气方考虑恩放奴婢。奴婢道承欢殿的第一晚,恰逢皇上……临幸陈才人,奴婢那时才真正将往事全部想起。”
    “你!你在养心殿待了那么多日,为何不跟我说!”晖帝握起她的手,恨不得揉进心中。
    “奴婢……”在晖帝伤痛的目光下,她轻叹一声,改口道:“我深知关系重大,与其让那么多人被牵连,莫如我一人背下……”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毕竟面前的人是自己大半生追随爱恋之人,临死前,何苦再剑拔弩张、仇怨相向。
    晖帝哑声道:“所以你便想方设法离宫,甚至不惜承受皇后给你的折辱!你可知道,我将你放逐冷宫,不闻不问,实是为了平息前朝和后宫的怨气,是为了保护你啊!我本欲待到今年太后五十大寿大赦天下之时,将你放出来。难道你就不能再等几个月吗?你不是曾经决心要与我一路走下去的吗?为何现在却要离我而去?”
    墨瞳摇头道:“当初是我太傻,你心里永远扎着那根刺,每一次见到我,那刺便深入一分,我如何能苛求你我相处仍如初见?当年跟你回宫……终究是个错误。”她望着帐顶,脑中又浮现出慕容澈银发飞扬的样子,幽幽道:“就当我后悔了……咱们都放手吧。”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对吗?”晖帝从袖中抽出一条锦帕,闷声道:“你将我蒙在鼓里十年!如今一句‘放手吧’,便可以潇洒的走了吗?”
    墨瞳猛烈的咳了几声,边喘边道:“皇上,晴阳当年本不知道会要进宫侍奉皇上,她与天旅哥二人两情相悦,情不自禁,后来奈何命运弄人,她不敢对沈尚书讲出实情,更不敢违抗太后懿旨,只能硬着头皮进宫,结果就这样一步错,步步错……时隔这么多年,也请您念在晴阳也是身不由主、情非得已的份上,看在我冷宫七年葬送的时光的份上,莫要再追究了吧。”
    晖帝心中最柔软的一处似乎被墨瞳的泪水淹没,他再次轻轻将墨瞳拥入怀中,柔声道:“别怕,我再不会逼你。别再离开我好吗?我们,已经错过了太久太久!我答应你,不追究任何人,你也要答应我,不许放弃!我要你活着!要你好好的活着!”
    墨瞳仰头望着晖帝,哽咽道:“起初你骗了我,本是无意。后面我又骗了你,却是别无他法。如今你也都知道了,从前,我的人我的心,从始至终只属于你一个人……你心里的刺可以挑出来了,便不会再受折磨了……从今以后,就请让我把自己留给阿澈吧,他为了我……付出太多。”
    “墨瞳,我也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啊,从此后我再不要你受半点委屈,不要离开我!”晖帝急道。
    墨瞳忽然笑的妩媚灵动:“那么……若我要你废了李后呢?”
    晖帝皱眉不语,双眸中流洒着阴郁。
    “你能一刻不离的在我身边,保证我和我所在乎之人不再受到别人伤害吗?你能在明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情况下处罚害我之人而无论她是谁吗?你能舍下其他女人从此只守着我一人吗?”墨瞳说出这一长串咄咄逼人的质问,面上却仿佛云淡风轻。
    “……是我负了你。”晖帝眼中眸光一痛,长叹一声,闷声道:“你可怨我?”
    她唇角勾起一丝虚无的苦笑,望着面前依旧俊逸的男子,仿佛又见到当年树下风姿翩翩、潇洒不羁的丘山,柔声道:“你,作为天子,对我的恩宠着实已经令我感动知足,我也知道那已经到了你所能为我做的极限,我真的不怨你。我曾经天真的想只要有你,什么都可以挨过去,但是我错了,你有你的无可奈何,你有你力所不及,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过往,想在宫中生存,太难太苦……你不可能再为我舍弃更多了,我明白。所以,咱们都放手吧……”讲到最后已然气息微弱,眼皮似有千斤重,终于安静的昏睡在晖帝的怀中。
    晖帝垂头凝视着她唇角的笑容和眼角的泪珠,痛彻心扉。一滴泪低落在她面颊上,他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将自己的泪眼埋在她的乌发中。
    十五日后。
    雪化云开,朱红的宫门大敞,一辆马车缓缓驶出。
    车帘被春风吹拂着,开合间露出一张秀美而苍白的脸,更衬得一双漆黑的眼睛灵动如墨。
    身着月白锦衣的男子负手立于宫楼之上,春风中,更显眉目英挺,衣袍翩翩,贵不可言。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透出满目悲凉孤寂,直追随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马车一路驶出了皇城南门,转向一条林间小路后慢慢停下。
    夕阳下,一人一马立于路中,银灰长发随风轻扬,刚毅的线条亦被晕染的柔和多情。
    女子掀开车帘,举目前望,眼神恬淡静好,唇角绽出无尽温柔……(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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