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碎掉的沙漏

26 谁比谁活得悲伤


陆扬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苏格,怎么又出神了?”
    苏格惊吓地回过神:“啊?……啊,是么。”
    “广告细节都处理好了没?”
    “好了。”
    “传给我再看看,下午客户会过来。”
    “是,知道了。”
    “哦,对了。”他忽然喊住她,“你那个朋友怎么样了?”
    记得那个时候,还真让他吓了一跳。一个女孩子遇到这种事,不知道精神能不能承受住。不过看看,苏格倒像丢了魂似的。
    “她没事了。”苏格说,“一个星期前她爸找到了,不过之后我们就没怎么联系,现在应该在还债吧。”
    “噢。”
    她走过去拿起他的杯子,笑了:“要喝咖啡吗?最近手艺有长进哦。”
    总觉得她在刻意岔开话题,陆扬就没有再问,转而一笑让她去泡杯牛奶咖啡。
    自从混熟后,苏格和陆扬说话有时候就不再那么客气了,出了公司就更加随便,跟普通朋友一样。
    一周前,公寓。
    孟北和陈茉瑜把失踪多日的郑兮媛的父亲带进来,说是在逛街的时候遇见的,穿的破破烂烂的和几个乞丐蹲在一起,他差点没认出来。
    他们早就收到苏格的通知,就赶紧把人带回来。
    见到郑兮媛,她父亲的神情更加窘迫,女儿的眼神复杂的令他不敢直视。她颤动着双唇,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爸,妈死了,你知不知道。”
    父亲肩头一震,声音堵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发不出。
    “你不再去赌了好不好?”郑兮媛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说着,“你不去赌钱,咱也不逃,我帮你还钱。妈临死前说过,一家人,路再难也要一起走。她已经不在了,我俩一起,好好过日子,把这辈子平平淡淡地走完。爸,你说好不好?”
    “可是欠了那么多!……你要怎么还?还一辈子吗?”父亲看着她。
    “没事儿,一定还得清。你也去找份正当工作,我俩一块儿还。”她从来没有过如此坚定的眼神。
    只要你活着,我就知足了,再苦也能熬过去。
    父亲流着泪:“……好,好……不赌了,再也不赌了。咱俩好好过日子,还债。”
    做了大半辈子的发财梦,到头来家破人亡,四处躲债,还有什么意思?
    后来郑兮媛和她爸离开了。
    再后来,就断了联系。
    苏格不知道他们住在哪,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只有昨天接到了郑兮媛的电话,说自己找到一份赚钱的工作,让他们不用再担心她了。
    于是,他们也暂时放心了。
    只是,那一天,郑兮媛像疯了一样坚定的眼神,却总是挥之不去。
    下午的时候,东润公司的几个干事来审核广告制作,苏格跟着陆扬进会议室详细协商。
    早知道那些老狐狸不好对付,鸡蛋里挑骨头的事苏格也不是没见识过。幸好陆扬早有准备,一次性做了四份设计案,让他们自己挑,哪里不满意现场改掉。
    说实话,就这时候,苏格不得不承认佩服陆扬。能够独自应付那些人,不愧年纪轻轻就当上GROY的艺术总监。
    终于听到那句象征结束的“合作愉快”,苏格都想高呼万岁了。
    “真够难缠的。”苏格撇了撇嘴。
    陆扬撇了她一眼:“现在知道挣钱不容易了吧。”
    “就你知道,知道赚钱不容易还总扣钱!……”她一记狠瞪。
    陆扬露出整齐的八颗牙:“不迟到也是不扣的。”
    这笔生意就此告一段落,陆扬早有承诺,要是这笔生意签下来,整个七层一起去狂欢,苏格可全记着呢。
    她眯着眼灿笑:“那么陆总监,晚上是请我们吃什么呀?”
    “……你记得真牢。”
    “那是当然的。”苏格的手机突然响了,“喂……教授?有,有事?……啊?明天么?还有一个月不是……哦哦,我知道了,最迟明晚是么?……好,再见。”
    挂断。
    “完了,明天要交论文。”一想到那篇连她自己都没弄明白几个词的学术论文,苏格顿感头痛。
    “你没写完?”
    “还有一点……”
    “那晚上的庆功宴你不能来了?”
    “谁说的!玩一小会我也甘心了。”她豪气地把手往陆扬肩上一搭,坏笑道,“之前克扣了我好几百,痛宰你丫的机会岂能放过?”
    “……”陆扬叹息,语重心长道,“怨怨相报何时了……”
    苏格一咧嘴:“那得看我心情不好不好。”
    晚上。
    酒吧。
    “我还以为会带我们吃海鲜呢……”苏格一脸失望。
    陆扬汗颜,指了指身后那十几号人:“您老能说点实际的吗?”
    他们走了进去。
    难得逮到陆总监请客,众人也就都不客气了,啤酒一箱一箱往这边搬,大有喝不完还要打包带回家的架势。
    不过,苏格可就郁闷了。
    “服务员,拿瓶纯果汁!”陆扬喊了一声。
    一分钟后,苏格面前的酒被替换成了百分百“儿童纯果汁”。
    “哎……”她茫然地指了指果汁,又指了指自己。
    陆扬点点头。
    “为,为什么呀?!别人都可以喝酒,为什么就我喝果汁?!”她登时就不满了。
    陆扬暼了她一眼:“就客官您那酒量,哪敢让你碰酒?我今天没开车出来,一会酒精中毒难道让我拨120?”
    随着他的话,苏格的底气彻底泄光了。
    好吧,这是事实。
    “哇!酒精中毒?!苏助理你以前都没碰过酒吗?!”旁边的人看她的表情跟在北极撞见了南极帝企鹅似的。
    “呃……酒量算差吧,我以前喝啤酒都在那撒酒疯呢。”她解释得倒挺顺口。
    于是,众人的目光更加诧异了。
    “别这样看着我啦!法律也没明文规定不会喝酒就是错的!……”苏格扶额。
    “……看来你只能喝果汁了。”
    “有个小小的请求……”苏格别扭地看了那果汁一眼,“换成可乐行不行?”
    她巴巴地望着陆扬。
    陆扬一回头就笑出了微微一笑很倾城的感觉:“碳酸饮料对身体不好。”
    苏格愤愤地抱着她的果汁咕咚咕咚地喝,陆扬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有希望通过喝果汁来把之前被他扣掉的几百块钱喝回来的企图。
    喝了一会,大约是觉得无聊了,大家就提议玩个游戏——喝酒能玩什么?文明一点的就是“真心话大冒险”。
    苏格一直怀疑这里面有黑幕,因为那团纸条总是停在她手里,然后她就得一边灌果汁一边回答问题。
    “苏助理你第一次和男朋友约会是在什么地方!?”
    “苏助理你有想过结婚么?”
    “苏助理你谈恋爱有被劈过腿吗?”
    ……
    苏格第一次发现七层的人看着挺正经,其实比哪层的人都要八卦。
    “咳。”她正色道,“没劈过腿丫的算屁啊,没被劈过才叫奇迹好不好!”
    当那团纸巾第16次传到她手里就停下的时候,苏格的表情拧巴的就跟天津□□花似的——这群小王八羔子就是在整她。
    一个同事问:“苏助理,如果现在给你一百万让你去旅行,你想去哪?”
    苏格哭丧着脸:“一百万就暂时免了,我最想去厕所……”
    说罢,她就起身跑了出去。
    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快10:00了。
    “啧,还要回去赶论文,扫兴……”她正打算回去跟大家告别,忽然从左手边的不远处的那个位置上传来了一阵夸张的笑声,苏格想忽略都做不到,无意识地向那边看了一眼,目光在一个穿得极其性感的女人脸上猛地停住了。
    绯靡的灯红酒绿之间,不断闪烁刺眼的灯光下,那个妖娆的陪酒小姐身若无骨般软软依在一个男人怀里,妩媚巧笑,任男人的手在自己纤细的腰肢上来回抚玩。
    即使那个陪酒小姐化了很浓的妆,苏格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事实上,她倒宁愿此刻自己眼睛瞎了。
    耳边的DJ曲震得地板都在颤抖,苏格的世界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充斥着寂静。
    她迈着有些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过去,在他们身后站了许久,最后连声音都在发抖:“……河马姐……”
    郑兮媛立时惊愕地回过头。
    四目相对,竟是无言。
    【“我已经找到赚钱的工作了,不用担心,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
    “河马,你在干什么……”苏格瞪大了眼问她。
    男人把手搭在郑兮媛肩上,扫了苏格一眼:“你们认识?”
    郑兮媛目光中一瞬间的错愕在苏格犹如五雷轰顶的神情中尽数掩去,旋即对他妩媚地一笑:“不认识,她认错人了吧。”
    干脆的否认,苏格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你给我起来!”苏格大步走过去一把把她从那个男人怀里拽起来。
    谁料郑兮媛一把推开她:“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说你认错人了!”
    说罢,顺势坐回男人腿上,双手如藤蔓般缠上,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男人拉她起来,笑了笑:“我们走吧。”
    然后就揽着她的肩向门口走去,把不之所以的苏格留在了原地。
    陆扬凑巧来找她,看她跟丢了魂似的站在那,便拍了拍她:“苏格,你在这干什么?”
    苏格啪地推开他,一路狂奔到门口。
    “河马!!”她冲出去的时候,郑兮媛和那个男人已经坐车走了。至于去了哪里,苏格不敢想象。
    只感觉初夏的气温突然间凉了不少,回想起方才的画面,刹那间,从前那个会做着美梦,会真诚地哭笑,会笑话她脑子里装了一坨稻草的河马姐在苏格脑海里支离破碎。
    美梦之所以被称为美梦,是因为现实太残酷,残酷得让人失去了面对它的勇气。
    苏格蹲在马路旁哇地就哭了:“这个笨蛋!缺钱跟我们说啊!……干嘛非要去做这种生意!……河马你个傻瓜!!……”
    怎么能去做坐台小姐!你把自己当什么啊?!
    次日上午。
    苏格和季茗向公司请了假,回了一趟学校。
    昨晚的事苏格不敢跟其他人讲,只让季茗知道了。季茗听后没多说什么,只是第二天早上就拉着苏格去了化学系。
    她们站在郑兮媛她们班门口时,郑兮媛正在做一道习题,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一点异样都没有。
    “河马你出来。”季茗冲进去,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她拉出来的。
    “你别拽!抠到我肉了!”郑兮媛吃痛地推开她。
    季茗回过头:“你还知道疼?我问你,你是不是为了钱去酒吧做那个了?”
    郑兮媛愣了一下,看了苏格一眼。
    “你别看苏格,要是她不告诉我,你打算瞒我们到几时?”季茗说。
    郑兮媛深吸一口气:“没错,我的确在做。”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似的。
    “为什么?”苏格看着她,“你缺钱可以跟我们说啊,还债的事再怎么样我们也会帮你想办法,你怎么不说呢?!宁愿去做那种事也不跟我们说,你到底把你自己当什么?!”
    “呵……跟你们说了又能怎样?我爸欠了四百万——四百万!不是四千块!你们怎么帮我?把自己卖了替我还债?”她凄冷地笑,“你们怎么不说了……”
    “河马……”
    “像你们这种养在温室里的花朵怎么能想象从小被欠债压得无法翻身的我的处境?你们有在大雪天还得为了几个馒头出去捡塑料瓶卖钱么,有每天拼死拼活地工作、兼职,为了还得起债不在明天被人打死么,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妈被债主逼死么?!你们有尝过这种滋味吗?!啊?!”她发疯一样地吼着,“你们怎么可能理解得了?还在这说什么好听的?对我有什么用?做那个能赚钱,我们家要开饭,要生活,什么应该不应该——你们来告诉我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应该!!”
    二人哑口无言。
    虽然知道她被逼无奈,虽然明白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因为生活所迫,但是只要一想到曾经那样明媚的她游走于形形□□的男人之间的不堪,季茗还是没控制住,扬起手甩了她一巴掌:“你没救了!郑兮媛!”
    “季茗!……”苏格想拦没来得及,眼睁睁看着郑兮媛受了这一耳光。
    郑兮媛凄凉地微笑:“对,打得好,我他妈的就是一贱骨头!所以就别再管我靠什么生活了行不行?!”
    季茗气得调头就走。
    苏格看着郑兮媛:“河马,我求你了,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们一起面对,别都自己硬扛,至于你做那个……自己小心一点。”
    除此之外,发现竟无话可说。
    在这个社会里生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痛苦,不是你认为什么不对它就是不对的。举着冠冕堂皇的旗帜大言不惭地讨论着道德操守,可实际上却对别人没有任何帮助。
    有多少人饿死街头,有多少人被命运逼得走投无路?又有多少人整天大鱼大肉,连狗吃得都比人吃得好?看不见这些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评论那些早已活疯了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所以苏格,无言以对。
    只能说,自己小心。
    当她追着季茗跑远,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的是郑兮媛陷在光芒里,泣不成声的面孔,突然觉得很陌生。
    她明白。
    那个灿烂在年华里的郑兮媛已经死了,连同闪耀的青春,都被埋葬在那条冗长冗长,如同一个永恒的老巷里,再也找不回了。
    本就年华易老,又谈何止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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