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碎掉的沙漏

37 如果,我们都曾珍惜过


不知道在电视上看到过多少被毒品折磨的人,但是极是已经看过千百例血泪交织的事件,也绝对比不上她们现在亲眼看着那个曾经那样开朗鲜活的孟北被这玩意儿撕扯得死去活来的模样要来得辛酸刻骨。
    “你们……放我出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孟北双眼充血,哑声哀求。十分钟前,他的毒瘾又发作了,虽然起初凭着意志坚持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在这种局面。苏格已经记不清这几天他到底发作了几次,每一次对于所有人都是一次筋疲力尽的折腾。
    孟妈妈和苏格死拖住他,季茗跑去拿可以捆人的东西。
    “小北!你回来!你不能出去知道吗?!”
    孟北的神情想一个无助的孩子,焦急地望着她:“妈……妈我知道您最疼我了,您放我出去好不好?”
    看着他扭曲的脸和干裂的嘴唇,孟妈妈咬紧牙关,将心头的不忍通通压了下去,含泪毅然摇摇头。
    见求她没用,他立刻又转向苏格:“……苏格,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对不对,我们就像铁哥们儿一样!……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我快不行了……”
    毒瘾在他体内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痛苦的程度已经不是靠意志就可以熬过去的状况。
    苏格拽着他的手丝毫不敢放松,斩钉截铁地说:“孟北,就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今天才绝对不能放手!……季茗!你好了没?!”
    “找不到绳子,只有床单!”季茗拖着两条刚扯下的床单和一张椅子跑过来,“赶快把他绑这儿!”
    苏格和孟妈妈拼尽全力把孟北摁到椅子上,七手八脚地用床单将他捆到椅子上。
    “你们放开我!让我出去!……”身体各个角落都如同有几万只蚂蚁在啃蚀,孟北难受得快哭了。
    越是看见他这样,她们的急决心越是坚定:“捆紧点!”
    戒毒期间容不得心软,无论是谁都要坚持下去——就算他坚持不了,克制不住自己,她们也要坚持。他撑不下去,还有她们替他撑下去。
    小北,这是现在我们唯一能为你做的。
    把他捆好后,她们就死死地按住他,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小北,你不是说……要去北京,去长城上吗?……等你好了,我和你爸陪你一起去,我们秋天去,去看枫叶!……你想想那漫山遍野的红色该多美,你想想……”孟妈妈抓着他抽搐的手。
    苏格紧紧抱着他,笑着求他:“你坚持下去好不好?一定坚持下去!你说过的,我,你,季茗,我们仨老得都只能啃豆腐的时候会一起住在像四合院一样的大院子里,坐在藤椅上,一起说着我们从前做过的事。我和季茗都记着呢,你一定能撑过去的!”
    “……我没,忘……可是好难受!……好难受……”孟北痛苦地抽动着,意识都快没了,朦胧着眼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妈,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儿子!你能做到,妈相信你!季茗和苏格都相信你!”孟妈妈心疼地抱住他直哭。
    他的抽搐愈发地厉害,苏格见情况不对,下意识地把手臂递过去让他咬:“他在痉挛!快去拿毛巾!”
    “苏格你的手!”孟妈妈惊呼。
    他竭力忍住痛,不敢贸然把手缩回来:“快拿毛巾,别让他咬到自己舌头!”
    季茗急忙跑去拿了条毛巾塞进孟北嘴里,苏格这才得以把手缩回,手臂上赫然一道深深的牙印。
    她隐忍地把袖子拉下来:“我没事,先看看小北。”
    她们就这样守着孟北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状况才渐渐稳定下来。此时,三人的体力早已透支,疲软地瘫坐在地。
    孟妈妈拿来了紧急救助箱帮苏格的手臂上了点药。
    看着已经身心俱疲昏睡过去的孟北,三人轻轻松了口气,这次总算熬过去了。
    “没事儿,我皮厚。”苏格打趣儿道。
    孟妈妈紧张得很,让司机开车过来把她们送去医院好好地包扎了一下。
    从医院回来,家里已经收拾过了,孟北刚醒,坐在桌子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一碗鱼汤,原本合身的T恤变得好像能将他整个人包在其中,手臂的关节明显地突了出来,消瘦得不成样子。窗外的阳光像被切得细碎的金沙透过玻璃照在他苍白的脸颊,仿佛一把把利剑,能将他的身体贯穿。
    苏格有些不忍心看。
    孟北侧目注视着她们,笑容恍若透明:“你们回来啦。”
    “嗯。”她们走过去,“感觉好点没?”
    “好多了。”他注意到苏格手臂上醒目的白色绷带,不禁一愣,“苏格,你的伤……是我?”
    他试探地问。
    苏格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冲他灿烂地笑:“我想感慨一下来着——平时怎么就没注意到你丫什么时候把那两颗虎牙磨得这么利啊!”
    她尽量把口吻放得轻松自然,可孟北还是沉默了。
    “……对不起,本来不关你们的事的。”迟疑了一会,他悲伤弯了弯唇角。
    苏格实在看不惯他客套的样子,反手拍了他一下:“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我说关我的事就行了,你安心养病,以后你好了,有的是你补偿的机会。”
    她大大咧咧的模样,反而让孟北笑了出来。
    孟妈妈又盛了两碗鱼塘给她俩补身子,这些天的折腾,两个女生看起来瘦了一大圈。
    三个人默默地喝着鱼汤,孟北忽然抬头:“我有跟你们说起过吗?她怀了我的孩子。”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提起有关陈茉瑜的事,二人一下子怔住了。
    他一直笑着,往下说:“其实听到她跟我说这个消息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没当过爸爸,也不知道当爸爸是什么感觉,我只要一想到十个月后会有一个未来叫我爸爸的小家伙在我怀里哭哭笑笑,我就特别期待。这种期待有时候连做梦都忍不住会笑一样……”
    “她……”
    “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他垂下头,不再说话。
    三人都沉默了,气氛压抑,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陈茉瑜,也许是一时想起,也许什么也不是。
    孩子,大概已经做掉了吧。苏格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虽然他们都心知肚明。
    从孟北家走出来时,苏格突然觉得阳光比透过屋子里那扇被上锁的窗户往外看的要刺眼许多。明明是同样的阳光,只不过隔了一面玻璃,就有了差别。明明是同样的人,只不过走过一段并不算漫长的岁月,便有了物是人非之痛。
    站在自家门前,望着已经多年被雨水侵蚀,终于变得锈迹斑斑的红漆大门,苏格竟然会觉得有点害怕。
    这扇门的后面,从前种的花都开得差不多了吧,最右边的花坛里当年她执意要求种下的那几株栀子的叶子也该冒出来了吧,苏格拉底应该正领着时光和流年在开满紫花的藤架下悠闲地散步,那双像薄荷糖般的眼睛是否依然时而透着狡黠时而透着乖巧?
    钥匙慢慢地□□吻合的锁眼,拧动,推开。
    院子里传出清脆的流水声,风温柔地吹着,拂响了她挂在房间窗口的翠色风铃,仰着脸望去,像一串玲珑剔透的翡翠风湮,发出动人的歌谣。
    回忆刹那间涌泻而出。
    正在洗菜的女人抬起头看见她,略显苍老的脸上的表情霎时百味杂陈,手中的菜啪地掉在地上。
    苏格红着眼,鼻子酸得快要吞没她哽咽的声音:“妈……”
    其实为了孟北,她不应该回来的。如果让妈知道她帮人戒毒,一定会整天为她担惊受怕,时不时跑过来。可她想家,经受了太多喧嚣的她看着家门近在眼前,内心的冲动几乎要将她的心整个儿炸开似的。季茗便让她回来一会。
    “你,你怎么回来了,不用工作吗?”
    她扬起一抹暖笑:“我请了下午的假。”
    傍晚。
    苏格推开门:“我回来了。”
    季茗看向她:“你回去一趟怎么弄得这么晚?”
    “本来早回来了,我妈非要送我上车不可,我又不能不让她送。”她无力道,“结果我坐着车,半路让司机把我放下来,打车才回来的。”
    季茗点点头:“阿姨和叔叔去公司了,那边出了点紧急事故。”
    “小北呢?”
    “在楼上,情况还算稳定,不过不知道一会会不会怎么样。”
    “所以现在这里就我们俩?万,万一……”她们边说边上楼。
    这两天孟北每次发作都有孟父或者孟妈妈在,好歹多个帮手,如果只有她们,碰上毒瘾发作的孟北,实在不敢想象万一拦不住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要不再找个人来?”
    苏格摸出手机翻看通讯簿,目光快速扫过一个名字后立刻往下拉,可下面可以拜托的男生的名字只有小胖和陆扬。小胖目前人在青岛,就算搭飞机也赶不过来,以陆扬的身份让他来也太……
    “你看好了没?”季茗催促道。
    “……嗯。”她犹豫再三,还是把按键拉回那个只看了一眼就跳过去的名字上,拨过去,“……喂,顾笙远吗?我是苏格,这边出了点事……不是我,是孟北。他……现在不方便说,总之你有空没?……嗯,好,我们等你过来。对了,那个……别麻烦米薇,她怀孕了,不方便。”
    迟疑半响,电话那头的人嗯了一声,挂断了。
    “你把顾笙远叫过来了?”季茗瞥了她一眼,“可能要守半宿呢,你不怕米薇误会?”
    透过窗户,房间里的孟北坐在那安静地看书,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苏格目光漠然:“那能怎么办,还有能叫来帮忙的人?”
    孟北正是非常时期,她哪还有闲功夫顾东顾西?万一他毒瘾发作,她俩哪有把握控制他,到时候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她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唯一还值得做的就是放开,这种时候没有什么误会能比孟北更重要。
    等了将近半个小时,顾笙远到了。
    他进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外套,顺带着一抹灿烂的夕阳,刺痛了前去开门的苏格的眼。
    还是这样让人觉得舒服的类型啊。
    她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紧,继而又换上满脸自然的微笑:“你来啦。”
    顾笙远拎着刚才顺道去买来的全家桶进来,笑着说:“我猜你们还没吃饭,就去买了这个,要么?”
    苏格还没来得及回答,季茗已经跟跌形象地扑出来了:“顾笙远你真是我们的大救星!”
    她抱着全家桶的崇拜眼神,仿佛那不是肯德基,而是她家祖宗灵位。
    苏格无奈地笑了笑,关上门,朝二楼喊了一声:“小北,快下来,你看谁来了!”
    听到她的声音,没一会,孟北便从楼上下来,看见来人的时候肩头不禁颤了一下:“顾,顾笙远?!……你怎么来了?!”
    “是苏格让我来的,还没来得及告诉我理由。”顾笙远望着他消瘦的身形和苍白的脸色,皱起了眉,“你怎么弄得这么憔悴?生病了?”
    “小北快过来吃全家桶!”季茗急急打断他,把孟北拉过来,塞了一大块鸡排给他,同时给苏格使了个眼色。
    苏格会意地把顾笙远拉到阳台上。
    顾笙远一脸茫然地盯着神色紧张的她:“到底怎么了?”
    苏格就把自己知道的简单地陈述了一遍,听着听着顾笙远的脸色越发地难看。
    苏格把他叫来就是为了孟北,她就直接了当地问:“所以现在,你帮还是不帮?”
    他皱着眉:“自然要帮。”
    “那就行了。”她舒了口气,“叔叔阿姨不在,我们得守着孟北。”
    “万一他毒瘾发作要怎么办?”
    “……把他按住,要么捆起来。”
    他注意到她手臂上的一道道伤痕,心头一紧:“你和季茗守了他多少天了?”
    “快一个星期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他简直难以想象为了孟北,这一个星期她和季茗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
    闻言,苏格意味不清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哧地笑了一声,别开脸什么也没说。
    但就是因为她什么也没说,她沉默的神情却让顾笙远感到更加难过。
    吃完全家桶后,孟北跟顾笙远打了招呼便拖着虚弱的身体默默上楼去了。季茗像个家庭主妇,麻利地收拾好残局,本来想过去跟他俩聊天,但是在看见二人靠在阳台上,背对着屋里的灯光,显得格外清瘦,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决定不过去了。
    所有的树枝,房屋和路人此刻都陷在浓郁如一副油画的钴蓝色天空里,随着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绯红褪去,转变为近乎黑色的轮廓,夜幕中,充满了静谧的韵律。
    要是换了从前,她绝不会花时间去注意傍晚的景致,这时候她更喜欢抱着一袋吃的坐在笔记本前看一部老电影,或者是为第二天的文件奋战到深夜。
    可是顾笙远偏偏有一种能令她整个身心都安静下来的力量。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就算她已经决定断了念想,他依然是她那些年叫人舒心到骨子里的18岁少年。
    “米薇怎么样了?”她忽然问道。
    顾笙远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突然问起米薇很是不解:“她很好,孩子也很好。”
    “是么,不错……”她笑得安静而美好。
    顾笙远忽然觉得,此刻半隐在深色天空中的苏格的侧脸,微微仰起了下巴,比很多时候都要美丽。他明白,那叫成熟。
    很多时候,成熟并不是指心的苍老,而是明明难过到想任性地哭一场却该一直保持着最美的微笑说再见。
    她从没打算让任何人为难。
    “我今天回了趟家。”她又说,一边说一边望着不远处熟悉的那盏灯光,弯着嘴角,“然后我发现我妈老了,我能找到那么多的皱纹。以前怎么都不知道人可以老得这么快……
    “还有苏格拉底,你还记得它么?……它已经很大了,在猫龄中算个中年妇女了诶!它的孩子,现在好像它刚来我家的时候……一家三口时常趴在花藤下晒太阳,好可爱……
    “我在想,人一旦长大了,是不是很多事都不得不跟着改变。从前那么期待长大,可后来真的长大了居然会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她始终在笑,可顾笙远觉得她快说不下去了。
    他有些不忍地看着她:“笑不出来可以不笑。”
    “没有啊,我现在很想笑。”她的笑容灿烂中带着尖锐的刺,疼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是她忍住了。
    面对他,除了笑,她还能做什么呢?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与那个永远叫人看着就舒心的干干净净的少年初次见面的场景。在蓝色的水族馆里,周围浮动着晶亮的气泡,接吻鱼从头顶缓缓游过。他帮她追逐一只虎斑猫,浅笑着把猫咪捧到她面前,还陪她一同去看海豚表演……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邂逅了明亮的阳光。
    她始终以为那叫邂逅,如今才明白那只不过是一场平淡的相逢。
    他们守着孟北一直到孟北的父母从公司回来,中间孟北虽然发作了一次,所幸情况并不算特别糟糕。幸好顾笙远在才帮她们制住了孟北。
    顾笙远开车送她俩回公寓的路上,季茗靠在后座累得睡着了。苏格发现在车前暖黄色的灯光映照下,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平静。
    “要是累了就睡一会,到了我叫你。”顾笙远说。
    她摇摇头,转过来看着他,轻轻地问:“顾笙远,你很爱米薇么?”
    “……是。”顾笙远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苏格得到的回答,明明应该是很伤人的,她反而很开心地笑了,认认真真地如同告别般对他说:“那就请你好好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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