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碎掉的沙漏

42 微暖微凉


两年后,初夏。
    又是一个明媚的晴天,清朗的阳光洒在白色的阳台的瓷砖上,如同被融化的香草雪糕,呈现出这个季节特有的柔软,
    一杯咖啡在海棠色的玻璃茶几上轻轻放下,苏格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走过来,将阳台印着清秀小雪梅的窗帘拉开,夹着暖香的风立刻吹了进来,刹那间令人心旷神怡。
    她迎着阳光伸了伸懒腰,坐在藤椅上。
    蓝色风信子插在她眼前薄水色的玻璃花瓶中,阳光安静地铺下浅浅的阴影,白瓷杯反射出蜜金色的光芒,生活显得格外宁静。
    偌大的屋子弥漫着佛手柑的淡香,这里是陆扬的家。她与陆扬已经同居一年多了,一个月前正式订了婚。
    她从来没敢想自己能和陆扬走到今天。
    一本陈旧的相册摆在面前,她慢慢翻开。这是她偶然在家里的箱底找到的,似乎是很久以前拍的一些照片。
    第一张照片里的是5岁的孟北和她。孟北穿着干干净净白色小衬衫和七分裤,对着镜头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傻兮兮的模样十分可爱。
    留在几个月前,孟北订婚了,和一个她们从没有见过的女子。这门婚事是双方父母安排的,门当户对。那女子长得很漂亮,文静又细心,很有大家闺秀的教养。
    孟北说,她很好,适合做妻子。
    望着他们接受亲友的祝福,苏格她们便不再问。比起是否爱,孟北更希望从此能有一个安定的家庭。
    婚礼办得很盛大,那日的孟北西装革履,英眉秀目,站在娇美的新娘身边,让人不禁想到天作之合这个词。
    第二张照片拍得是十岁的季茗,当年的她站在青梅树下,像个粉雕玉琢的洋娃娃。
    几日前,季茗告诉她,她要重新去做主持人。就算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是个完整的女人,她依然可以是她。真正懂她爱她的人,不会因为她的残缺而离去。
    说这些话的时候,季茗的神情庄重。苏格知道,从前无忧无虑,活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季茗已经随世事无常远去,此刻的她是苏格从来不曾想象的坚强懂事。
    苏格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很高兴地对她说,去吧,我相信你。
    所有的繁琐的鼓励都是多余的,只需一句“我相信你”,对于现在的季茗就已足够。以后的路再苦再难,身后的那句“相信”一直都在,她便一定会大步前进。
    而苏格能为她做的,就是在她身后永远做她的支持者,就像当初她义无反顾的陪伴。
    照片一张张翻下去,许多不知何时早已模糊掉的记忆似乎再次于脑海里鲜艳起来。璀璨年华,笑语欢声,一缕一寸,仿佛被重新拼起了的拼图,组合出她每每梦见的那些岁岁年年。她想,人们喜欢去看老照片,大概就是为了一次次提醒着自己去铭记什么吧。
    相册的最后一页,放着一张高三的毕业照。画面里阳光正好,笑颜清澈如许,那样熟悉,以至于苏格的指尖禁不住一颤。
    刹那间,芳华恍若隔世。
    她不想落泪,于是缓缓地合上沉甸甸的相册,阖上眼,仰面靠向椅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颤抖着吐出来……
    手机铃声乍然响起,吓得她—个激灵跃起,摸出手机接听。手机刚刚放到耳边,电话那头就响起了陆扬的声音:“苏大主编,你该不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闻言,苏格眉头一皱,一脸茫然地反问:“什么日子?”
    不用看都能想象此刻陆扬的表情是多么得头疼:“今天下午要去试婚纱!我快到家了,你衣服换了没?”
    苏格登时“啊”了一声,低头看看自己,苦着脸道:“我还穿着睡衣呢……”
    “……”
    “我马上去换!”说罢,她挂了电话立刻冲回卧室。
    阳台上,厚重的相册安静地躺在风信子的光影中,咖啡泛着浓香的雾气在初夏的清风里氤氲而散,仿佛有什么在一片暖意里渐渐融化,漫开。
    哦,差点忘了,还有五天她就要和陆扬结婚了。
    她忽然回想起昨天和陆扬去民政局领证儿的事。他牵着她,有点像老爸牵着女儿似的,走进去把正要去泡咖啡的工作人员给拦截了。他跟一土霸主似的,一脸自豪地大声道:“同志,我们要登记!”
    看着他的神情,苏格憋着笑别开脸。
    那同志来来回回打量了他们好几遍,转身坐下,一副好笑的表情:“登记就登记,又没有人不让你俩结婚,我头一回见像你们这么猴急的小夫妻。”
    被他这么一说,陆扬顿觉不好意思:“我,我第一次结婚……”
    听见如此令人有吐槽欲望的一句话,苏格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她实在没想到他领证的时候会如此紧张。
    那同志强忍着笑,摇摇头:“看出来了。”
    然后,他给他俩拿了点橘子:“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办手续。”
    陆扬把户口本和身份证拿给他,一边吃橘子,一边等着,苏格吃得尤为欢畅。
    等人家把两张红本本拿来给他们的时候,那盆橘子已经“尸骨无存”了。
    他们在工作人员的祝贺声中从民政局走出来,苏格似乎还在回味刚才干掉的那盆橘子。
    陆扬回头很得瑟地对她挑眉,弓起手臂朝她使眼色:“过来挽着!”
    苏格盯了他半响,眨眨眼,本来想说“肉麻死了”,但抬头看了看陆扬洁白的衬衫,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橘汁的黄手,她冲他嘿嘿一个贼笑,屁颠屁颠第奔过去,上去就是啪啪两掌,印在他手臂上。
    陆扬侧目看着她颇为幼稚的恶作剧,无奈道:“这样你就开心了?”
    苏格用力地点点头:“对,非常开心!”
    边说边又拍了两爪印。
    苏格觉得,能认识陆扬,真的是令她感到十分幸运的事。他和顾笙远不一样,不会令她感到患得患失,他就像她的避风港,总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把她捡回去,借她肩膀依靠,陪着她一直到她哭够,似乎只要她需要,他便永远不会先说离开。
    她说不来什么伟大的山盟海誓,也学不来至死不渝的深情,但是从这一刻开始,她决定了要和她并肩走完这几十年的光阴的一辈子。
    婚纱是她和陆扬一起选的,一层一层的雪纱,裙倨上大朵大朵织花华丽地绽放,一切都美得不像话。
    苏格说,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儿,她当然要选最好的才划算。陆扬逗她,要不我把婚纱给你买回去党家里,你什么时候想臭美都可以。
    可这样就不显得珍贵了呀。苏格眯着眼笑。
    自从同居,苏格发现,陆扬不光上得厅堂,下厨房的功夫也相当了得。厨房里的活基本上他全包了,订婚以来,苏格就进了一次厨房。
    不过,这件事用陆扬的话来讲就截然不同了。
    “陆扬,苏格有给你做过饭吗?”
    “有过一次。”
    “才一次?为什么不让她多做几次?”
    “这个……还是不要了吧。”陆扬犹豫良久,“唯一一次做饭她差点就把厨房给炸了……我还是很爱惜我家厨房的。”
    他扶额浅笑。
    按苏格她们老家的惯例,婚礼前几天,新娘子得回娘家做准备,婚礼当天由男方开礼车过来接人,用老一辈的话来说,这才叫“明媒正娶”。
    所以苏格试完婚纱后就回了家。
    婚礼的前一天,她去了从前和季茗,孟北一起的幼儿园。距离上次来这,园中的设施更加地破旧,园外老旧的矮墙上用朱红画的那一笔“拆”,预示着再不会有人来修理。杂草丛生的院子里,三个木秋千积着厚厚的灰尘,她摸出一包纸巾来细细擦去其中一个的尘埃,慢慢坐上去,因为生怕彻底弄坏了它而分外小心。木头冰凉中带着一丝厚重感,她抓着粗壮的铁链轻轻摇晃,生了锈的链子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在一片荒芜中回响,心仿佛都沉淀在这并不悦耳却令人心安的声音中。
    她想,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来这。
    她不紧不慢地晃着双腿,让秋千缓缓地摇曳。当她第28次踮到地面时,有人走了过来。
    来人暖暖一笑:“苏格,你又发呆了。”
    苏格抬起头看着她,竟然有些惊讶:“季茗?你怎么了来了?”
    “你不会忘记明天我是你的伴娘吧。”
    苏格起身:“没忘,就是觉得你现在那么忙,还担心你不来了。”
    她浅浅地笑着。
    季茗菀尔:“傻瓜。”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以至于没有人记得究竟是多少年前,她们说以后结婚了,要做彼此的伴娘。年华逝去,这个看似玩笑的约定却被她们铭记至今。
    她们并肩走到一棵枝叶疏朗的枇杷树下,苏格指着那一条条交错盘徊的树根:“你还记不记得很小的时候在那——就在那,我埋过一枚硬币?”
    季茗一个激灵:“怎么,你准备告诉我了?!”
    她哧地一笑:“如果没记错,你们为了这事儿跟我软磨硬泡了很久吧。行,明天我就结婚了,今天就成全你的好奇心。”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蹲了下来。
    “上幼儿园那会儿,记不清是谁跟我说的,把一枚硬币埋到地下,可以向这个世界换取一个愿望,但是一辈子只能埋一次。”
    闻言,季茗似是吃了一惊,注视着她,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这好像是我跟你说的。”
    苏格一愣:“是吗?”
    “这只是一个童话书里胡编乱造的传说,不能当真的!”季茗怎么都没想到这个谜团的谜底,竟然是当年自己的童言无忌。
    “可是我相信啊……”她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挖开僵硬的泥土,“季茗,你知道当时我许了什么样的愿望么?”
    季茗摇摇头。
    “我说,我想要一只猫。”她眉眼间满是诚挚的快乐,“后来,孟北就送了我一只猫。虽然隔的时间有点长,但它还是实现了。你跟我说一辈子只能许一个愿望,我也知道人不能太贪心……”
    她将硬币庄重地放进那个小小的坑里:“可就当做我贪心吧,我现在要许第二个愿望——我希望我们都能过得幸福。”
    她仰望着天空,像一座庄严的雕塑。
    一片沉寂里,响起了苏格轻轻柔柔的歌声,这首歌谣是当年在这座幼儿园里学的。就像被尘封已久的八音盒,当年他们围着一架老式的钢琴,一字一句,童声朗朗。
    花已眠未晓
    人怀故年枝
    何处故人笑
    夕阳又古道
    谁在轻哼唱
    似水年华轻逝去
    天外芳草碧连天
    一场冷暖卿知否
    莫别离
    落花摇曳知年少
    半生梦里半生寻
    次日。
    陆扬的迎亲车队开进了巷子,本就拉风的跑车前装点着红色玫瑰,像夏日明媚的朝阳。苏格没有弟弟,于是比她小两个月的孟北就在亲友的鼓掌声中背着她坐进车里,被放下的那一刻,孟北在她耳边温言道:“苏格,我祝你和陆扬白头偕老。”
    平日里还觉得很俗气的祝福,此时听来竟然分外动听。苏格想,这大概就是新婚的心情。
    她回过头看见双鬓早已斑白的父母,忽然想哭了。她紧紧捧着花束,仰着脸把泪水收回去,回头给了他们一个幸福的笑容。
    车缓缓驶出门,苏格看见花坛里开成一片的白色栀子花在随风轻舞,美得无法言喻。
    婚礼上,顾笙远从澳大利亚寄来了礼物和一卷录像带,隔着大海送来了他,米薇,以及他们刚满周岁的孩子的祝福。陆扬握着她的手,站在司仪面前郑重地为彼此戴上戒指。那一刻,台下宾客的掌声如雷鸣震耳,孟北和季茗开心得湿了眼眶……
    英国,曼彻斯特艺术厅后台。
    桌子上放着一个用精致的相框裱起的一张只属于19岁的毕业照。李雅珊背着小提琴久久伫立在照片前,默默凝视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今天,苏格要结婚了诶……不知道那个傻丫头穿起婚纱来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她弯起嘴角。
    另一边,传来了团长的催促。
    她像是突然间从梦里醒来,急忙应了一声,反手将照片扣在桌子上,跑了出去。
    当你在华丽的舞台上演奏着肖邦或莫扎特的名曲,当你享受着台下观众雷鸣般的掌声与鲜花,你是否还能在恍然之间想起,那把小提琴上曾经飞扬过的青春的旋律?
    落花摇曳知年少,半生梦里半生寻。
    落花摇曳只年少,半生梦里半生寻……
    记忆像被某个不知名的人写在扉页上的话语,一字一句,一点一滴,谁乱了朝暮,谁错了年华,时光如破碎的沙漏,洒开一地的我们一同经过的繁华。
    然后,当夕阳西下,天空的云彩瑰红如火,当夜幕降临,一切璀璨被黑夜湮没,当流年不再,谁也不再提醒谁要记得,当夏日已逝,那些花儿都忘记了,那些他们一度以为会永远在一起的人们,也终于都不在了……
    留下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叮咛:莫忘,莫忘。
    而我们缺乏的,却是铭记的的勇气。
    恍惚间,苏格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天空蔚蓝,芳草依依的初夏安静的教室,高三的最后一节课,沙沙的翻书声萦绕在耳旁,偶尔抬起头,看见年华正好的他们专心地背着方程式或与一篇文言文“搏斗”。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平日万分不顺眼的脸此刻却怎么也看不够。
    六月的阳光温暖的恰好,你们在这样美丽的天空下再看看书,而我——再看看这样美好的你们。
    朝花夕槿,犹记往昔。
    时间一年年过去,岁月荏苒。
    最后的最后,我们竟都哭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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