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照疏影风临雪

    这一觉睡得很长、很累,好像不知不觉度过几百年,梦里有许许多多的人,走马观花一样,场景不断在变幻,流沙似的抓也抓不住，她哭着喊着,流了无数的眼泪，直至终于醒来,头脑亦如灌了铅一般沉甸甸的难受，而当时究竟梦见什么，竟已全无记忆。
    她身上盖着厚厚的绣花锦被,如那襁褓之中的幼婴，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丝风都透不进来，温暖得叫人近乎窒息。
    “醒了。”6庭珩一直守在床边，见她睁眼，目光霎时亮若星辰，吩咐身旁的小童，“快去熬碗姜汤来。”
    过雪缓缓侧过脸，他已是俯身靠近，不经意间，彼此的呼吸融在一处，他关心地问：“怎么样，还觉得冷不冷？”
    她迷昏时总在发抖，蜷缩着身子，仿佛置身在冰天雪地，怎么唤也唤不醒，连眼泪都是冰凉的，替她擦泪时，好似淅淅沥沥的小雨溅在指尖上。
    不知从何时开始，过雪再也没有想过，自己某一天睁开眼，看到的人会是6庭珩，因为那段记忆，就恍若贝壳里的珍珠，太美好，太珍贵，让她藏得很深很深，深到不敢去想，不敢去奢求，直至久得，已经变成一种遥远的过去。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一样，那种眼神，叫6庭珩觉得难受，又隐隐约约有些害怕，像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过雪……到底出什么事了……”当时她衣袖上染着血，简直吓坏了他，尔后发现她身上并不现伤口，悬紧的一颗心才算松弛下来。
    过雪瞳孔收缩，所有的意识在须臾恢复，继而阖目，两行清泪簌簌滚落，闪烁出水晶般的光泽。
    她又开始哭，无声而压抑，咬得嘴唇红欲滴血，紧紧抓着被单，宛然暴雨中剧烈摇曳的白兰花，她像个失去声带的哑巴，明明流了那么的眼泪，但就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哭得噎气，快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令人觉得悲恸至极，似乎下一个瞬间，她的身体便再也承受不住这股压力，由里而外，支离破碎。
    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6庭珩脸色一点点泛上苍白，心口绞痛欲裂，周围恍若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她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打在被单上，闪在半空，如雪亮的匕首，一下下削过他的心头，割着血肉。
    6庭珩一言不发，用手拍上她，动作轻而缓慢，像哄着心爱的孩子，能够将她心底的悲伤抚贴平整。
    不久，小童端来熬好的姜汤，待过雪哭累了，6庭珩才出声：“来，先喝点暖暖身。”
    他调整好靠枕，扶着过雪坐起来，又怕她烫着，他凑近银匙前吹了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
    过雪脸上终于涌现几许红晕，颜色淡淡的，因着面容呈现病态般的白，看上去却如敷着胭脂一样嫣艳，像怕惊着她，6庭珩说话都小心翼翼：“你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过雪转过头，他眸中流露着紧张与关心，以及想掩饰又掩饰不住的浓浓怜惜，她什么也不说，他亦不会去逼问她。他的体贴关怀，他看着她的眼神，从来都不曾变过。
    过雪呼吸一紧，心脏忽然像麻木了，胸口传来凝窒的痛，她逃避般躲过他的注视，没有力气，说话都显得有气无力：“这是……在哪儿……”
    6庭珩答道：“是我在别处的庄子。”见她轻浅颦眉，又解释句，“姐姐出嫁后，我就搬出来住了。”
    其实是家里人不断逼着他成亲，他不愿意，最后不顾阻止，执意搬出6府。一直住到现在，一个人，已然习惯了。
    过雪不说话，他也沉默，四周是她淡淡的幽香，和他温润的气息，混合在空气中，恍惚是难分难舍的牵绊，彼此这样的独处，似乎只有梦里才能存在。
    过雪猛然想到什么，大脑被泼了一盆冷水般，神思清醒许多：“我得走了。”
    “过雪……”她慌慌张张地起身，脚才落地，两条腿便打软，险些瘫倒下来，6庭珩情不自禁将她搀在怀里，却被她伸手挣开。
    “过雪……”他唤她，动作滞在半空，嗓音里，隐藏着某种哀痛。
    过雪勉强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没事，你别担心……给你添麻烦了。”
    6庭珩站在原地，看着她明明连路都走不稳，像一具残缺的木偶，跌跌撞撞，却仍旧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往前走，仿佛他就是妖魔鬼怪，只想拼命地逃离。
    她只想离开他！
    如同荒原上的一点火，轰地溅落，无法言喻的痛楚便像那野火燎原，将他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6庭珩冲上前，把她从后紧紧抱住。
    过雪身体在一瞬间僵硬，似乎没有搞清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看向怀在腰际的那双手，如把铁链，紧得能把人勒死。
    她开口：“放开我……”
    6庭珩沉痛地闭上眼：“我不放。”
    “放开……”过雪微微发颤，隐忍到一种极限时，终于爆发出来，扯着嗓子尖嚷，“放开我！”
    6庭珩不肯撒手，她摇晃着身子挣扎，6庭珩有话想说，干脆扳过她面冲自己，不料过雪一转身，举手便扇了他一巴掌。
    过雪急促地喘息，那种感觉，仿佛有人掐着她的喉咙，连吐字都十分困难：“6公子……你是要成亲的人了……还请自重……”
    6庭珩再也无法忍受，他觉得自己再忍下去，就真的要发狂了：“过雪，跟我走吧！”他搂住她，如同拾回遗失千年的宝贝，“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父亲说我是不孝子，拿老祖宗来压制我，娘恨不得以死相逼，当时我真的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不得不同意与蒋家联姻，那天下着雪，我到你们府邸门前站着，我想着，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想你了，我不停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忘掉你……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原来不止忘不掉，甚至时时刻刻都在想你……我无可救药了，除了你，我根本没有办法喜欢任何人……过雪，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他明明凑在她耳畔，可那声音，听起来却仿佛从遥远的山洞中传来，朦朦胧胧的，过雪下颌搭在他的肩头，眼睛有些空洞地望着某处，喃喃道：“你不能对不起蒋姑娘……”
    “我没有办法娶她。”6庭珩苦涩地笑了笑，“我没有办法……过雪，我自问从没伤害过任何人，也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但为什么偏偏到最后，活得不快活的人却是我自己……所以这次，就算对不起九姑娘，对不起所有人，我也绝不会放开你了。”
    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庞，才发现泪水早已浸湿她雪瓷般的肌肤，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神情显得困顿而迷茫，睫毛上闪坠着晶莹的湿润，就像醒后不久，一脸懵懂不知的样子。
    他心疼，吻着她的睫毛，呷了那泪，是她的味道：“过雪，我真的做了一件错事，就是当初不应该放手，今天看到你这副样子，我才知道你过得并不开心，否则你为什么要哭，哭得那么伤心，你不肯告诉我，我就不问，过雪，跟我走吧，我们一起逃走，逃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平平静静的过日子，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过雪倏然变得惊恐，他一面说，她一面摇晃脑袋，他却如此坚持，她断断续续地开口：“阿珩……你听我说，这不行，这不行的……”
    6庭珩说道：“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过雪，我们把一切都忘记，重新开始。”
    过雪摇头：“不行……不行……”
    6庭珩把她搂进怀里，像在安慰她：“你别怕……所有的事情我会安排好，如果罪无可恕，那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好了，过雪，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过雪听他说着，闭上眼帘，宛若落入网里的小鱼，已经无力，终于不再挣扎。
    6庭珩只觉这一刻，时间如果能永远静止便好了，他抱着她，她静静偎在他怀中，是期盼已久的幸福，再也体会不到分离的痛苦，她的身躯软软的，随时会融化一般，6庭珩想着，要是她真的能融化，化入自己的骨髓里，那就好了。
    “公子。”小童的声音隔在门外响起，“是岑家的江轲，说来接二小姐回府。”
    过雪浑身一动，6庭珩眉宇微颦，而过雪已从他环锢的双臂中轻轻挣脱出来。
    “不会有事的……”察觉到她的不安，6庭珩握紧那一对芊芊玉手，道出三个字，“我等你。”
    过雪只是发抖，6庭珩俯首亲下她的额心：“别怕，先回去吧。”
    过雪抬起眼帘，用一双水汪汪的秋眸凝睇他，是天上一泓碧泉，纯澈无比，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空空无物般，那一刹6庭珩几近心碎，又重新抱住她，许久、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过雪走出庄园，江轲站在车前道：“二小姐，您没事吧？”
    当时他一直默默跟随在她身后，直至遇上6庭珩的马车，对方二话不说就将她抱上车，他没办法阻止。
    过雪知道他话语里的含义，仅仅摇头，江轲见她神容甚是疲乏，不再多言，扶她登上马车。
    比及回府，天色渐晦，侍婢们正忙着掌灯，看到过雪，纷纷福身行礼，又各自忙着手中的活去了，气氛安然太平，仿佛任何事都不曾发生过。
    过雪在回廊里怔了一阵子神，便朝花笺居行去。
    她推开房门，发现紫檀木桌上正点燃着一盏烛火，像大海深处幽幽的灯塔，闪烁出朦胧的光晕，随即啪地一响，爆出个小小的火花，一刹的绚亮，令过雪觉得晕眩，突然间有了一种恍惚的错觉，空气中有淡淡的酒香，还有熟悉的气息，好似将人残留在那场缠绵的旧梦里……
    过雪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看到岑倚风独自坐在软榻上，一动不动，摇曳的烛光在一瞬映亮他的容颜，他的脸上有淡淡的泪痕，怀里抱着她的衣裳，他把脸贴在她的衣服上，好像正抱着她在怀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