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喪神古道具店

第54章


喜藏单膝跪下,正面注视着那名少女。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喜藏指着刚才被他抹除的那幅少主吐血的图画原本所在的位置。做这种事?少女微微侧头。声音既天真,又充满孩子气,语调略带撒娇。喜藏一时分不清这名少女到底是不是妖怪。
    「是多闻拜托你画的吗?」
    他以转为柔和的语调询问。少女望着喜藏喉头一带,摇了摇头。
    「我从多闻那里听说这孩子的故事,觉得很可怜,所以我才画的。」
    她说的「这孩子」,指的是不知何时摆在少女膝上的砚台精。
    「……既然你觉得可怜,画一幅活力充沛,四处奔跑的图不是很好吗?」
    「那孩子根本就没办法活力充沛地四处奔跑,因为他是吐血而死的。」
    少女如此说道,很不服气地噘起嘴,霍然起身。喜藏也马上站起摆好姿势,不让她逃离,少女却抱着砚台直接穿过喜藏的身躯,从拉门离开。
    (……是幽灵吗?)
    注意到对方从他身上穿体而过时,他感到全身发毛,不论是少女穿过时还是穿过后,他都没有任何触感和真切的感受。由于事出突然,他在原地愣了片刻,但后来他猛然回神,急忙朝少女追去。虽然已不见少女的踪影,但原本敞开的拉门此时已经关上。等其他付丧神追上他之后,喜藏伸手搭在拉门上。见喜藏使劲往旁边拉,但门文风不动,茶勺怪纳闷道:
    「打不开吗?」
    「……打不开。」
    让开—如此说道,快步走到喜藏脚下的杓文字,朝手掌吐了几口唾沫后,握住拉门外缘使劲一拉。孔武有力的杓文字要是拉不开,在场众人便再也没人有能力打开这扇拉门了。
    「……唔~~」
    杓文字鼓足了劲,使命地拉,全身血管都快爆裂,但还是无法推动分毫。杓文字从勺口部位长出的毛茸茸粗壮手臂,开始打颤,喜藏见状叹了口气,一把抓住他肩头,加以劝阻。「我还没使出全力呢!」杓文字回答得气势十足,身子却摇摇晃晃,一屁股跌坐地面。他喘气如牛,锅怪轻抚着他的背,抬头望向喜藏。
    「怎么办?那丫头把砚台精带走了……多闻又是怎么了?如果他是妖怪的话,砠台精会不会被他拿来做坏事啊?」
    「就是说啊。如果他净干坏事的话,喜藏应该是来这里阻止他的吧?既然这样,为什么没看到小春呢?」
    在十四颗狐疑的眼睛盯视下的喜藏,不得已,只好说出这一连串发生的事,以及小春与彦次的推测。多闻在店里买的全是有付丧神的古道具、彦次的妖怪画、私娼街的骚动——喜藏大致讲完整个始末后,发梳姬朝他问了一句。
    「多闻想对我们怎样吗?」
    喜藏答不出话来。关于这件事,他更想揪住多闻问个仔细。
    「就算他在我们身上动什么手脚,我们现在还是一切安好,对吧?」
    堂堂水壶如此说道,小太鼓太郎则是摇了摇头。
    「锁怪可一点都不好。」
    喜藏摸向自己胸口。只感觉到锁怪坚硬、冰冷的触感。被少女带走的砚台精,以及不知消失到哪儿去的小春,难保不会变得和他一样。喜藏紧紧咬牙,再次站在拉门前,用力一拉。结果这次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了,一时用力过猛的喜藏,跌跌撞撞地进入房内。
    (这是……)
    眼前的光景,令喜藏为之一震,他身后的拉门突然关上。喜藏迅速转身,想按住拉门,但门已完全阖上,再也无法开启。由于在付丧神走进前便关上,他们也被拆散——尽管此事也同样令他牵挂,但此刻这个房间里的光景更令他在意。
    里头有小春、多闻,以及喜藏的曾祖父。从未见过曾祖父的喜藏,一看就知道此人一定是曾祖父。因为他发现自己长得和眼前这名男子非常相似。而且他和已故的祖父也有几分神似。而站在曾祖父前方的小春,那模样喜藏从未见过。那是一只全身毛色斑斓的小花猫。
    只有小春正与曾祖父交谈,多闻就只是站在远处旁观。看小春与曾祖父两人之间的视线和反应,可能完全没察觉多闻的存在。多闻可能是在头顶高处绑了个马尾的缘故,看起来年轻些许。喜藏注视着凝望他们两人的多闻,心里逐渐明白。小春与曾祖父、多闻、喜藏——这四个人像是身处同一个场所,其实是异地而处。小春与曾祖父没发现多闻与喜藏,多闻没发现喜藏,就像这样的一种结构,这四个人之间,有种不可思议的心境,就如同铺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他试着朝多闻伸手,但明明近在咫尺,就是构不着。位在多闻身后的小春与曾祖父,喜藏无法靠近。虽然看得见形体,却听不到声音。
    小春与曾祖父似乎在争执些什么——话虽如此,恐怕想争执的人只有小春,曾祖父的言行举止一直都很沉稳。他的表情和喜藏很相似,所以看起来有点可怕,但在某个要素上,两人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那就是带着微笑的温柔表情。喜藏不曾与曾祖父见过面,却感到有一股熟悉感。那温和的笑容,充分展现出曾祖父的内心。小春望着曾祖父的脸,怒不可抑。看起来既生气,又哀伤。
    曾祖父说了些话后,小春那斑斓的猫毛为之倒竖,双眼赤红,口中露出森森白牙,前脚采出利爪。
    (他头上没长角。)
    那个时候还没有角吧——喜藏如此思忖时,小春已经进一步变身。猫的娇小身躯开始愈变愈大,接着数不到二十,已长成比曾祖父还要大上四、五倍的猫又。连胆子向来比别人大的喜藏,也看得瞠目结舌,暗自吞了口唾沫,但曾祖父面对眼前的妖猫,却只眨了一下眼睛,不露一丝慌乱。
    (多闻他……)
    喜藏差点忘了他的存在,急忙望向他,但多闻却和平常一样,面带微笑。就在他望向多闻时,小春与曾祖父之间的情势有了转变。以眼角余光看到那一幕的喜藏,急忙将视线移回原处——只见小春伸出利爪,搭在曾祖父的脖子上。喜藏不禁摸向自己脖子。虽没留下爪痕,但小春的利爪也曾搭在喜藏的脖子上。由于小春手下留情,所以当时并不觉得痛,也不感到害怕,但眼前这幕光景,与喜藏当时的情况似乎有点相似,却又迥然不同。
    (那家伙是认真的。)
    与喜藏当时的情况不同,小春是真的想杀了曾祖父。这时候的曾祖父还单身,祖父尚未出世。正因为曾祖父活了下来,此刻喜藏才会站在这里,可是……喜藏还是无法处之泰然。因为小春与曾祖父之间弥漫的紧绷气氛,正刺破那层薄膜,刺向喜藏的身躯。
    (他说过,当时没取下曾祖父的脑袋……)
    喜藏的存在,表示小春所言不假。就算不是这样,喜藏也会相信小春说的话。小春的利爪搭在曾祖父脖子上,两人交谈了半晌。一样只有小春满面怒容,曾祖父不时泛着微笑,神色自若的表情,如同在闲话家常。喜藏担心得不得了。因为每次曾祖父面露微笑,搭在他脖子上的爪子就会多施力一分。他的脖子被掐得愈来愈紧,喜藏见曾祖父的脖子上冒出一粒粒血珠后,尽管明知不是对手,喜藏还是开始挣扎,想冲破这看不见的薄膜。
    曾祖父或许会受伤。但如果只是受伤,日后总会痊愈,而且曾祖父最后还是原谅了小春。因为小春离开后,他一直在找寻小春。即使小春想取他首级,曾祖父也完全不恨他,而且还一直很思念他,说来还真是强悍。所以喜藏不想看到的,并非是曾祖父受伤的模样。
    (那么,又会是什么呢?)
    他反问自己,却没半点头绪。正当他如此思忖时,小春的爪子正进一步逼迫着曾祖父。喜藏无技可施,只能呆立原地。我到底是不想看到什么?在害怕什么?正当他即将碰触自己内心脆弱的部分时,多闻突然转头对喜藏道:
    「你是不想看到小春伤人。」
    喜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多闻接着道。
    「伤了别人后,完全不当一回事的人多得是,但小春不是这种个性。要是伤了别人,伤人者自己反而受伤最重——你是这么想的吧?」
    多闻这番话,说中了喜藏的心声。
    (为什么他知道我的心思……)
    那个时候也是——喜藏想起数天前多闻对他说的话。
    ——我来告诉你你怕什么,好吗?
    先前在暮色轻掩的店内,多闻和此刻一样,说出连喜藏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想法。
    ——你害怕别人背叛你。还怕被别人看出你的胆小。
    「你和我完全相反,所以只要我往反面去想,就能猜出你的心思。」
    多闻语毕,微微一笑,转身往前走去。就像薄膜根本不存在似的,多闻以平时那悠哉的态度,朝对峙的两人走近。但他们两人浑然未觉。喜藏有不祥的预感,想和多闻一样往前走,但是办不到。站在小春背后的多闻,在离小春一步的距离下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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