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喪神古道具店

第56章



    虽然不知道是几年后会发生的事,但这名佣人会背叛逸马。此人因为赌博而身无分文,向逸马哭诉,说他为了保命,从流氓那里逃来这里,还要逸马变卖御家人的身分,换钱来救他性命。逸马原本打算就此退隐,和男子一起低调地生活,然而,当这场风波平息后,男子就此消失无踪,还将逸马仅剩的些许财产也一并卷走。男子暗地里和流氓勾结,没向逸马知会一声,就此行踪成谜。得知自己遭人背叛的逸马,后来多次想寻短。要不是有小春阻止他,也许他早已不在人世。
    那与杀人无异。就像没直接下手,却叫人去死一样——小春之前一直这么认为。但现在亲眼目睹那名男子,他开始有点糊涂了。不同于总是笑得活泼开朗的逸马,男子几乎没半点笑容。但不时会以令人惊讶的笑脸望着逸马。那表情就像在面对自己的孩子般,充满慈爱。
    (这男人真有那么恨逸马,到想要夺走他一切的地步吗?)
    拍着男子肩膀的逸马,手持长短刀走向走廊。他当然不会注意到小春的存在,便从小春身旁走过,小春顿时一股落寞之情油然而生,但他旋即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个念头挥除。接着,小春再次望着独自留在厨房的男子。男子面向空无一物的墙壁。他俊秀的侧脸不显一丝情感。就只是使劲握着长冻疮的手指,几乎都要握出血来。并喃喃自语着。
    「……」
    小春从他嘴唇的动作,看出他说了什么,但他不懂话语的含意。虽然无法碰触,但小春还是很想赏他一拳,不过,看到他那弱不禁风的瘦脸,便提不起劲。男子发了一会儿愣之后,又恢复原本伶俐的表情,背对小春,再次站在流理台前。小春似看非看地望着以俐落的动作忙着煮饭的男子,隔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通过走廊来到土间后,发现逸马正坐在水泥地上穿草鞋。一名妙龄女子就端坐在他身旁。一名身材纤细的女子,与深雪有几分神似。逸马从女子手中接过长短刀,插在腰间,两人相视而笑。两人面带微笑的表情,就像照镜子一样相像。
    (这位是逸马的姐姐吧。)
    正因为是从小一起生活的姐弟,所以笑起来才会这么像。尽管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散发的温柔气质却是如出一辙。姐弟俩只简短聊了几句,便就此道别。小春本想朝逸马身后追去,但就在他与逸马的姐姐擦身而过时,他姐姐再次开口说道:
    「下次再来哦。」
    小春不禁为之驻足。感觉清楚传来她的声音,不过逸马的姐姐不可能看得到他。可是,这句话若是对她弟弟说,未免又太奇怪了。而且逸马已从大门下穿过。小春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去。果不其然,逸马的姐姐正满面春风地望着小春。
    「……你看得到我?」
    逸马的姐姐点着头,小春惊讶地大叫一声「咦?!」脚下打滑,跌了一跤,慌张地东张西望。逸马的姐姐见小春那慌乱的模样,忍不住格格娇笑,就像在叫小春「过来」似的,朝他招手。这也是陷阱吗?小春如此暗忖,走向逸马的姐姐跟前。逸马的姐姐执起小春的手,但感觉不到彼此的触感和体温。她脸上泛着哀戚的微笑,道出一句不可思议的话语。
    「请你救救他。」
    小春无法反问。因为他才刚发出一声「啊」,周遭顿时陷入黑暗中。小春伸手摸索,但感觉不到人类的触感。
    (可恶……到底是怎么了?)
    对于眼前这无法切换的场景,小春感到无比焦躁,不过细想之后,刚才的场面切换未免太快了点。也许对百目鬼来说,逸马的姐姐所采取的行动,是他意料之外的事。很难想像百目鬼此时正屏息潜伏在附近,等小春露出破绽。看他先前的行径,便可看出他这个人凡事都喜欢慢慢来。虽然感觉有点蠢,但是对妖怪来说,喜好正是左右他们行为的重要理念。虽然小春不太像妖怪,但他也是如此。因为讨厌猫又,所以他才改当獠牙鬼。因为喜欢耍弄人类,所以才这么做,因为讨厌吃人,所以才不这么做。
    他做好防备,观察了好一阵子,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就算焦急也没用,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春益发变得冷静,他逐渐释放出体内紧绷的力气。
    这时,眼前的场景倏然切换。看来,眼前的幻觉似乎是在读取被幻影囚禁者的内心记忆。这次的景象有点面熟——是喜藏的古道具店。虽然店内摆设与现在没什么两样,但摆设的古道具却都很陌生。小春望着摆在架上的商品,朝店内走去,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啊,砚台精!」
    发现和现在一样摆在相同地方的砚台精,小春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但砚台精毫无反应。在幻影中,小春的存在犹如幻影,似乎没人发现小春的存在。恐怕只有逸马的姐姐例外。不久,旋即有个人影缓缓出现在作业台上。小春本以为是喜藏,朝他望去,这才发现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男子。虽然不如逸马与喜藏那般相像,但他那固执的神韵,与喜藏有些许相通之处。
    (是喜藏的祖父吗?)
    喜藏的祖父虽然不像喜藏那么可怕,但表情比喜藏还要严肃,他板着张脸,不发一语地坐进作业台。不同于随时都在工作的喜藏,喜藏的祖父一点都不想动。由于感觉到起居室里有人,小春朝该处望去,发现里头有一名正在努力修理砚盒的少年。小春走上起居室,朝少年面前蹲下。
    「噢……他从小就长得很可怕嘛。」
    年约十三、四岁——看起来与小春外表的年纪相仿,但他那坚定的眼神与眉间的小皱纹却显得十足的大人样。由于两人的视线高度差不多,小春心里很是开心,笑了起来,正好这时候喜藏抬起脸来,小春马上收起笑容,不敢作声。喜藏站起身,朝作业台走去。看来,他没发现小春的存在。小春也随后跟上,看到喜藏正努力拍抚祖父的背。他祖父全身痉挛,张口作呕。祖父脸色苍白,而在一旁扶他的喜藏也同样面如白蜡。
    (从没看过他这种表情……)
    小春怔怔地望着全神照顾祖父的喜藏,心中如此暗忖。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将祖父拖回起居室的喜藏,将砚盒摆在一旁,铺好棉被,让祖父躺下。接着应该是找大夫来吧。喜藏正准备往外跑时,祖父一把拉住他的手。
    (可能是要说「不用找大夫了」。哎呀呀,这样不好吧。)
    看祖父那十足的顽固样,小春脸上蒙上一层暗影。祖父虽然已略微平复,但情况仍不乐观,喜藏感到担心,多次想找大夫来,但每次祖父都会拉住喜藏的手,不让他去。
    「不过是叫大夫来而已,有什么关系嘛。就让他去叫啊。」
    一直看他们两人一来一往的小春,忍不住发起了牢骚,结果祖父还是不许喜藏叫大夫。最后也许是累了,祖父沉沉入睡,喜藏一直端坐一旁守护着他。喜藏专注的眼神,似乎不带一丝情感,但微微流露出一丝怯色。
    (祖父死后,你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
    喜藏的母亲在他四岁时改嫁,父亲在他十岁时失去下落。他知道深雪的存在,但当时两人还未碰过面。喜藏的祖母在他出生前便已过世,所以一日一祖父过世,喜藏便无依无靠——他应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便一直感受到即将变成孤单一人的恐惧吧。少年时的喜藏不像现在这么面无表情,为了守护祖父不被一步步从背后逼近的死神带走,他的视线不曾从祖父身上移开过。他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待在这里,直到他祖父醒来为止吧。
    (在那之前,我也得一直这样看着他吗?)
    眼前发生这种事,实在无法移开目光——小春心里这么想,对自己有些嫌弃,但还是就地盘腿坐下。那就来整理一下线索吧——小春思考着逸马姐姐那句话的含意。
    (她说的「他」,指的是谁?砚台精……她应该不认识。也不是喜藏吗?难道是……)
    小春心里总觉得是喜藏,感觉气势顿时被削减许多。如果幻影中逸马的姐姐,是百目鬼假扮,那这应该是某个陷阱吧。可是,他姐姐是真正的人类。既没有百目鬼的气味,也没半点妖气。假使逸马的姐姐没在百目鬼的算计之内,那么,让小春看这一连串的幻影,又有什么用意呢?如果只是要让他觉得不舒服,动摇他的心志,选择这样的场景实在不太恰当。百目鬼所呈现的幻影,如果说是心思纷乱、寂寞、哀伤之类的情感动荡,力道又稍嫌弱了点。所以他觉得这当中似乎暗藏某种意图。
    (不过,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小春横身躺下,撞向喜藏,但他没任何反应。小春试着用脚拍打喜藏的背,他一样没有反应,小春自己也没任何触感。小春脑中蓦然浮现一个念头。
    (好在我不是鬼魂。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样要过日子实在闷得慌啊。)
    虽然不是鬼魂,但在幻影中却像鬼魂一样。手肘枕在脑后的小春,一直注视着动也不动的喜藏。
    (不过,也有虽然活着,却像鬼魂一样的人……没人会注意,不与人接触,就像他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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